《師說》《黔之驢》《陋室銘》《賣炭翁》,這些中學時代的文言名篇,我們或許還能隨口朗誦,而作者韓愈、柳宗元、劉禹錫、白居易,這些中學語文課本中的文言名家常客,我們很難勾勒出他們生處同一荒誕渾濁時代的畫面。
事實上卻是,他們共同參與了這次革新,見證了這場失敗,這就是唐朝中期持續100多天,最終以失敗告終的永貞革新。
一、時代背景
唐朝中期朝綱不正、社會矛盾加劇的直接原因有三,宦官專權、藩鎮割據和朋黨之爭。
宦官專權始於秘書屆的先賢聖祖高力士。安史之亂後,皇帝不信朝臣,宦官逐漸走到前台,唐肅宗(李亨)時期的李輔國,唐代宗(李豫)時期的程元振、魚朝恩,都以宦官身份出任宰相、執掌兵符,他們手握朝廷軍政大權,無所顧忌,致使朝政更加腐敗混亂,百姓民不聊生。到唐德宗(李適)晚年,連京師的精銳部隊神策軍,竟然都落入宦官之手。
藩鎮割據源於均田制和府兵制的沒落,唐玄宗(李隆基)無奈推行募兵制,節度使自主權不斷坐大,進而引發安史之亂,朝廷對節度使基本失去控制。安史之亂8年,幾乎顛覆李唐朝廷,雖然僥倖平定,但藩鎮割據之亂此起彼伏,迄無寧日。節度使一死,其子孫紛紛公開向朝廷要權,原本是朝廷任命的節度使,逐漸淪為繼承製,朝廷無力遏制,藩鎮恣意妄為,形成「聖旨難出宣政殿」的局面。
朋黨之爭源於武則天大力推行科舉制度,提拔使用一批寒族士人學子,革新魏晉南北朝四五百餘年的「關中本位政策」,士族門閥獨掌朝政的時代宣告終結,但士族門閥的殘餘勢力並未得到根本消除,並與新興的寒族士人集團相抗衡。隨著朝政的日益破敗,兩大勢力集團的矛盾越來越尖銳。
二、革新布局
《資治通鑒》以社會的痛點——宮市,為切入點,揭開了這場永貞革新的神秘面紗,開篇即言:「叔文譎詭多計,自言讀書知治道,乘間常為太子言民間疾苦。太子嘗與諸侍讀及叔文等論及宮市事……」
唐德宗(李適)晚年,太子(李誦)東宮有兩大熾手可熱的紅人,一個是擅長書法的王伾,一個是擅長棋藝的王叔文。
司馬光認為,王叔文詭計多端,自稱讀過書而懂得治理朝政的道理,經常趁機向太子講述民間疾苦。司馬光的用詞,傳遞出他對王叔文本人,以及以他為首策劃推行的永貞革新,所持的否定態度。
太子曾經與東宮幕僚談論宮市的事情,太子說準備就此事向陛下進言,大家都表示贊同,唯獨王叔文一言不發。
散會後,太子把王叔文單獨留下來,王叔文說,太子的本分是問安,最好不要談論朝政,陛下在位時間長,如果懷疑太子收買人心,太子怎麼解釋呢?
太子大驚失色,說若不是先生一席話,寡人怎麼能想到這一層呢?於是,太子對王叔文更加寵信。王叔文也借著這份信任,暗中培植了一批革新先鋒,為將來推行改革布局。
這批革新先鋒,就包括陸淳、呂溫、李景儉、韓曄、韓泰、陳諫、柳宗元、劉禹錫等人,柳宗元、劉禹錫當時擔任監察御史。
公元804年9月,太子李誦中風,不能講話。3個月之後,63歲的唐德宗在位26年,病逝,44歲的李誦當了26年太子,總算等來了皇帝寶座,是為唐順宗。
唐德宗病危時,王伾得以從東宮進入內廷,他假傳詔書讓王叔文入主翰林院處理朝政,這讓他有了推行改革的基礎。
唐順宗李誦即位後,因為不能說話,不便處理朝中事務,便整日身居幽宮,只有宦官李忠言、寵妃牛昭容在旁侍奉。群臣有事啟奏,唐順宗便在帘子後批准。
朝政的運行機制,演變成「五傳」,也就是說,群臣有事啟奏,先報告給宰相韋執誼,再經王叔文,三經王伾,四經李忠言,五經牛昭容,唐順宗李誦才能知道。下達聖旨詔命,則反過來走一遍流程,才能傳達到群臣執行。在外廷,則依託柳宗元、劉禹錫等人,主要負責搜集探聽外界的事情。
這也就意味著,王叔文、王伾,已經初步完成了革新的前期布局,具備了推行革新的基礎條件。《資治通鑒》說,他們策劃計議,相互應和,相互商業互吹為伊尹、周公、管仲、諸葛亮,「榮辱進退,生於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他們使朝臣的升遷榮辱發生於倉促之間,只要他們想要做什麼,便可不受規程法式的約束,士大夫對他們心懷畏懼,敢怒不敢言。
這,當然是革新必然要承受的痛,要革除弊病,必然會觸碰到既得利益集團的利益,司馬光的言辭當然有失偏頗。
三、革新之路
拉開革新大幕的是「宮市」。「宮市」究竟是個啥?為何王叔文推行永貞革新,要把第一把火燒到「宮市」呢?
「宮市」是唐德宗晚年興起的,朝廷任命宦官為使者,可以用低價在市場上採購內廷所需物資,稱為「宮市」。實際執行過程中,宦官在市場上設置幾百個觀望點,見到好東西,就以「宮市」的名義強行霸佔,被百姓稱為「白望」。老百姓敢怒不敢言,甚至根本無法辨別真假,也無力反抗,有的人進城賣東西,經常有空手而歸的慘劇。
《資治通鑒》專門講了一個故事。說曾經有個農夫,用驢馱著木柴來賣,宦官自稱宮市,拿走他的木柴,給了他幾尺布,又索要門戶錢,還要求用驢將木柴送到內廷去。農夫哭了,把布還給宦官,宦官不要,說必須得到那頭驢。農夫哭訴著說,我上有老母,下有妻兒,都靠它賺錢糊口,現在把木柴給了你,不要錢就往回走,而你還是不肯放了我,我只能和你拼了。於是農夫毆打了宦官,又被逮捕入獄,此事鬧得沸沸揚揚,如同當年「扶不扶」事件,以至於唐德宗都知道了這麼底層的事情,嚴厲處分了宦官,賞賜農夫10匹絹布。然而,宮市並沒有因此而改變。
李紳客居蘇州時,親眼所見百姓之困苦,寫下《憫農》二首,成為千古傳誦的名篇。其一,「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其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
京兆尹吳湊等人多次談論宮市的弊病,請求改革宮廷採購制度,結果均被宦官集團構陷被貶。司農卿李實接替京兆尹一職後,專門橫徵暴斂,以便求取唐德宗歡心,還對唐德宗說:「今歲雖旱而禾苗甚美。」對百姓的困苦隱瞞不報,所以朝廷沒有及時免稅賑災,以至於老百姓窮困到靠拆房賣瓦來交稅。
《資治通鑒》記載:【監察御史韓愈上疏,以「京畿百姓窮困,應今年稅錢及草粟等征未得者,請俟來年蠶麥。」愈坐貶陽山令。】韓愈雖然不是革新派,但作為胸懷經世濟國之志的儒家學子,冒死揭露百姓之苦、奏請免稅賑災,同樣沒有逃離被貶的厄運。
所以,革新先鋒王叔文,將第一把火燒向了「宮市」,曆數京兆尹李實殘忍暴虐地聚斂民財的罪行,將他貶為通州長史。長安百姓「市裡歡呼,皆袖瓦礫遮道伺之」,百姓對李實被貶一事歡欣鼓舞,紛紛上街,在袖口中藏著瓦片石頭,等著李實的到來。
3天後,天下百姓又迎來一件重大利好的消息,朝廷下詔,宣布三件關係天下百姓切身利益的關鍵事項:一是大赦天下,二是一律免除百姓拖欠的、前朝以各種名目徵收的租稅,三是對「宮市」、「五坊」等損害百姓利益的施政措施,全部廢除。
「五坊」又是什麼呢?唐德宗晚年,朝廷設置「雕、鶻、鷂、鷹、狗」 五坊給役,負責在民間張網捕捉鳥雀。但這些人穿虎皮拉大旗,藉機欺壓百姓,巧取豪奪。
有人把網設在百姓家門口,不給錢連家門都無法進出;有人把網設在水井上,不給錢連水都喝不上。如果有人對此不滿,五坊給役就說,你驚動了準備奉獻給朝廷的鳥雀,當即毆打百姓。
這些人仗勢欺人,整日酒囊飯袋、吃霸王餐。有些飯店老闆不知道他們的身份,朝他們要錢,他們要麼施暴,要麼留下一袋蛇作為抵押,說這些蛇是用來捕捉鳥雀的,現在暫時抵押給你作為飯錢,你要妥善飼養,別讓他們挨餓受渴,逼得店老闆苦苦哀求,分文不取,他們才把蛇拿走。
柳宗元為此在《捕蛇者說》中含淚揭露社會的黑暗,捕蛇人老蔣三代捕蛇供應朝廷,前兩代都死於捕蛇,他自己也幾次遇險,而當柳宗元說他可以建議取消捕蛇的政令時,老蔣卻堅決制止,說補蛇可以免除部分稅賦,一旦取消,可能連家人也養不活了。柳宗元無聲吶喊「苛政猛如虎。」
所以,我們看到,由王叔文主導,柳宗元、劉禹錫等人支持和參與的永貞革新,是深得百姓擁護的,這也是當時混亂朝政下的一種有益探索和積極進步。
然而,這場人心大悅的革新,持續僅僅100餘天,就以失敗而告終,因為它刺痛了既得利益集團。
四、革新夭折
這次革新,除了上面所說的取消「宮市」「五坊給役」這些突出的弊政以外,還包括取消定期供奉皇帝的「月進」「日進」,打擊京兆尹李實、諸道轉運鹽鐵使李錡等百姓恨之入骨的貪官惡官,從官宦集團手中奪回兵權,抑制藩鎮勢力等等。顯然,無論哪一項改革,無不侵害了宦官集團和士族門閥餘孽的既得利益。
反對派極力反噬,他們「先外後內、內外並重」,瓦解分化革新派的勢力,首先構陷劉禹錫「挾邪亂政,不宜在朝」,然後威逼利誘唐順宗李誦儘早冊立太子。反對派彈冠相慶時,王叔文滿臉愁容,默默吟誦杜甫的《諸葛亮祠堂》「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英雄淚滿襟。」
緊接著,反對派設法免除了王叔文翰林學士的職務,王叔文看到詔命後大為震驚,他私下說,我每天按時到這裡來處理政務,如果不能夠在翰林院擔任職務,就沒有到這裡來的理由了。
王伾竭力挽救革新,請求保留學士職務,但唐順宗迫於反對派的壓力,沒能聽從。在王伾多次努力下,各方達成初步和解,允許王叔文隔三五天到翰林院一次,王叔文開始感到恐懼了。
805年6月,王叔文這個改革派的董事長,與改革派的CEO韋執誼發生矛盾。當時,宣歙巡官羊士諤到京公開揭露王叔文專權的罪行,王叔文想發布詔書將他斬殺,但宰相韋執誼不同意;王叔文又打算動用杖刑將他打死,韋執誼也沒照做。最終,兩人只能各退一步,將羊士諤以貶官論處。由此,王叔文開始討厭他一手扶持的CEO,而他們的門生故吏也都紛紛感到恐懼。
緊接著,劍南節度副使劉辟到京,替劍南節度使韋皋轉告王叔文,要求統領劍南三川,甚至威脅王叔文,如果不把三川交給韋皋,韋皋一定回報王叔文。這可以說是抑制藩鎮這一革新的直接較量,王叔文當然不會同意,而且打算斬殺劉辟。但韋執誼仍不同意,《資治通鑒》也交代了他之所以不服從董事長的命令,是「迫於公議,故時時為異同」。
宰相韋執誼作為革新派的底層執行層,在推行各項革新舉措過程中,感受到了來自反對派的強大壓力,所以對王叔文的命令總是陽奉陰違,事後又總是託人向王叔文道歉說:「我並不敢違背約定,只是打算多方設法成就老兄的事情罷了!」等於說,到目前為止,王叔文的革新,被逐漸架空了。
當革新派奪取兵權以後,官宦逐漸清醒過來,糾集邊疆各位將領說:「如果按照他們的計謀幹下去,我們這些人肯定要死在他們手裡。」於是秘密命令各地將領不要將軍隊歸屬別人,王叔文無計可施。
恰巧,王叔文母親病重很快去世,王叔文被迫回家侍奉和奔喪,失去了革新的指揮權,臨走時,他和革新派說:「我竭盡心力,不避艱難,都是為了報答朝廷的恩典,我一旦離開朝廷,各種誹謗紛至沓來,誰會體察我的隱忠?」
王伾著急了,整天失落,期望與宦官集團講和,請求起用王叔文擔任宰相,擔任威遠軍使等等,都沒有達成共識,整個革新派都被恐懼的陰影籠罩,王伾因此突然中風,回家養病了。
到此時,二王都被排擠,在反對派的強大壓力下,唐順宗李誦最終下詔退位改稱太上皇,皇太子李純登基,是為唐憲宗。
唐憲宗李純下令賜王叔文自裁,貶王伾為開州司馬,宰相韋執誼被貶為崖州司馬,禮部員外郎柳宗元貶為邵州刺史,屯田員外郎劉禹錫貶為連州刺史,還包括韓泰、程異等革新派一同被貶,後都再貶為司馬。
至此,支持革新的唐順宗在位僅100餘天,即被迫退位,「二王八司馬」革新集團悉數落馬,宣告永貞革新的徹底失敗。
五、悲慘餘生
革新失敗了,我們在中學語文課本里結交的文豪大家雖然被貶,但生活仍要繼續。從他們的左遷遭遇,我們或許對這場革新有個更深的認識。
韓愈在革新之前得罪權貴,革新後大赦,他有幸重回政壇,但他沒有加入革新集團,也因此沒有受到多大的牽連,先後負責修史、隨征淮西,在政壇中沒有多大建樹,反而在文學上大放異彩。
柳宗元被貶永州司馬,在那凄苦生活10年,但他也自得其樂,遊歷山水,結交當地士人學子,寫下《永州八記》,包括《始得西山宴遊記》《小石潭記》,「四面竹樹環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這些我們記憶略顯模糊的優美散文,含蓄地抒發了柳宗元被貶後無法排遣的憂傷凄苦之情。
10年後,柳宗元接到回京的詔書,但他經過一個多月的長途跋涉回到長安,仍然沒有得到重用,往返折騰幾次,柳宗元客死他鄉,47歲就病逝於柳州。「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或許是他政治失意、至親離世,人生跌入谷底時感到最孤獨寒冷的真實心境。
劉禹錫被貶遠州司馬近10年,創作大量寓言詩歌表達對當朝權貴的極大不滿,同時也抒發了自己不甘沉淪的壯志雄心。「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烏衣巷》),顯赫與衰敗、榮寵與凄涼,不過旦夕一念間。「東邊日出西邊雨,道是無晴卻有晴」(《竹枝詞》),他對未來仍舊抱有美好的願望。「千淘萬漉雖辛苦,吹盡黃沙始到金」,「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經歷過風雨,他的思想更加開闊,詩歌也變得豪放起來。
他在《秋詞》中說,「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晴空一鶴排雲上,便引詩情到碧霄。」正感到春風得意之時,突然被趕出朝廷,心中苦悶可想而知,但他仍舊自視清高,不肯人云亦云,奮發進取的豪情和豁達樂觀的情懷,讓他內心成為一個不倒翁。
10年後,他與柳宗元同時接到回京詔書,結果一首詩再次得罪權貴,被貶廣東連州刺史5年。經歷24年左遷生涯,他去過很多地方,最終病逝於洛陽。
這其中,【前度劉郎】或許更能囊括劉禹錫多次左遷的遭遇。815年,他被貶10年奉詔回京,暢遊玄都觀,那裡的桃花是他10年前親手所載,而今再看,已是「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儘是劉郎去後栽。」有人告發他心有怨氣,他又被貶14年,再回長安時,玄都觀一片凄涼,桃樹不在,他又感嘆「百畝中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歸何處?前度劉郎今又來。」
劉禹錫回京時,寫下《憫農》名篇的李紳已升任司空,他仰慕劉禹錫的才學,特邀劉禹錫到家。席間,李紳叫來美女勸酒,劉禹錫說:「䰀鬌梳頭宮樣妝,春風一曲杜韋娘。司空見慣渾閑事,斷盡江南刺史腸。」曾經「憫農」的李紳,今日已經對歌姬作陪的事情習以為常,這是何等的諷刺與反差?
白居易和劉禹錫是至交,當獲知老朋友白居易去世的消息,劉禹錫寫下《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物是人非,恍如隔世,但他的意志仍是那樣的堅定,精神仍舊如此的樂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