載濤
20世紀初的早晨,天還黑著,老北京德勝門臉附近的「小市」已經開始人聲鼎沸:
「您這物件兒看上去可來頭不小誒?」
「瞧您說的,這地界兒的東西哪還有什麼『來頭』,您看上眼了,給兩塊錢,拿走就得。」
「最近有一新鮮事您聽說沒?濤貝勒上咱這擺攤來了!」
「呦!這濤貝勒可是『小皇帝』的叔叔,那一準兒有好東西。」
左溥儀,右載濤
民國的德勝門早市擺件兒和現在一比,稱得上是天壤之別,那口子地道的京片子,卻是原汁原味的很。
那時候,北京城裡早市的早市被稱為「鬼市」。
大多是些見不得光,亦或是不願見光的人,拿些買家不知道來處,賣家不知道去處的物件去換點票子的地方,天大亮前必要散市。
那些個在外謀生的外鄉人大多不願意起個大早,討價還價買些舊物件,北京城裡「戀舊」的本地人倒是常捧場。
因為這些賣舊物的人里,說不定就能出個「濤貝勒」。
載濤
載濤去鬼市,常有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晒網」的勁兒。
但若是第二天要去擺攤,前天晚上他必定要在一大家子人的每個屋裡翻箱倒櫃,找出點值得賣的舊物。
人家不願給,他便照舊開一張空頭支票:
「等日後緩過來了,我再給你補上嘛。」
載濤賣東西還有些講究。
官家賞賜不敢賣;青銅文物不能賣;金銀珠寶賣不起。
於是,等他哄著四夫人王乃文把訂婚時給的黃狐狸腿真皮子大衣賣出去後,家裡除了吃飯的傢伙式兒,就是等著吃飯的幾十口子人了。
圖右載濤四夫人王乃文
虧得貝勒爺不是個悲天憫人的性子,否則堂堂大清的皇親貴胄淪落到吃不起飯的地步,早就自己抹了脖子謝罪,還換個乾淨。
清末民初,民生艱苦,大清王朝眼看著氣數將盡。
曾經趾高氣昂的貴族老爺們無時無刻不在祈求著祖宗庇佑,哪知此刻就是祖墳上飄青煙,大概率也可能是火藥加火星兒的產物。
作為皇室嫡親,濤貝勒的長輩老祖們怕是自身都難保,更遑論庇蔭。
出使美國時的載濤,右為李鴻章之子,李經邁
載濤是正兒八經的皇室子弟,他出生那會正是慈禧太后權勢正盛之時,其親生父親奕譞更是個頂頂的權臣。
早些年奕譞和西太后合夥密謀政變,辛酉政變後慈禧獨掌大權,奕譞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上穩中求進。
咸豐後,皇帝再難獨攬大權,西太后為把持朝政,一手操縱著易主之事。
同治帝載淳在位14年,無一子女出生,皇帝的位置,就落到了醇郡王二子——載湉,也就是後來光緒帝的頭上。
慈禧此舉也讓民間諸多猜測,載淳一直未曾有子降生乃老佛爺控制。
這猜測並非空穴來風,後來繼位的光緒帝當了33年的皇帝,最終不還要把皇位給自己五弟的兒子溥儀嘛。
溥儀
可不管怎麼說,這醇郡王府是個皇帝王爺扎堆的地兒是四九城裡公認的稀奇事兒。
等著溥儀繼了位,醇親王府的老人們更是見天念叨著「上蒼有眼,祖宗顯靈。」
而道光親孫、醇親王幼子、光緒七弟、宣統親叔叔的身份賦予載濤的,是少年時兩次遠離血親的出嗣。
1891年,權勢滔天的奕譞終究逃不過天機人倫,因病薨於藩邸。
儘管自己的親兄弟是大清王朝明面上的坐鎮者,也逃不過不過幾年後政局的巨變。
慈禧
1898年,11歲的載濤就在母親強忍不舍的謝恩聲中,被慈禧過繼給了嘉慶皇帝之孫奕謨。
奕謨家中無子無女,載濤被過繼之後很是千恩萬寵了些時日。
可惜,5年後,奕謨因寫了首冒犯慈禧的詩作,引得她大怒,載濤被強勢從貝勒府接出來,又被過繼到了道光帝八子——奕詥府上。
奕謨及福晉驟然失子,氣急攻身,纏綿病榻,短短6年後竟先後故去。
最令人悲哀的是,慈禧還特意命載濤前去祭奠這位相當疼愛自己的養父,因其新身份,他甚至不能下跪以表敬意。
載濤訪問法國
載濤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身份即使稱不上是高不可攀,卻也是實打實的天潢貴胄,怎麼就像個皮球似的被人踢來踢去,還被如此折辱。
到底還是勢不如人,權不由人。
可惜,彼時的濤貝勒雖早早勘破了這場上的種種爭鬥,卻因年紀尚小,再加上長年寄人籬下,終究還是留了「病根」。
膽小怕事、貪生怕死、隨遇而安、薄志弱行。
不過,細觀後期,這倒也並非全是壞事。
載濤訪問法國
1908年,光緒、慈禧相繼辭世。
新帝繼位,變革初顯,暗世天光不過如此。
可惜,便是神醫天官出世下凡也治不了大清朝骨子裡的腐朽潰敗。
那年,載濤剛剛從法國索米騎兵學校畢業,也不過20出頭。
作為大清朝唯一一個讀過正經軍校的貝勒爺,他前腳回國,後腳就被授予了郡王銜,領訓練禁衛軍大臣官職。
他很是受溥儀的仰仗。
左二載濤,中坐溥儀
擇帝師、挑皇后、張勳復辟、天津避難、修復慈禧陵墓、調解淑妃離婚,這樁樁件件,皆離不了濤七爺的主管。
若真要在那搖搖欲墜的封建統治中給他打上個標籤的話,那就是堅定的「保皇派主事」一位。
只可惜,武昌起義、鹿鍾麟逼宮、民國政府建立後,這保皇派的名聲還在,地位卻是如那市井小民一般無二了。
昔日大權在握的濤王爺,遠眺皇城故土,終也只是怏怏地和妻子說:
「唉,這簡直是從天上掉到了地下,今後能平安活著就不錯啦......」
話雖如此,濤七爺這「皇帝親叔叔」的名頭還是相當好使的。
左二載濤
1932年,溥儀受了日方的條件,去天津做了那偽滿國的皇帝。
載濤這一生對皇帝向來以「奴才」自稱,這次卻和天子在此事上產生了難以縫合的裂隙。
「寧死不做漢奸」一開始就寫在了載濤的字典扉頁上。
想著日本人那胡作非為、燒殺搶掠的強盜行徑,再想著侄子迎合外族,崇洋媚外的醜惡模樣,他更是頹廢失望。
不過這位爺40來歲的年紀,情緒必得是散的急、走得快,否則家中嗷嗷待哺的幾十張嘴還真沒法養活。
溥儀在天津給日本人做康德皇帝那會兒,不是沒請過這位叔叔。
畢竟是手下極為信任的「大員」,這位皇帝侄子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得力助手「流落人間」。
可請著請著,直到皇叔的二兒子溥佳去天津做了英文陪讀,穿上了日軍軍服,也沒等來七皇叔的低頭。
二排右一載濤
載濤是愚,可更忠;
貪生怕死,更有無畏無懼;
為人隨和,但並非沒有底線。
他曾富貴顯極,家世親族賦予他這世上最聲勢顯赫的無上地位。
他曾出使國外,英法德意的長槍短炮新式武器讓他午夜夢回久久難忘。
他曾看見過那伙自稱「革命軍」的軍閥頭子在皇城裡耀武揚威。
也曾參加過隆裕太后主持的,是否宣讀退位詔書宣布清朝覆滅的會議。
還曾在效忠的皇帝被拘禁時,耍著陰謀陽謀將局面轉危為安過。
即使他居住在狹窄的小衚衕里,即使要靠變賣家產度日,即使連吃飽穿暖也無法保證,他也是大清王朝正經培養出的麒麟才子,賢臣良將。
中載濤
「只解沙場為國死,何須馬革裹屍還!」
被軍閥漢奸利誘時,被日本特務拿槍指著腦子威逼時,載濤的腦子裡定有這句話。
1924年張作霖親自設宴請「皇叔」出山,他說:
「『皇帝』早都倒了台,我這個『皇叔』早就沒用啦,安貧樂道足以。」
四十年代初漢奸王揖唐許以高官厚祿時,他說:
「老哥哥您可饒了我,我可坐不起您那小卧車喲,還是我這自行車騎著心裡踏實。」
除此之外,溥儀下屬官三番四次的來請,日本方面屢屢登門相邀,連民國臨時政府都時不時的請人來催。
載濤在馬場上馳騁
載濤這人有個特點,不論誰來,都好聲好氣的叫人沏茶迎客,聽人絮絮叨叨講到最後,時不時還點頭附和,但留人到最後從來就倆字:
「不去!」
這讓來的人往往一口茶就噎到了嗓子里,上也不是,下也不來。
其中最著名的,無疑是日本關東軍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吃癟的故事了。
故事太過著名,竟衍生出數個版本,但中心意思大抵不差:
「是誰呀?喲!是您吶!」
「貝勒爺,我是專門來見您的呀!」
「誒呦稀客,屋裡請吧,有話直說。」
「如今我們幫助康德皇帝重建了滿洲國,實現了大中亞共榮,您作為皇親國戚,德高望重,理應出山輔助呀。」
「建國?中國人哪個不知道五族(漢滿蒙藏回)同體,你們建立的『國』,恕在下不能苟同。」
「貝勒爺,我們皇軍真心誠意,希望您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我生是愛新覺羅家的人,死是愛新覺羅家的鬼,要殺便殺,我死也不願做那石敬瑭一樣的人。」
左起溥傑、溥儀、載濤
濤王爺是封建遺老代表性的人物,土肥圓哪敢真的動他,見狀只能放下槍哂笑勸道:
「貝勒爺再仔細想想吧。」
撂下這句話,這位無往不利的特務頭子,就這麼灰溜溜的走了,這也成為了載濤日後十分能說得出去的一件得意事兒。
可惜,濤貝勒這得意事說個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那邊家裡的必要支出也是一件接著一件。
眼看著家裡只有出賬沒有進賬,載濤拿著賬本只成天的長吁短嘆。
直到後來偶然間闖進來個走街串巷收舊物件的,他才終於找到個賺錢的門路——賣家產。
鍋碗瓢盆、黃花梨木、瓷器玉器、皮子大衣。
早晨天不亮去「鬼市」賣幾件,夠全家幾天的飯錢。
不過,說是吃飯,也不過就是幾頓棒子麵混白菜粥罷了。
中載濤與族人聚餐
新中國成立後,曾經的清朝遺老遺少們大多感慨「國不復國,家不像家」,藉此更是患上了心病,鬱鬱而終。
載濤卻不一樣,「貝勒」頭銜雖然早就名不副實,他這個愛操心勞力的心思依舊日復一日的提升。
彼時已經60多歲的載濤居住在西楊威衚衕戍六號,那是他與家人的最後一間院子。
因為入不敷出,偌大的貝勒府早就被他換成了真金白銀。
為了不重蹈坐吃山空的苦日子,載濤想著每月必要增加點進項,於是將院子隔開來,將另一邊租了出去。
載濤和夫人王乃文合照,後面是他們即將參軍的孫女
租客大多都是來投奔他的僕人、親戚,他也不好要太多,勉強夠得上吃喝便可。
誰知解放後,他竟還當選了這個片區的居民小組組長,妻子王乃文也成了婦女街道主任。
滿族遺留問題一直是主席和總理的心頭大事,載濤作為其中代表,受到了極大關切。
載濤是個樂天派,身子跟不上時代,腦子卻活絡的很,受到中央領導的關懷後,他向總理交了個提案,其中不乏毛遂自薦之語:
「濤數十年來,留心馬政,稍有心得,願貢獻我人民政府採擇研討......」
載濤在天安門前
清皇室本就重視馬上功夫,載濤還是濤貝勒的時候更是去特意法國研習馬術,說起「馬」,誰也不如他。
1950年,國家真真稱得上百廢待興,機械科技尚未起步,人力馬力依舊是主要生產力。
載濤的提案引起上層極大重視,下屬機關迅速成立馬政局,毛主席親自批示,並授予委任狀:
「委任載濤為中國人民解放軍炮兵司令部馬政局顧問。」
這張委任狀曾讓60多歲的載濤激動不已,涕泗橫流,更是被他懸掛在進門一眼就能瞧到的地方,誰來都要被他顯擺一番。
毛主席親自簽署的委任狀
顯然,這個被稱為「弼馬溫」的老先生並沒有大鬧天宮的想法,反而幹勁十足。
翻雪山、過平原、下丘陵、穿草原,就連妻子王乃文都常常擔心他的身體,他卻精力滿滿,比大小夥子還勤快。
「我還有幾年活頭呢,一定要報答毛主席的知遇之恩!」
1954年,第二次全國政協會議上,當選為第二屆政協委員的他見到了周總理,簡單一面,讓他對總理的敬仰更上了一層樓。
只因總理在會議上特意找到了載濤,面帶愧疚地說道:
「一屆全國政協會議沒請您參加,怪我有大漢族主義,竟然忘了您這位幾十萬滿族人民的代表。」
儘管見慣了大世面,載濤依舊相當感謝新中國給他的機遇,源於此。
周總理接見載濤、溥儀
實際上,載濤雖然看上去有些老實,卻不是個蠢人。
他在解放前屢次拒絕多方邀請的決定,來自其於政治場上沉浮多年的直覺。
除此之外,載濤雖是愛新覺羅家的權利中樞之一,心中卻沒有多少高人一等的想法。
他會唱戲,會養魚,會訓鴿子,還有一手的好廚藝。
封建王朝賦予他的傳統教育與其接受的新式文化竟出奇的和諧,故,載濤心中承載的從來都是國人氣節,民族大義,黎明蒼生。
1970年凌晨,終年84歲的載濤先生在北大醫院逝世,因其特殊身份,周總理特意做出批示:
「登報!葬八寶山革命公墓!」
溥儀特赦後,愛新覺羅族人合影留念
回想溥儀被特赦那年,回京的第一件事就是去七叔家。
那天,還在北京的愛新覺羅族人湊了兩大桌。
彼時生活艱難不易,這些往前數半世紀都是養尊處優的皇室宗親,竟連一桌像樣的宴席都擺不起。
於是,那天他們只能吃著菜糰子,幾家湊了幾碟子葷菜,喝著廉價的糧食酒,推杯換盞間細數曾經的榮光與不易。
想到如今竟能坐在一個桌上嬉笑怒罵,眾人皆感嘆,世事無常。
幸好,家中還有一老可以笑罵道:
「好啊,你們還把他當皇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