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陳,聽說你小姨子搬你家來了?這不太合適吧..."巷口王大爺意味深長地拍著我的肩膀。
一九九五年的夏天,妻子走後的第四十九天,我的小姨子田秀英拎著一個褪色的帆布包站在了我家門口。
那個年代的松江,還有著濃濃的市井味道,弄堂里的吆喝聲,早點鋪子的油條香氣,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
我叫田長安,是松江紡織廠的退休工人,那年五十七歲,比秀英大了五歲。
我和愛人桂芝結婚三十年,膝下無子女,這在那個"養兒防老"的年代,算是個遺憾。
單位分給我們的是一套六十平的兩居室,筒子樓,進門是狹窄的走廊,客廳連著廚房,陽台上晾著洗得發白的舊衣服。
桂芝是個心靈手巧的女人,牆上的十字綉,桌上的鉤花檯布,都出自她的手。
我們的生活像緩緩流淌的小河,沒有驚濤駭浪,卻也涓涓不息。
那天,桂芝做好了早飯,說:"老田,我去買兩個饅頭,你接著睡會兒吧,昨晚咳嗽半宿。"
她出門時,還帶著從樓下晨練回來的濕氣和寒意。
四十分鐘後,居委會主任在我家門口急促地拍門,她說桂芝倒在了菜市場門口。
連救護車都來不及等,我背著她跑向醫院,可終究還是晚了一步。
醫生說是急性心肌梗塞,來得突然,許多人都來不及反應。
回家的路上,我才發現桂芝的手提袋裡,裝著我愛吃的豆沙包和一小塊東坡肉。
第一個星期,我沉浸在悲痛中,飯也吃不下,整夜整夜地坐在沙發上,像是在等她回來。
第二個星期,我開始不停地收拾屋子,反反覆復地整理她的遺物,彷彿只要不停下來,就能阻止回憶湧上心頭。
到了第三個星期,我進入了另一種狀態——麻木。
每天早上七點起床,打開收音機聽廣播體操,然後燒水泡一杯茶葉蛋,中午吃碗挂面,晚上煮點稀飯,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鄰居李阿姨來過幾次,端來紅燒肉、清蒸魚,我都只是禮貌地道謝,然後放進冰箱,直到發霉也沒動過。
單位的老同事聞訊也來看過我,但他們都有自己的家庭要忙,來得勤快,去得也快。
桂芝走後的第三十五天,我忘記吃降壓藥,險些暈倒在廁所。
那時的我,頭髮花白,臉色蠟黃,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衣服穿在身上空蕩蕩的,像是被抽走了靈魂的軀殼。
秀英是桂芝最小的妹妹,比姐姐小五歲。
年輕時,她嫁到了上海郊區,丈夫林師傅是個有名的木匠,兩人生了個兒子,卻在十歲那年得了腦炎離世。
林師傅五年前在幹活時從腳手架上摔下來,留下秀英一個人守著幾畝薄田和一座老房子。
"我這人命苦,可不信命。"秀英常這麼說,她在郊區種菜賣菜,還給鄰居做點針線活兒,硬是撐起了一片天。
桂芝生前常念叨:"我這個妹妹,命不好,人倒硬朗,做事麻利得很,就是嘴硬心軟。"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
秀英站在我家門口的那天,說:"哥,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她坐在沙發上,手指不停地搓著褪了色的衣角,眼神遊移:"我那房子前段時間拆遷了,賠了點錢。"
"那挺好,你可以買套新房子了。"我隨口應著,心不在焉地擺弄著桂芝生前愛用的搪瓷杯。
"我想著...我一個人,你也一個人,要不咱們搭個伙過日子,互相有個照應?"秀英終於說出了來意,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只聽見牆上的老掛鐘"滴答滴答"走著,像是在計算我們之間尷尬的沉默。
我一時語塞,腦子裡冒出各種想法。
秀英見我不說話,急忙解釋:"哥,你別多想,我就是看你一個人不容易,我也一個人,咱們親戚之間互相照應,也省得找外人。"
我猶豫著開口:"鄰居們會說閑話的。"
"怕什麼?咱們是清白的,問心無愧。"秀英抬頭看我,眼神堅定,像極了當年的桂芝,"再說了,姐走了,我總得照顧你啊,這是我對姐的承諾。"
桂芝生前常說:"我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可得多照顧老田,這人除了手藝好,啥都不行,連個荷包蛋都煎不好。"
想到這裡,我點了點頭:"那你就住東屋吧,我睡西屋。"
就這樣,秀英住進了我家。
她拿出一部分拆遷款,添置了新被褥,換了老舊的電飯煲,還買了幾盆綠蘿放在窗台上。
客廳變得敞亮了,餐桌上總有新鮮的水果,我的降壓藥、心臟病葯被整齊地分裝在小藥盒里,每天按時提醒我吃。
"秀英,你這是要把我當小孩子養啊?"我有時會開玩笑。
"可不是,連桂芝姐都說你這人,除了機器修得好,自己的身體倒不知道怎麼修。"她一邊說,一邊麻利地擇著菜,手法跟桂芝如出一轍。
秀英來的第一個星期,我有些不習慣。
以前是桂芝在廚房忙活,現在換成了她妹妹,那身影乍一看竟有幾分相似。
小區的鄰居們很快注意到了這個變化。
最先開炮的是住在三樓的李阿姨,據說她一個月不說八卦,臉就會發黃。
"哎喲,老田,你這麼快就找了個伴兒啊?還是小姨子,這可不像話啊!"李阿姨擋在樓梯口,聲音大得樓上樓下都能聽見。
我紅著臉解釋:"她就是來照顧我的生活,我們是親戚關係。"
李阿姨撇撇嘴:"照顧生活?現在是這麼說的?前幾天你們還一起去市場買菜呢,手拎手的,像什麼樣子?"
我啞口無言,那天確實是秀英拉著我的袖子,怕我在人群中走散。
秀英聽說後,氣得把菜刀往案板上一拍:"這些長舌婦,閑得發慌!我們又沒做虧心事,怕什麼影子斜?"
可流言蜚語就像秋風中的落葉,你掃了東邊,它飄到西邊;掃了西邊,又落到南邊。
小區的老太太們常在晾衣繩下竊竊私語,一見我們出門就停下來,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著我們。
有幾次,我去郵局取退休金,郵遞員小方欲言又止,最後小聲說:"田師傅,你可得小心點,這年頭啊,人心隔肚皮。"
秀英倒是滿不在乎,她做事向來我行我素,從不在意別人的眼光。
她每天早起買菜做飯,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下午去附近的小菜園侍弄幾畦青菜,晚上看會《新聞聯播》就睡了。
有時候,她還會去社區服務站學剪紙、學唱戲,活得比我這個"老頭子"還充實。
剛開始,我對秀英的到來抱著感激和些許尷尬的複雜心情。
一方面,我確實需要有人照顧;另一方面,我總覺得對不起桂芝,雖然我和秀英之間清清白白。
"哥,你別理他們,人言可畏,咱們倆心裡清楚就行。"一天晚上,秀英一邊擀餃子皮一邊說,"再說了,我答應過姐,會照顧好你的,這不是肉麻的情話,是實打實的承諾。"
她手上的動作不停,擀麵杖在麵皮上來回滾動,發出"咕嚕咕嚕"的聲音,像是在印證她的話語。
漸漸地,我習慣了秀英的存在。
每天早晨,我被廚房裡的鍋碗瓢盆聲喚醒;中午,陽光透過窗戶灑在沙發上,恰好是午睡的好時候;晚上,秀英會坐在陽台上納鞋底,我就在她旁邊看報紙,屋裡只有縫紉機"噠噠噠"的聲音和收音機里播報的新聞。
這樣簡單的日子,讓我想起了從前和桂芝在一起的時光,不同的是,那時的我們年輕氣盛,而現在,我們都已步入暮年。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跟著家裡那隻老掛鐘的指針,一圈一圈地轉。
轉眼到了一九九六年秋天,天氣漸涼,秀英開始忙著給我做棉衣。
她從箱底翻出桂芝生前的針線筐,裡面還有半截沒用完的紅線,是桂芝最後織的一件毛衣,因為她的離去而永遠停在了袖口處。
"哥,你說姐要是在天上看到我們這樣,會不會笑話咱們?"秀英一邊縫著棉襖,一邊感嘆。
"笑話什麼?她肯定高興還來不及呢。"我搖搖頭,"桂芝生前最擔心的就是我一個人老了怎麼辦,現在好了,有你照顧我,她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秀英笑了笑,眼角流出一滴淚,迅速地抹去:"你這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姐以前就說你,一張嘴能把死人說活了。"
那一刻,我突然感到一種莫名的親切,彷彿桂芝的靈魂通過秀英的話語,與我對話。
轉眼到了一九九七年,那年冬天格外寒冷。
流行性感冒在小區里蔓延,好幾家都病倒了人。
我的老毛病——腰間盤突出又犯了,一天早上起床,突然站不起來,疼得我直冒冷汗。
"秀英...我起不來了..."我艱難地喊道。
秀英聞聲趕來,二話不說,背起我就往醫院趕。
那時候,醫院離我們家有兩站路程,公交車一小時才一班,計程車更是稀罕物。
"你這老胳膊老腿的,能行嗎?"我趴在她背上,有些不好意思。
"少廢話!"秀英咬著牙往前走,"你當年背著姐進產房的時候,七里路不也是一口氣跑下來?再說了,我可不是什麼弱不禁風的小姑娘,這些年地里的活都是我一個人乾的。"
那天,正下著雪,秀英穿著老舊的棉襖,背著我走在松江的街頭。
她的腳步雖然不快,卻很穩,像是一棵歷經風霜卻依然挺立的老樹。
路上的行人投來驚訝的目光,有人認出了我們:"看,那不是田師傅嗎?被一個女人背著?"
秀英充耳不聞,只管埋頭往前走。
醫院檢查後,醫生說我需要卧床休養至少一個月,還要每周做一次理療。
回家後,秀英把我安頓在床上,又去藥房排隊買葯,一忙就是一整天。
夜裡,我發起低燒,秀英不停地更換毛巾,還熬了薑湯給我喝。
"哥,你可別有事啊,要不我去請個護工?"秀英滿臉疲憊,眼裡儘是擔憂。
"不用,有你就夠了。"我虛弱地回答,"桂芝在天上看著呢,我哪敢有事。"
接下來的日子,秀英成了我的專職護理。
每天端水送飯、端屎端尿,定時給我翻身防止褥瘡,還要按時送我去醫院做理療。
小區里的閑言碎語又多了起來。
有人說秀英是為了我的退休金和房子,有人說我們是"晚節不保",甚至有人說秀英心腸歹毒,想要"取代"她姐姐的位置。
最過分的是,有人匿名給居委會寫了信,說我們"有傷風化"。
居委會主任姓張,是個五十多歲的女人,為人公正,辦事利落。
她親自上門做了調查,了解了我們的實際情況後,當著大家的面表揚了秀英的無私奉獻。
"這年頭,連親閨女都不一定照顧老人,秀英同志能這樣照顧親姐夫,已經很難得了。"張主任說,"大家與其道人長短,不如多學學秀英同志的優良品質。"
這番話,多少平息了一些流言。
但小巷子里的風言風語,哪是那麼容易就能停下的?
有一天,秀英在樓下晾衣服,被幾個老太太圍住,七嘴八舌地說她不知羞恥、不守婦道。
那幾個老太太,一個是李阿姨,還有住在五樓的王婆婆和住在隔壁單元的趙大媽,她們在小區是出了名的"長舌婦"。
"你說你,一個寡婦,住在男人家裡,傳出去像什麼話?"李阿姨陰陽怪氣地說。
"就是,你姐才走不到半年,你就搬進去了,這不是明擺著要取代你姐嗎?"王婆婆附和道。
秀英起初還試圖解釋,但越解釋她們越來勁,最後乾脆不搭理她們,默默地收起衣服回了家。
那天晚上,我聽見她在房間里低聲啜泣。
"秀英,要不你回老家去吧,別為難自己了。"我隔著門說,心裡既愧疚又心疼。
"我不回去!"她的聲音有些哽咽,但很堅定,"哥,我不是為了什麼房子錢財,我就是想照顧你,完成對姐的承諾。再說了,我一個人,你一個人,互相有個照應,這有什麼不好?那些人,眼睛長在頭頂上,只會往下看人,咱不理他們!"
聽她這麼說,我心裡一陣感動。
是啊,我們活了大半輩子,何必在乎那些閑言碎語?重要的是,我們問心無愧。
從那以後,我決定不再沉默。
每次遇到有人說閑話,我就直接反駁:"秀英是我的親人,她無兒無女,我也膝下空虛,我們互相照顧,有什麼不對?你們覺得不合適,是因為你們心思不正!"
我的態度堅決,讓那些閑言碎語多少消停了一些,但並沒有完全消失。
小區里的老人們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我們是"傷風敗俗",另一派則覺得我們"相互扶持也挺好"。
一九九八年春節前,秀英的老家來信說她母親病重。
她匆匆收拾行李,臨走前把冰箱塞得滿滿當當,還給我寫了張紙條:葯在柜子第二層,早中晚各一次;衣服都洗好了,在衣櫃右邊;餛飩在冷凍室,想吃了自己煮...
看著密密麻麻的字跡,我有些哭笑不得:"我是老人家,不是三歲小孩,這麼多叮囑幹什麼?"
秀英抿嘴笑笑:"誰讓你是個大老爺們呢?連襪子都分不清正反的人,我能放心才怪。"
她走後,家裡一下子安靜下來,再沒有早晨的油煙香氣,沒有晚飯後的閑聊,沒有收音機里的評書聲。
我這才發現,不知不覺中,秀英已經成為了我生活的一部分。
吃飯不是太咸就是太淡,衣服總是洗不幹凈,葯也時常忘記吃。
好幾次,我在夜裡醒來,恍惚以為聽到了廚房裡的動靜,轉頭卻只看到空蕩蕩的屋子。
那一刻,我才真正體會到了什麼叫"舉目無親",什麼叫"相依為命"。
秀英在老家一住就是三個月,期間只來過兩次電話,簇擁在電話機旁的六七個老頭老太太,傳遞著她簡短的問候。
春天來了,窗外的梧桐樹抽出了新芽,菜市場里的韭菜也鮮嫩起來。
我想起秀英愛包的韭菜餃子,不由得嘆了口氣。
秀英回來那天,松江下著小雨,濕漉漉的空氣里飄著一股春天的氣息。
她拎著老家特產——腌制的鹹鴨蛋和自家曬的筍乾,風塵僕僕地站在門口。
"哥,我回來了。"她說,聲音比往常低沉。
我第一次感到,這個家裡真的需要她,就像需要陽光和空氣一樣自然而必要。
"我媽走了。"秀英放下包裹,聲音有些沙啞,"臨走前,她握著我的手說,'閨女,你別管別人怎麼說,照顧好你姐夫,那也是盡孝'。"
我們相對無言,卻都明白了些什麼。
從那天起,我們之間的相處更加自然。
我不再局促,她也不再小心翼翼。
我們就像兩個相依為命的老人,坦然接受彼此的陪伴。
我開始跟著秀英學種花,她教我識別不同的草藥,我教她修理簡單的家電。
晚飯後,我們時常坐在陽台上,看著夕陽西下,天空被染成橘紅色,彷彿整個世界都在燃燒。
"哥,你說咱們這樣過下去,會不會覺得無聊?"秀英某天突然問道。
"怎麼會無聊?"我笑著反問,"有你在,每天都不一樣。昨天的饅頭是圓的,今天的是長條的;昨天泡的茶是綠的,今天是紅的...這不就是生活嗎?"
秀英被我逗笑了:"你這人,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就會哄人開心。"
一九九九年初,小區里來了幾戶新住戶,都是年輕人,對我們這些"老古董"的生活方式不太感興趣。
他們早出晚歸,偶爾碰面也只是點頭致意。
對我們的關係,他們既不好奇,也不評判,這讓我們鬆了一口氣。
老鄰居們也漸漸習慣了我們這種"搭夥養老"的方式,就連最愛說閑話的李阿姨,也改口說:"秀英這人倒是實在,照顧老田比他親閨女還盡心。"
二零零零年,新世紀的鐘聲敲響。
那年我六十二歲,秀英五十七歲。
除夕夜,我們坐在電視機前,看著春節聯歡晚會,秀英包了一盤餃子,餡料是韭菜豬肉的,我最愛吃的。
零點鐘聲響起的那一刻,我們碰了碰杯子,裡面是老家帶來的米酒,甜甜的,帶著一絲窖藏的香氣。
"哥,新世紀了,咱們也是見證了幾個年代的人了。"秀英感慨道。
"是啊,從缺吃少穿的年代,到如今的小康生活,幾十年轉眼就過去了。"我點點頭,"只可惜桂芝沒能看到。"
"姐在天上看著呢,她肯定很高興看到我們這樣。"秀英微笑著說。
夜深了,窗外傳來噼里啪啦的鞭炮聲,映照著我們平靜的臉龐。
這一年,秀英從社區拿回來一張表格,說是社區組織"銀髮伴侶"活動,鼓勵老年人結伴養老。
"看,現在連社區都支持咱們這種生活方式了。"秀英笑著說,眼角的皺紋舒展開來。
我接過表格,上面寫著"互助養老計劃"幾個大字,還有一行小字:"老有所依,老有所樂"。
"這麼多年,我們總算是'政策'了。"我搖頭笑笑,心裡湧起一陣暖流。
是啊,這些年來,我們經歷了多少閑言碎語,又克服了多少困難,終於等到了社會的認可。
二零零一年春天,我的老同事劉師傅來訪。
他比我大兩歲,已經有了三個孫子,滿臉的福相。
他看著煥然一新的家,又看看容光煥發的我,不住地點頭:"老田,你這日子過得不錯啊。"
我笑笑:"是啊,有人照顧,當然不一樣。"
劉師傅喝了口茶,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說:"老田,你們這樣...為什麼不幹脆結婚算了?現在都什麼年代了,又不是非要守著老規矩。"
這個問題我和秀英心照不宣地避開了很多年。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好轉移話題:"你家小孫子上學了吧?"
晚上,我把劉師傅的話告訴了秀英。
我以為她會迴避這個話題,沒想到她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說:"哥,我不需要一張結婚證來證明什麼。"
她看著窗外的梧桐樹,樹上的新葉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我們現在這樣挺好的,清清白白,問心無愧。再說了,我答應姐是來照顧你的,不是來取代她的。"
我點點頭:"你說得對,我們用不著為了別人的眼光去改變什麼。"
其實我明白,秀英是在尊重桂芝的位置,就像我也從未想過要用她來填補桂芝留下的空白一樣。
我們之間,是一種超越了婚姻的情感,是對生命的尊重,對承諾的堅守。
就這樣,我們繼續著我們的生活。
秀英的頭髮漸漸花白,我的腿腳也越來越不靈便,但我們依然相互扶持,共同面對每一個日出日落。
二零零三年,春暖花開的季節,是桂芝去世整整八年的日子。
那天,我和秀英去了墓地。
桂芝的墓很簡單,一塊白色的墓碑,上面刻著她的名字和生卒年月,照片里的她四十多歲,笑容溫婉。
秀英給墓碑擦了灰,又把帶來的菊花擺好,然後點上三炷香。
"姐,我照顧哥這麼多年,你看我做得怎麼樣?"秀英對著墓碑輕聲說,眼裡含著淚水,"我沒有辜負你的囑託,也沒有忘記我們的約定。"
墓前的風輕輕吹過,彷彿桂芝在回應她。
"桂芝,你放心,我們過得很好。"我也上前一步,撫摸著冰涼的墓碑,"秀英對我比親閨女還好,要不是她,我早就去陪你了。"
回家路上,我們經過一家照相館。
櫥窗里貼著"全家福特惠"的廣告,秀英突然停下腳步:"哥,咱們拍張照吧,留個紀念。"
那是我們唯一的一張合影。
照片里,我穿著深藍色的中山裝,秀英穿著淡綠色的夾襖,我們兩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並肩而立,臉上帶著經歷了生活磨礪後的平靜和滿足。
照片洗出來後,秀英找了個相框,鄭重地放在了客廳的柜子上,就在我和桂芝的結婚照旁邊。
"這樣,咱們三個人就都在一起了。"她說,眼裡閃爍著溫柔的光。
這句話讓我鼻子一酸。
是啊,或許從一開始,我們三個人的命運就已經緊緊相連。
桂芝離開了,但通過秀英,她依然在照顧著我,而我和秀英,也以我們的方式延續著對她的思念。
小區里的環境也在變化。
年輕人越來越多,老人則漸漸凋零。
曾經的"長舌婦"李阿姨得了老年痴呆,常常坐在樓下,叫錯人名;王婆婆的兒子把她接去了美國;只有趙大媽還在,但也不再像從前那樣愛管閑事了。
鄰居們的閑言碎語終於煙消雲散。
取而代之的是羨慕和尊重。
甚至連趙大媽,也時常來我們家串門,向秀英請教包餃子的竅門。
"老田,你們這種搭夥養老的方式挺好啊。"王大爺有一天感慨道,"比起我們老兩口整天吵架,你們倒像是真過日子的。"
王大爺和老伴為兒子的婚事鬧得不可開交,兩人都是倔脾氣,誰也不肯讓步。
秀英笑笑:"因為我們知道時間不等人,所以更珍惜眼前的日子。"
是啊,歲月不會因為世俗的眼光而停止流轉,生活也不會因為別人的閑言碎語而改變方向。
重要的是,在有限的時光里,有人陪你一起面對生活的酸甜苦辣,共同守護一個溫暖的家。
二零零五年,我七十歲生日那天,秀英破天荒地張羅了一桌飯菜。
有我愛吃的紅燒肉,有她拿手的清蒸魚,還有飯後甜點——糖醋山楂。
"哥,祝你生日快樂。"她遞給我一個精心包裝的盒子。
我打開一看,是一塊嶄新的手錶,背面刻著"長安"兩個字。
"你這丫頭,亂花錢。"我嘴上埋怨,心裡卻暖融融的。
"不算亂花,這表能防水,你洗菜的時候也不用摘了。"秀英細心地幫我戴上,"我看你那塊老表走得慢了,該換了。"
吃過飯,我們坐在陽台上看星星,就像過去的無數個夜晚一樣。
"秀英,這些年辛苦你了。"我突然說道。
"說什麼傻話,我們是親人,哪來的辛苦?"她擺擺手,"再說了,我不照顧你,誰照顧我啊?咱們是互相扶持。"
我點點頭,想起了桂芝常說的話:"人活一世,不就是為了有人牽掛,有人記得嗎?"
如今,我和秀英已經搭夥生活了十年。
我們不是夫妻,勝似親人,用我們的方式詮釋著"相濡以沫"的真諦。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標準答案告訴我們怎樣生活才是正確的。
每個人都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幸福方式,哪怕它不被所有人理解和接受。
就像秀英常說的那句話:"人這一輩子,活給別人看不如活給自己安心。"
夕陽西下,我和秀英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
我們的頭髮都已全白,但心裡卻比年輕時更加篤定。
不遠處,幾個孩子在追逐打鬧,笑聲清脆;旁邊的樹上,幾隻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空氣中瀰漫著晚飯的香氣和槐花的清香。
這就是生活,平凡而美好。
"明天想吃什麼?"秀英問我。
"隨便,你做什麼我吃什麼。"
她笑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那就蘿蔔絲餅吧,你最愛吃的那種。"
我點點頭,心裡湧上一陣暖流。
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平凡而溫暖,不需要驚天動地,只需要彼此理解與陪伴。
在這個世界上,能夠相互扶持著走完餘生,或許就是最大的幸福了。
而我們,已經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幸福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