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家的饋贈
"顯擺什麼?一回來就掏錢,誰不知道你這些年過得舒坦?"嫂子王秀蘭拉著我手臂,那錢還攥在我手心裡,僵在半空。
屋裡一瞬間鴉雀無聲,連牆角的老鐘錶"滴答"聲都清晰得嚇人。
我叫張麗華,今年三十有二,是村裡第一批走出去的姑娘。
那是1995年的春天,鄰村李國強騎著永久牌自行車來提親,說是廣東那邊電子廠缺人手,已經託人把我的名額給報上去了。
彼時的北方農村,能去南方打工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事,再加上國強老實本分,一雙手粗糙得像地里的石頭,父母便應了這門親事。
結婚那天,全村人都來看,嫂子秀蘭更是從早忙到晚,張羅著十幾桌酒席,嗓子都喊啞了。
臨行前,是她塞給我一個搪瓷罐子,裡面裝著她親手腌的大頭菜,說是:"丫頭,南方水土不服,想家了就嘗嘗這個,解解饞。"
一晃五年過去,我的普通話里已經帶了幾分南方口音,腰間的呢子大衣也換成了廣東那邊流行的喇叭袖風衣。
這次回鄉,我坐了十幾個小時的硬座,車廂里擠滿了打工返鄉的人,空氣中混雜著煙味、汗臭和鹹菜的味道。
我靠著車窗,任憑冰涼的玻璃貼著額頭,疲憊湧上心頭,卻又因即將見到親人而激動得睡不著覺。
北方的春天來得慢,火車駛出站台時,我看到田野里的麥苗才剛剛泛青,而南方,早已是桃紅柳綠。
從縣城坐大巴回村,一路顛簸,臨下車前,駕駛員師傅遞過一塊用報紙包著的山楂糕:"閨女,回家看爹娘了吧?"
我笑著點頭,那一刻我才真切感受到,這才是家鄉的味道和人情。
我背著大包小包下了車,蹚過村口那條剛解凍的小河,遠遠就看見我娘家的老房子,黃土砌的院牆,青磚瓦房,門前那棵老槐樹還在,只是比我走時更高更壯了。
槐樹下立著個瘦小的身影,遠遠望著我,那是我的母親張秀英。
"娘!"我放下包袱,三步並作兩步衝過去。
母親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蒼老的臉上皺紋舒展開來,眼中泛著淚光。
她摸著我的臉,乾枯的手指有些顫抖:"瘦了,瘦了,在外頭吃苦了吧?"
我搖搖頭,鼻子發酸,五年了,母親的頭髮全白了,身子骨也佝僂了許多。
進了院子,熟悉的柴火味夾雜著飯菜香撲面而來,我這才發現嫂子正圍著圍裙從灶房裡出來,臉上掛著笑。
"回來啦,快進屋,剛蒸好的饅頭還熱乎著呢!"嫂子的聲音還是那麼爽朗。
堂屋裡,灶火燒得正旺,父親張老善坐在炕沿上,正捧著茶缸子喝水,見我進來,咧嘴笑了:"閨女,可算回來了。"
我從包里拿出準備已久的一萬塊錢,這可是我和丈夫兩年來省吃儉用積攢下的,想著父親年紀大了,該給他補補身子,母親的風濕病也該好好治治。
"爸媽,這是我和國強的心意。"我雙手捧著那一沓錢,遞到父親面前。
沒想到錢剛拿出來,嫂子的話就像刀子一樣扎過來:"顯擺什麼?一回來就掏錢,誰不知道你這些年過得舒坦?"
我愣住了,手懸在半空,不知所措。
嫂子比我大五歲,這些年一直照顧父母,臉上刻滿了操勞,額頭上的皺紋比我走時更深了。
她那雙洗得發紅的手緊緊抓著我的手腕,像是要把全部的委屈都傾倒出來。
"你倒是好,一走就是五年,連個人影都不見,現在回來撒把錢就算盡孝了?"嫂子的眼睛裡閃著淚光,聲音卻硬得像冬天的冰碴子。
父親連忙放下茶缸,咳嗽了兩聲:"秀蘭,別這樣,麗華難得回來,她也不容易。"
"她怎麼不容易了?廣東那邊工資高,住的是樓房,用的是自來水,連個地都不用種!"嫂子的聲音提高了八度,"要說苦,哪有咱農村人苦?我跟你哥這些年,風裡來雨里去,地里刨食,還要照顧老人..."
母親拉著嫂子的衣角,低聲勸道:"行了,行了,麗華剛回來,大家都坐下吃飯。"
飯桌上的氣氛凝重得像化不開的冰。
我和嫂子面對面坐著,誰都不說話,只聽見筷子碰瓷碗的聲音。
母親夾了塊紅燒肉放我碗里:"多吃點,這是你最愛吃的五花肉,秀蘭特意上集市買的。"
我抬頭看了眼嫂子,她的目光垂著,嘴角綳得緊緊的。
"謝謝嫂子。"我小聲說。
"哼,客氣什麼,又不是外人。"嫂子的語氣緩和了些,但仍帶著刺。
晚飯後,母親悄悄拉我到她的小屋,將那一萬塊塞回我手裡:"留著自己用吧,你們在外地也不容易。"
煤油燈下,母親的臉隱在昏黃的光影里,我看清了她眼角的皺紋和鬢邊的白髮,心像被什麼東西狠狠揪了一下。
"娘,這錢你們留著用,我和國強在廣東,雖說不富裕,但也不缺這點錢。"我堅持道。
母親搖搖頭,嘆了口氣:"你嫂子這些年操持家裡,也不容易,你別往心裡去,她就是嘴硬心軟..."
"我知道,娘。"我握住母親的手,感受著她掌心的繭,那是歲月和辛勞留下的印記,"嫂子對你們好,我心裡明白。"
晚上睡在童年的小炕上,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記得上初中那年冬天,我發高燒,是嫂子背著我走了十里山路去鎮上打針;家裡揭不開鍋的時候,是嫂子把自己的口糧分給我一半;上學時,是嫂子把自己的老棉襖改小給我穿。
那時她還未嫁給我哥,卻已經把我當親妹妹。
嫂子十八歲就嫁到我家,那時村裡都傳她是"倒插門",因為我哥在公社拖拉機站當修理工,家裡就他一個兒子,按理說該女方陪嫁,可嫂子家裡更窮,七個姐妹,她排行第五,能嫁出去已經是祖墳冒青煙。
窗外傳來一陣風聲,我裹緊了被子,想起南方那間帶衛生間的小屋子,雖然只有二十平米,但有熱水器,有電視機,冬天不用生爐子就能暖烘烘的。
國強常說:"咱再攢兩年,買台冰箱,再攢兩年,買台洗衣機,讓你過上好日子。"
可我知道,他每個月省吃儉用,把工資幾乎都寄回老家給他那卧病在床的老母親。
相比之下,我確實是幸運的,至少能夠離開這片黃土地,不用像嫂子那樣,年紀輕輕就彎了腰、粗了手。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來幫忙做家務,挑水、劈柴、餵豬,樣樣都干。
嫂子站在院子里看我忙活,眼裡的敵意少了幾分,但還是忍不住念叨:"這些活計你哪還會做,都是城裡人了,手都嫩得能掐出水來。"
我笑笑不反駁,手上的動作卻一點不含糊,麻利地把院子收拾得乾乾淨淨。
中午,我偷偷去了隔壁王大娘家串門,這老人和我娘是幾十年的姐妹交情,知道的事情比誰都多。
"麗華啊,你這一走就是五年,可不知道家裡的事了。"王大娘遞給我一把瓜子,眼神裡帶著幾分憐惜,"你爹去年冬天又犯了老毛病,咳得厲害,縣醫院說是肺氣腫,得做手術,不然怕是挺不過這兩年。"
我心一驚:"怎麼沒人告訴我?"
"你嫂子不讓說,怕你擔心,耽誤工作。"王大娘嘆了口氣,"那段時間,你嫂子四處借錢,跑前跑後,照顧你爹,還要下地幹活,累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
我握緊了拳頭,指甲陷進肉里,心疼得發顫。
王大娘接著說:"你哥哥這幾年在拖拉機站幹活,收入不穩定,家裡又添了兩個孩子,老大都上小學了,學費、書本費都是筆不小的開銷。你嫂子還在生產隊幹活掙工分,下了工,回家還要洗衣做飯,操持家務..."
聽著聽著,我的眼淚不知不覺流了下來。
五年了,我一直以為家裡一切都好,每次寄回來的信里,母親總說"都好,都好",隻字不提父親的病情和家裡的困難。
回到家裡,我把那一萬塊分成兩半,一半留給父母,塞在了他們的枕頭底下;另一半,我準備約嫂子去趟鎮上。
"嫂子,明天陪我去鎮上買點東西唄?"晚飯時,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請求。
嫂子愣了一下,眼裡閃過一絲猶豫:"你自己去吧,我明天還得下地。"
"地里的活我來干,"我哥張大山放下碗筷,難得開口,"你就陪麗華去轉轉,你也好久沒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和嫂子坐上了去鎮上的拖拉機。
簡陋的木板座椅顛得屁股生疼,嫂子卻習以為常,一路上話不多,目光直視前方。
到了鎮上,我直奔服裝店,拉著嫂子試衣服。
"這些年你一直照顧爹娘,辛苦了,"我遞給她一件藍底白花的連衣裙,"試試這個,我看挺適合你的。"
嫂子猶豫著接過衣服:"這太貴了吧?咱農村人穿不起這個。"
"有啥穿不起的,你才三十多歲,正是年輕漂亮的時候。"我堅持道。
嫂子進了試衣間,出來時,我驚呆了。
那個整日里穿著灰撲撲粗布衣、彎腰駝背的農村婦女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身材窈窕、眉目如畫的美人。
"秀蘭姐,你真好看!"我由衷地讚歎。
嫂子的臉一下子紅了,嘴上卻嘀咕著:"瞎說什麼,都一把年紀了,還好看。"
但我看得出,她很久沒被人這樣誇過了。
"這件我們要了,再來件羊毛衫,冬天穿。"我對店員說。
接著,我又帶嫂子去了布料店,給她買了幾尺好料子,說是給兩個孩子做新衣裳;又去了百貨公司,買了兩瓶西北風護手霜,是廣東那邊最流行的牌子。
"這個塗在手上,能保護皮膚,你看我的手。"我伸出自己的手給嫂子看。
嫂子抓過我的手仔細端詳,眼裡有驚訝:"你這手,真跟城裡人似的,白凈光滑。"
"都是護手霜的功勞。"我笑道,沒告訴她,我在電子廠做質檢,每天要戴好幾個小時的白手套。
一整天的購物,嫂子的臉上漸漸有了笑容,雖然她嘴上一直說:"太貴了,不值當,浪費錢。"但眼睛裡的喜悅卻騙不了人。
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我們坐在拖拉機車斗里,嫂子卻出奇地沉默。
"嫂子,"我小心地開口,"我知道這些年你照顧爹娘很辛苦,我和國強在外面,幫不上忙,心裡很愧疚..."
"你別這麼說,"嫂子突然打斷我,聲音有些哽咽,"我當初嫁給你哥,就知道要照顧公婆,這是我應該做的。"
"可我是他們的女兒,卻不在身邊..."
"女兒遲早是要出嫁的,你有自己的生活,"嫂子嘆了口氣,"我昨天那些話,是氣話,你別往心裡去。"
"嫂子..."我的眼睛濕潤了。
"其實,我是羨慕你,"嫂子望著遠處漸漸暗下來的天色,"你能出去見世面,能過上好日子,能穿好看的衣服,用好東西...而我,這輩子可能就在這土裡刨食了。"
我握住嫂子粗糙的手:"你比我幸福多了,有兩個健康的孩子,有疼你的丈夫,還有爹娘在身邊..."
嫂子轉過頭看我,眼裡閃著淚光:"你在外面,是不是很想家?"
我點點頭,沒忍住掉下眼淚:"每次吃飯,我都會想起娘做的飯菜;每到冬天,我就想起咱家的熱炕頭;下雨的時候,就想起院子里那棵老槐樹..."
"傻丫頭,"嫂子拍拍我的手,眼中滿是理解,"家永遠在這裡,你隨時都能回來。"
那一刻,我彷彿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疼愛我的嫂子,心裡的隔閡一下子就消融了。
回到家,我偷偷把剩下的五千塊錢遞給嫂子:"這錢你拿著,給孩子們添置點東西,爹的手術費也該準備起來了。"
嫂子愣住了,眼淚一下子就涌了出來:"麗華,我..."
"我知道爹病了,"我搶先說道,"這錢不算什麼,以後我會常常寄錢回來,你們不要瞞著我了。"
嫂子沒再推辭,只是緊緊抱住了我,肩膀微微顫抖。
離別的前一天晚上,全家人坐在一起吃了頓團圓飯。
嫂子炒了滿滿一大桌菜,有我愛吃的紅燒肉,有爹最愛的醬爆雞丁,還有娘喜歡的清炒豆角...
飯桌上,我們聊著這些年的變化,聊著孩子們的成長,聊著村裡的新鮮事,氣氛融洽得就像我從未離開過。
爹喝了點小酒,臉紅撲撲的,眼睛亮晶晶地看著我:"閨女,在外面好好乾,別擔心家裡,有你嫂子和你哥在呢。"
"爹,你的病..."我欲言又止。
"小毛病,不礙事,"爹擺擺手,硬朗地說,"我這老骨頭硬著呢,等你再回來,還能下地幹活!"
我知道父親是在寬慰我,心裡既感動又心疼。
晚上,母親把我叫到她屋裡,從箱底翻出一個舊布包:"這是你奶奶留下的一對金耳環,本該你出嫁時給你的,現在補上。"
我打開一看,是一對小巧的金耳墜,雖然式樣老舊,但在燈光下閃著溫暖的光。
"娘,這太貴重了,你留著給孫女吧。"我連忙推辭。
"傻閨女,這是你的嫁妝,本就該給你,"母親執意塞到我手裡,"你嫂子出嫁時,也有她的那一份。"
我抱住母親,聞著她身上熟悉的皂角香味,淚水止不住地流。
躺在炕上,我翻來覆去睡不著,起身推開窗戶,夜空中星星密密麻麻,比城市裡亮得多。
南方的星星和北方的一樣嗎?我常常這樣問自己。
遠處傳來一陣犬吠,村子裡一片靜謐,只有幾戶人家還亮著微弱的燈光。
這是我生長的地方,無論走多遠,這裡永遠是我的根。
第二天一早,嫂子起得比雞還早,做了一大鍋熱騰騰的餃子:"路上帶著吃,火車上的盒飯不幹凈。"
我看著她忙碌的身影,心中滿是感動。
臨行前,嫂子塞給我一個熟悉的搪瓷罐子:"還記得這個嗎?你結婚時我給你的那個。這裡面是新腌的大頭菜,南方不好買這個,帶著解解饞。"
我接過罐子,沉甸甸的,裡面裝的不只是鹹菜,還有嫂子這些年來的牽掛。
"嫂子,謝謝你這些年照顧爹娘。"我哽咽著說。
嫂子擺擺手,眼圈微紅:"別說這些見外話,都是一家人。你在外面照顧好自己,有空就回來看看,家裡永遠是你的家。"
火車緩緩啟動,站台上父母和嫂子的身影漸漸模糊,我的眼淚流個不停。
車廂里人聲鼎沸,擠滿了返城的打工者,我抱著那個搪瓷罐子,心中滿是不舍,卻又帶著新的期望。
也許來年,我可以接父母去廣東住一陣子,讓他們也看看外面的世界;也許再過幾年,我和國強可以攢夠錢,回村裡蓋一座新房子,不用再看老屋牆上的裂縫一年比一年寬...
火車駛過一片片田野,我打開搪瓷罐,嘗了一小塊大頭菜,咸中帶甜,熟悉的味道瞬間充滿口腔,那是家的味道。
這一刻,我懂了,真正珍貴的不是那一萬塊錢,也不是誰過得更好、更舒坦,而是心與心之間的理解與牽掛,這才是娘家給我最好的饋贈。
窗外,北方的春天正緩緩蘇醒,麥田泛青,槐花吐蕊,家鄉的一切都在我的記憶里鮮活著。
而南方,國強正在那個小小的出租屋裡等我回去。
我知道,無論身在何處,只要心中有愛,就永遠不會迷失。
這,便是回娘家帶給我的最珍貴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