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姚遠
發自北京
編輯 | 吳擎
我比蘇一格更早抵達採訪約定的咖啡館,在計劃幫她點單時,她發來一條消息:「那邊是一次性的杯子嗎?我到了之後再點吧,可以用自己的杯子。」
約十分鐘後,蘇一格在對面坐下。她講了一個故事:讀大學時,有個同學好心買了咖啡送她,她誠然感動,又被好一陣困擾—那隻一次性材料製成的咖啡杯,切中了她「環保強迫症」的心結。
一次性杯子、吸管和塑料包裝,甚至是紙巾和衛生巾,都在蘇一格拒絕使用的物品名單之上。她不點外賣,在農場訂購蔬菜,幾乎從不購置嶄新的衣服和傢具,而是在二手市場淘貨。這種生活,陪伴她已經將近七年。
蘇一格會在農場定菜,本地當季有機種植沒有塑料/受訪者供圖
蘇一格的網名叫「一個袋子」,她於5年前開始拍攝視頻,分享自己環境友好且精緻、有品位的生活方式—她稱之為「環保享樂主義」。
「環保」與「享樂」,這兩個看似截然相反的概念主張,怎麼兼容?踐行環保需要像苦行僧般消滅慾望、犧牲自我嗎?一個人的環保,真的有用嗎?
曾經的蘇一格懷揣著這些困惑上路,後來,她在日常實踐中漸漸找到了一條折中的道路,最終抵達自我愉悅和環境友好之間的平衡。這份平衡難能可貴,蘇一格願意分享給更多好奇的人。
01
環保的樂趣
蘇一格有著健康的小麥色皮膚,見面時她沒有塗任何底妝,兩頰暈染了淡淡的腮紅,脖子和手腕上佩戴著漂亮的民族風格飾品。她盤腿在榻榻米上坐下,捧著一隻瓷白色的馬克杯,身體鬆弛下來。
環保的人必須素麵朝天嗎?可以臭美嗎?蘇一格的自媒體頻道剛開闢時,這些都是被網友追問頻率最高的問題之一。
蘇一格/受訪者供圖
當時23歲的女孩是這麼回答的:她主張的是「環保生活」,而不是「環保生存」,前者意味著要在愛自己和愛環境之間找到平衡,「而不是成為(環境的)奴隸,這不能做那不能做」。況且,她輕聲細語地說,如果一味抬高環保生活的門檻,讓其他想要嘗試的人望而卻步或就地放棄,「也不是一件好事」。
蘇一格的內容分享大致基於這樣一種理念:比起極少數人踐行完美的環保,大多數人一起踐行不完美的環保更重要、更有效。
「完美的環保」是不買任何化妝品,而「不完美的環保」是精簡護膚、延長化妝品的使用壽命和選擇環保材質的美妝產品。二手美妝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哪怕是口紅,颳去表層後消消毒,蘇一格也覺得可以用。
日常生活中隱藏著無數更環保的選擇,而蘇一格有一雙發現它們的眼睛。如最基本的,購物自帶網兜,減少塑料袋的使用。外賣不可避免會產生塑料包裝,她就拿著自己的飯盒和水杯到店購買,不僅安全衛生,有時候還能「用中杯的價格買到大杯的分量」。
蘇一格在視頻中展示如何減少使用塑料/圖源: 壹個袋子本人
絲瓜瓤替代塑料海綿洗碗刷,白醋和橘子皮自製清潔劑,手帕代替紙巾,食品油代替卸妝油,硅膠月經杯代替衛生巾。
她位於上海的家中,安置著一隻兩層的藍灰色箱子,裝著黝黑、黏稠的黑金土和約300隻淡粉色的蚯蚓。蘇一格稱它們是自己的「室友」。
「室友」益處非凡。蘇一格把果皮、落葉、咖啡渣和稻草碾成粉末,撒在土壤表層,蚯蚓就能把這些被人類定義的廚餘垃圾,變成富有氮、磷、鉀的糞便,再變成園藝愛好者眼中最理想的肥料。
一個最小單位的營養物質循環,在小小的房間中建立起來:食物殘渣被蚯蚓變成健康的土壤,土壤中的養分又滋養了植物。蘇一格在視頻中說,如果人類只是不停種植,單向汲取土地的養分,而不歸還,「會像蚊子吸血,把土地的營養吸干」。長期來看,營養物質的單向流失會致使土地退化、沙化,這也是城市垃圾分類系統為什麼要正確分類和處置廚餘垃圾的關鍵所在。
堆肥桶里被蚯蚓吃剩的小柿子柄/受訪者供圖
而先拋開使命感不談,光是照料蚯蚓和植物,「就是一個很有成就感、很療愈的活動,在家中看見自然循環的縮影」,蘇一格說。
過一種更可持續的生活不一定處處便捷,但它絕不與「樂趣」無緣。在復古集市,蘇一格經常能淘到寶藏單品,無論家裝還是服飾,都風格獨特,不易流俗。她有一把實木材質的小板凳,表面是宛如圖騰崇拜的魚紋雕刻,純木材質,她驕傲地說,這是「在宜家買不到的」。
選擇盆栽,她也傾向於二手,因為「它們早就經過了這個城市氣候條件的驗證,更好養活」。蘇一格因此結識了幾個同樣熱愛植物的人,他們會細心教導她如何照顧這株生命,用喝剩的啤酒擦橡膠樹的葉子,叮囑她在馬上來臨的雨季前支棚遮雨。
她有一把竹子製成的舀水勺,勺口有一道裂縫,只要浸在水中,竹子吸水膨脹,縫隙就會被填滿。這麼一支彷彿還會生長、頗具生命力的勺子,「比花花綠綠的塑料更有美感」。
如此生活幾年,蘇一格發現自己漸漸變得更警覺,更不役於物。原來,除了公益與道德之外,可持續還是一種興趣、一種享受生活的方法。「環保享樂主義」,由此在她心中萌芽了。
02
一段彎路
抵達「環保享樂主義」以前,蘇一格曾有一段因環保而倍感痛苦的生活。
彼時她剛上大學,初次接觸相關理念,患上了嚴重的「環保強迫症」,極盡所能不在生活中產生任何垃圾。只要看見塑料和不可回收的物品,她就無比痛苦。
特別是與人社交的時候。有一次,她受邀參加同學舉辦的派對,派對現場到處是一次性桌布、一次性杯子,主辦者為了盡顯慷慨,準備了超分量的麥當勞食物,最終也沒吃完。從派對現場回來,蘇一格「難受了很久」,後來索性就不再參與。
有段時間,她忍不住「說教」朋友,勸他們垃圾分類,科普正確的分類規則。儘管垃圾分類是當地基本的城市管理規範,可反覆對朋友說這些,聽起來仍像是說教和指責。
蘇一格會向身邊的朋友科普正確的分類規則/受訪者供圖
蘇一格說,自己性格中有一種根深蒂固的、害怕與人衝突的傾向,每每如此,她都感到畏縮、矛盾,不願面對。她寧願自己上手,趁朋友不注意,把扔錯的垃圾偷偷揀出來。
回想起來,蘇一格覺得自己當時「不現實」也「不健康」。後來她想通了三件事:
首先,環保不是目的,「如果環保是目的,人類應該消失」。一個人的生活不能圍繞著環保轉,它只能是在健康和快樂基礎之上的一種額外選擇。
其次,「可持續的生活」應該是可持續的,同時也應該是輕鬆、愉悅的,如果它太痛苦,就無法令人堅持下去,更不要說讓更多人參與其中。
最後,尊重和關愛應當是一種人性的底色,一個人不能只關心環境、關心動物,同時卻又不關心附近的人。
說這些的時候,蘇一格眼睛瞥向窗戶一側,語速變得很快。這些思考被她反覆審視、重複咀嚼了無數遍。想清楚了這些以後,她就不再要求自己過一種完美的環保生活,同時也不再說教他人:「如果這件事我做得不開心,別人聽了也不開心,也不會改變,為什麼還要去做呢?」
轉而,她發現了一種更有效的說服方法:二手衣服更省錢、更有個性,二手傢具沒有甲醛,無需組裝等等。把環保與人們在意的其他價值維度結合在一起,可變成一種享受生活的方法,而非高舉道德大旗的行動。蘇一格說:「很多人有個誤區,覺得環保只有0和1,要麼做到極致的完美,要麼就乾脆不做。」而她的這套主張健康、個性、實惠的「環保享樂主義」更溫和、更愉快,更利於吸引人加入其中。
蘇一格在視頻中展示改造衣服的經歷/圖源: 壹個袋子本人
蘇一格的主張看似十分聰明,且足夠完善和自洽,可是在面向公眾表達時,依然會迎來種種疑慮,有時甚至是語氣激烈的詰問。
其中最主流的一種則是:一個人的環保,真的有用嗎?
一些人覺得,環境固然重要,但應該對絕大部分環境污染和資源浪費負起責任的,是億萬富翁和跨國企業,普通人日常生活的浪費,與前者比輕如鴻毛。退一步說,全世界每天的塑料使用量高達上百萬噸,普通人少用一隻塑料袋,又有什麼用呢?
蘇一格打了個比方:食品工業和工業發展正在結構性地促成糖尿病發病率的迅速上升,但總不能說「醫生治病救人,或者一個博主在網路上倡導健康飲食,就是無效的吧?」
她說,如果你是一個在乎環境的人,那麼愛護環境就像愛護自己的身體一樣,無論得了癌症還是口腔潰瘍,都會希望得到治癒和照料,令病症減輕。「如果你在意,無論它多糟糕,你總會希望它可以變好,不會對它失望,就破罐子破摔的。」蘇一格話語輕柔,卻十分堅定。
上海路邊撿的無患子,可以用來洗衣服/受訪者供圖
「過去這七年,你真的就沒有對自己懷疑或絕望的時候嗎?」我又一次試圖確認。
「沒什麼好絕望的。」蘇一格輕快地說,「包括我們自己的生命,不也好像得了一種慢性疾病,只是在等待死亡。所以我不會想這些。」
03
促成改變
創建自媒體頻道時,蘇一格還是學生。畢業後,她從加拿大回國定居上海,「自媒體博主」成了她的全職工作。身份的轉變,促使她的思路愈發開闊。
比如對「洗綠」的界定和態度。「洗綠」的英文是greenwashing,泛指一些企業沒有徹底踐行環保,卻借綠色可持續的理念虛假宣傳,博取受眾好感或規避政府監管的現象—這種對「環保」的商業利用,一度令蘇一格十分厭惡。她覺得「環保」是一項純粹的使命,任何與商業品牌的合作都是在替消費主義背書,是對這一信念的傷害。
後來,蘇一格思路漸漸清楚,社會畢竟不會回歸自給自足的狀態,生活總歸需要消費,「那麼選擇合作和支持具有環保理念的產品,也沒什麼不對」。「政策、商業、個人,三個維度一起發力,這樣才可以建立一個更完整的可持續社會。」
比起執著抱持某種純粹的使命待在原地,更重要的是達成更廣泛的合作、促成實際的行動和改變。在她影響下,約有15萬人開始了解和實踐「環保享樂主義」的生活方式。
蘇一格在展示如何堆肥/受訪者供圖
一些商場願意提供舉辦線下環保活動工作坊的場地,儘管目的在於讓消費者對商圈感到更強的價值鏈接,但只要客觀意義上,這讓環保理念觸及了更廣泛的人群,蘇一格就覺得有意義。一些國際學校頻頻邀請她去開講座,私心之一在於讓學生更了解可持續理念,有助於規劃升學目標,蘇一格也能接受,覺得這是很好的契機。
她的原則依然是清晰的。比如,她拒絕推廣與「可降解塑料」這個概念有關的產品。蘇一格曾向從事塑料研究的機構和學者諮詢,業界普遍認為,「可降解塑料」是一個聽起來環保,實際上問題重重的概念陷阱。
於是,當品牌懷揣相關宣傳策略找來,蘇一格會婉拒邀約,並轉交這些專業意見。一家快消品牌,通過蘇一格了解可降解塑料的問題後,在下一款產品的設計中改變了策略,選擇從全生命周期的角度去評估產品的減碳效益。這是令蘇一格體會職業價值感的重要時刻:「我能感覺到,我的態度改變了他們的一些選擇。」
蘇一格的手機是一款型號老舊的iphone,習慣了全屏手機的人,乍一看見她手機屏幕四周的白色邊框,都會感到一陣時間回溯的恍惚。除了必須二維碼付款的場合,很多時候她不帶手機出門。蘇一格回復微信的頻率也很低,我的採訪邀約等了整整兩天才得到回復。對於一名自媒體內容創作者,這種社交媒體的使用頻率似乎有些不合時宜。
蘇一格家裡的抹布卷,不用一次性廚房紙/受訪者供圖
她沒有成為頭部博主的野心。她結識了幾位頭部博主,形容他們「成功,但焦慮、不快樂」。拍攝角度、內容架構、視頻標題,反反覆復地修改,被熱點摧毀了內心的平靜,這不是她想要的狀態。
比起與流量和變現綁定更深的「博主」一詞,蘇一格更喜歡「kol」這個稱呼,關鍵意見領袖—在持續關心的領域發表意見、發揮影響力。
只是,一個賬號很難總有與眾不同的話要對觀眾說。
最近,蘇一格在思考轉行,她的興趣從環保轉向動保,希望去關注一些更小眾但需要被看見的故事。不久前,她在個人頻道發布了兩支規模化養殖場的紀錄片,一支關於養雞場,一支關於奶牛場,關注農場動物如何生活。
蘇一格發布的關於奶牛場的紀錄片/圖源: 一個袋子
蘇一格覺得人有三種屬性,經濟人、社會人和自然人。很多人迫於生活,被困在前兩種屬性之間打轉,漸漸漠視了與自然的聯繫。
她有一些善意而簡單的建議:去逛一逛菜市場,摸摸沾著泥土的蔬菜,或者親手種植一株植物,淋一場雨。如果動物都在視頻中,風景都在壁紙上,食物都來自冰箱和外賣—「那麼自然就是陌生和遙遠的。」
「如何度過幸福快樂的一生」是每個人必然面對的人生課題,而「關心自然」和「可持續」,就是蘇一格已經篤定寫下的一部分答案。
本文首發於《南風窗》雜誌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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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班主編 | 吳擎
排版 | 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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