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句話出自清代戲曲作家孔尚任的《哀江南》,原本是抒發亡國之痛,現如今卻成了許多中國富豪的真實寫照。
2015年3月,廣東河源人李河君異軍突起,以2552億身家登頂中國首富。
然而這個高呼「漢能因祖國強大而強大」,卻在短短2個月後遭遇股價腰斬、千億身家頓時灰飛煙滅。
有人說他是賭徒,有人贊他為狂人,曾被視作「實業救國」典範的李河君,更在兩年前被警方帶走調查而徹底消失於公眾視野。
閃耀一時的漢能,在慾望與現實的撕裂中走向了崩塌。
2015年5月,48歲的李河君站在演講台上,激情描繪著「漢能萬億市值」的藍圖。
就在兩個月前,他旗下的港股上市公司漢能薄膜市值超過3000億,一舉超過了李嘉誠的長江實業。
台下掌聲雷動,他卻渾然不知,一場資本市場的「斬首行動」已悄然上演——漢能薄膜的股價在無實質利空下突然暴跌47%,市值蒸發1435億港元。
李河君的千億身家因為暴跌幾乎消失殆盡,他頭上那頂「中國首富」帽子只戴了短短三個月。
起初外界認為這只是一次惡意攻擊,李河君更主動申請停牌。可兩個月後,香港證監會卻對漢能啟動調查。
李河君的野心始於對薄膜光伏的狂熱信仰。
在他眼裡,相比於市場主流多晶硅技術,薄膜發電才是未來。即使有他人失敗的前車之鑒,他依然堅信——別人做不成的,不代表他也做不成。
理論上講:只要有陽光,萬物都可以覆蓋薄膜材料發電。這就有能顛覆人類普遍採用的集中發電與電網送電模式,真正讓能源自由化、移動化。
他宣稱要「代表中國打贏第三次工業革命」,將薄膜技術包裝成「光伏終極形態」,甚至專門出書《中國領先一把》為漢能薄膜造勢。
在整個國家朝新能源大步轉型的歷史關頭,漢能的示範車間里迎來了國家領導關懷視察,股票也一飛衝天。
可只要看一下漢能薄膜歷年財報,就會發現一個驚人的事實——薄膜發電的市場需求幾乎為零。
因為自從2013年借殼上市之後,漢能薄膜絕大部分的營收都來自於母公司漢能控股。
漢能薄膜的業務模式很簡單:第一步,把自己的生產設備和生產線賣給漢能控股及其附屬公司;第二步,把漢能控股製造出來的組件買回來,然後安裝到發電站上。
也就是說漢能集團既是漢能薄膜的控股股東,又是漢能薄膜發電的最大客戶。
這種關聯交易雖然讓漢能薄膜的業績看上去很美,但在一直暗中窺視的資本巨鱷眼裡,這就是盤難得的「大餐」。
美國對沖基金辯證資本和伍德資本嗅到血腥味,精準狙擊漢能財務造假。2015年5月,做空機構拋售數億股,引發恐慌性拋盤。
香港證監會的調查徹底曝光了漢能「左手倒右手」的資本遊戲,李河君終究沒能再次「絕地求生」。
在重倉薄膜發電之前,李河君是出了名的「水電瘋子」。
2002年,李河君簽下金沙江中游6座百萬千瓦級水電站的合同,他的野心已遠超常人——總裝機容量1300萬千瓦,相當於5個葛洲壩。
這個近乎瘋狂的藍圖瞬間引發震動,國家發改委以「超民企能力範圍」為由叫停項目,將資源全部分配給華能、華電、大唐等國企。
但李河君沒有退縮,他選擇了一條更極端的路:提起行政訴訟。
這場「民企硬剛體制」的官司背後,是李河君孤注一擲的賭徒邏輯。他逢人便說:「國家不給機會,我就自己創造機會!」
最終,在高層領導「支持民營經濟」的批示下,李河君獲得妥協:保留條件最優的金安橋水電站。
代價是,這座裝機容量300萬千瓦(超過葛洲壩10%)、總投資近200億的超級工程,必須由他自籌資金。
彼時的李河君,手中可調動的資金不足20億。而金沙江畔的施工現場,每天就要吞噬著1000萬元的現金。
他不得不將多年積累的水電資產逐一變賣:青海尼那水電站以12億元轉手,廣東、浙江的優質項目也被低價拋售。甚至連手下高管們的房產證,都被拿來抵押貸款。
本就緊繃資金鏈在2008年差點斷掉——水電站「未批先建」被曝出,多家銀行暫停貸款,工程一度陷入停滯。
正當外界以為李河君將認輸時,一位神秘「金主」突然介入——以股權置換方式注入資金,並擺平政策障礙。
此後,金安橋建設再未受阻,但這位關鍵人物至今成謎。
2011年3月,金安橋一期240萬千瓦機組併網發電。李河君豪擲千金,搞了一場盛大慶典,把譚晶、汪峰、孫楠、韓紅、郭峰、毛阿敏等明星一一請到現場。
他當然有理由高興,累計投資近200億元的金安橋電站,是國內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民營企業建設的百萬千瓦級特大型水電項目,同時也是當時全球最大的由民企投建的水電站。
李河君把金安橋的成功歸結為自己的「戰略定力」——一件事情你堅持90%的時候,只有10%的收穫;堅持到最後的10%,就有90%的收穫。
一個金安橋,名和利都足夠了,但這麼多年在金沙江畔行走,風浪越大,魚越貴的道理早就早已深植李河君的思維方式。
而他之後的選擇也將自己推向更兇險的浪潮。
2009年,當李河君宣布斥資210億進軍薄膜光伏時,整個行業一片嘩然。
對比現金流很好的水電,主要市場在國外的中國光伏產業,放眼望去虧損的比比皆是。
彼時,晶硅技術早已主導市場,薄膜發電因轉化率低、成本高被行業大佬拋棄,全球市場份額僅剩14%。
李河君家裡沒礦,卻有好幾座水電站。他十分篤定,只要用好資本槓桿和技術併購,薄膜發電會鋪就一條能源革命的通天大道。
在老家河源,他提出「三三制」合作模式:政府、銀行、漢能各出三分之一資金。河源掏不出錢,表示要錢沒有,但是地可以免費用。
2011年11月,廣東漢能出資建設的一期項目正式落戶河源高新區,李河君的光伏資本大戲算是正式開場了。
他的灣流G550私人飛機開始穿梭於各地,海南、成都、浙江、山東、黑龍江、江蘇到處都有李河君的合作對象。
對這些政府的態度不再像對老家政府那麼客氣,要麼拿錢給地,要麼我就換其他家合作。
對於彼時的李河君而言,錢,似乎是最不成問題的問題。他手裡捏著一張好牌:金安橋水電站。
他本人更是逢人便講:「它就是台印鈔機,每年能賺幾十億」。所有人自然對李河君刮目相看,
與此同時,產業的扶持政策也趕來助陣,國開行放開對光伏產業的貸款後,給了漢能300億元貸款授信額度。
有這樣的光環,再加上政績的誘惑,地方政府一個個不僅同意給錢給地,還指示銀行給與配套貸款。
正是通過這種「三三制」的方式,漢能的雪球越滾越大,這個號稱總投資額近2000億元的太陽能帝國正冉冉升起。
然而接下來的幾年裡,這些項目中絕大部分並沒有如期投產,可是在外表看起來,李河君和漢能的薄膜發電產業,卻讓人眼花繚亂。
一方面是李河君的造勢聲勢十足,另一方面是李河君已經把全世界在薄膜太陽能技術與生產方面領先的公司,幾乎都給買下了。
在李河君的口中,一項項併購、技術、專利、獎項,它們共同組合起來,變成了一個「全球規模第一、技術第一」的薄膜太陽能帝國故事,以及隨之而來的資本神話。
2015年3月5日,漢能薄膜發電的股價衝到了9.07港元,李河君持有的股權,價值2552億人民幣,他因此超越了所有互聯網新貴、房地產富豪,躋身中國內地首富。
在香港證監會的調查下,漢能內部關聯交易宣布終止。
漢能2015年業績也隨之「大變臉」,營收只有28億港元,凈利潤更從2014年的32億港元變成虧損122.34億港元。
李河君並沒有放棄,在2016年的年會上,他還做了一番名為《沒有什麼能阻擋漢能前進的步伐!》的慷慨講話:「漢能這艘船,經歷了一場暴風雨的洗禮後,從今天開始,重新起航!」
2016年李河君攜四輛太陽能汽車亮相漢能新車發布會,還隔空喊話馬斯克,稱漢能太陽能汽車比特斯拉強得多,是真正的新能源車。
2017年,漢能又推出了全新產品「漢瓦」。
隨著漢能薄膜未經審核的半年報公布,外界紛紛驚呼——李河君已經「王者歸來」。
在光伏全行業正處寒冬的大環境下,漢能薄膜發布半年報:2018年上半年實現營業收入204.15億港元,同比增約615%;凈利潤73.3億港元,同比增近30倍。
停牌3年多的漢能薄膜更對外表示:已「完全解決」復牌條件問題,且自2017年起,漢能薄膜再未與母公司及其關聯公司簽訂新的採購訂單。
消息傳出,有人振奮有人懷疑,聚光燈再次向李河君投射而來。
真正反映漢能財務狀況卻是一些財務報表之外的事實:2018年,漢能薄膜發電集團發布了一個「358條款」:18級的總裁,每個月只發8000元薪水;16級的總監每個月只發5000元薪水;14級以下職工每個月只發3000元薪水。
不簽「358協議」的員工,每個月只發放最低工資標準的2120元,三個月之內不簽字的直接解除勞動合同。
2018年7月,漢能集團還「要求」15級以上的員工購買金融產品。認購最低20萬元起,級別越高,認購額度越多。
如果員工認購完成率低於50%,可能會被辭退,高於50%但不到100%則將被降薪。
轉眼到了2019年6月,漢能員工發現工資未按時到賬時,公司內部流傳著一則輕描淡寫的解釋:「系統升級,月底補發。」
然而一個月後,漢能全面停薪,社保斷繳。
在隨後一封致員工的公開信中,李河君承諾「11月恢復正常發薪」,但是以漢能的能力,基本上很難兌現這個承諾。
李河君曾媒體公開表示,公司有600多億元的應收賬款收不回來。無論應收賬款是真是假,漢能事實上都已經開始了墜落。
漢能總部2020年從北京奧森搬離,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名為「石農控股」的神秘企業,繼續兜售薄膜太陽能和漢瓦產品。
在長達兩年多的時間裡,作為靈魂人物的李河君深居簡出,指揮這家與漢能有千絲萬縷聯繫的「新公司」。
直到2022年底,遼寧錦州警方帶走了他。調查指向漢能涉嫌通過關聯交易套取政府補貼、虛增資產估值等財務違規。
無論成敗,李河君早已成為中國商業史上一個「符號性」的人物。
但對他更真實的描述,恐怕是一個被狂信與執念包圍的人。金安橋水電站建成以後,他覺得沒什麼事是不可能的。
正如他曾提出的口號那樣,「漢能,無所不能」。
李河君喜歡在閑暇之時研究《道德經》。他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個賭徒,他說指引他做金安橋和薄膜發電的是「感知未來的能力」。
可金安橋的「印鈔機」神話並沒有在光伏兌現,當漢能總部拆除揚起的煙塵逐漸散去,留下的警示冰冷而清晰:任何脫離市場規律的野心,終將在陽光下化為灰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