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萬的抉擇
那個周六的下午,我正坐在沙發上翻閱兒子的課本,門鈴突然響了。
院子里的楊樹葉子被秋風吹得沙沙作響,像是在為即將到來的風波伴奏。
丈母娘和小舅子站在門口,臉上帶著我熟悉的表情——那種理所應當的神情,多年來我見得太多了。
妻子連忙從廚房出來,手上還沾著菜葉的水漬,一邊擦手一邊往門口小跑。
"媽,小軍,快進來。"妻子招呼著,目光閃爍,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親熱。
小舅子剛坐下,連茶水都沒喝一口,就直奔主題:"姐夫,聽說你們賣了老房子,拿了六十萬?"
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妻子就搶著說:"是啊,這不攢錢給明明買學區房嘛。"
"你弟那邊急用錢,你們能不能支援二十萬?"丈母娘開口了,語氣裡帶著理所當然,眼睛卻不敢直視我。
我心裡咯噔一下,看向妻子,沒想到她竟然點頭說:"應該的。"
那一刻,我彷彿聽到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可能是我們十幾年積攢起來的信任,也可能是我對這個家的期望。
六十萬,在九十年代末是一筆不小的數目,那是我們夫妻倆含辛茹苦多年的積蓄啊。
窗外的槐花香氣飄進來,我記得當年結婚時,也是這樣的季節。
1992年,我從國企下崗,像無數同齡人一樣被推向改革的浪潮,成了"社會大學"的學生。
那時的北方小城,到處都是像我這樣的下崗工人,大家都在尋找新的生路。
起初擺過地攤,賣過盜版錄音帶,那時街上流行《忘情水》,我靠著這股潮流賺了點小錢。
後來開過小飯館,每天天不亮就去菜市場,討價還價,為了便宜幾毛錢跟小販爭得面紅耳赤。
送過快遞,裝過傢具,修過自行車,每一分錢都是從生活的縫隙里擠出來的,手上的老繭越來越厚,腰也越來越不好了。
妻子那時體貼得很,省吃儉用,過年了也捨不得給自己買一件新衣裳。
她從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小學教書,工資不高,但勝在穩定。
我們一起熬過了最艱難的日子,沒有電冰箱,夏天就把西瓜放在井水裡冰著;沒有洗衣機,她就用搓衣板,一件一件搓得手都紅腫了。
那時我們住在單位分的集體宿舍里,一間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廚房和廁所都是公用的。
每天晚上,我們躺在床上暢想未來:有一天,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有自己的事業,不再看別人臉色過日子。
兒子明明出生後,我們有了更大的動力。
那是1994年的冬天,醫院的暖氣不足,妻子生產時凍得直打哆嗦。
我在產房外來回踱步,聽著裡面妻子的痛呼聲,心疼得不行,卻又無能為力。
當護士把皺巴巴、紅彤彤的明明抱出來時,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
那一刻,我在心裡發誓:一定要讓妻子和孩子過上好日子,哪怕再苦再累也值得。
我們搬進單位分的四十平小房子,雖然簡陋,但總算有了自己的一片天地。
婆婆來幫忙帶孩子時,看著我們的住處,只是嘆氣:"你們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妻子卻安慰我:"別聽我媽的,咱們自己的日子自己過,慢慢來,會好的。"
這些年,我摸爬滾打,終於在一次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建材行業的一個老闆。
他看我踏實肯干,就帶我入行,教我門道。
從一個小店面慢慢做大,開始是在城郊租了個小庫房,後來有了自己的門面。
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十點多才回家,有時連兒子的面都見不著。
明明從牙牙學語到上小學,我幾乎沒有參加過他的任何活動,這成了我心裡的一個疤。
十多年的拼搏,我們終於攢夠了錢,準備賣掉老房子,加上積蓄給兒子買學區房。
那是明明升初中前的事情,我們決定買一套離重點中學近的房子,讓他不用起早貪黑地奔波。
我和妻子看了十幾套房,終於相中了一套兩居室,雖然老舊但學區好。
賣掉老房子後,加上這些年的積蓄,剛好夠付首付和裝修,剩下的貸款,我們計劃在明明上大學前還清。
這個計劃,我們討論了無數次,彷彿看到了希望,看到了明明考上重點大學的樣子。
可妻子近年來變了。
自從她弟弟做生意失敗後,她對家裡的錢越來越不當回事。
小舅子大學畢業後不願意找正經工作,非要自己創業,做網路遊戲代理。
剛開始時賺了點錢,就買了大排量摩托車,一身名牌,在小城裡招搖過市。
沒過兩年,泡沫破滅,欠了一屁股債,開始找親戚朋友借錢。
一開始,妻子偷偷拿家裡錢給他,我發現後大吵一架,她保證不再犯。
可每次小舅子一上門,她就心軟,我不在家時,總會偷偷塞給他幾百上千的。
我不明白,那個曾和我一起數著分花錢的女人,怎麼會變成現在這樣。
那些年,我們連買件衣服都要貨比三家,她會為了一塊錢的差價跑遍整個市場。
我們一起攢下第一個一萬塊時,激動得一晚上沒睡,像兩個孩子一樣數了又數。
可現在,她對自己親弟弟的揮霍卻視而不見,反而覺得我小氣。
廚房裡,我壓低聲音問她:"你怎麼能答應得這麼痛快?這是明明上學的錢啊!"
窗外的楊樹葉子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像是在為我們即將到來的爭吵伴奏。
"你不懂,家裡人有難,我們不能不管。"她手裡的菜刀敲擊著案板,聲音格外響亮,像是在宣示決心。
"你弟弟哪一次真有難了?上次買電腦是難?前年換手機是難?"我幾乎咬牙切齒地問。
"他這次是真的有急用,準備開個小超市,需要周轉資金。"妻子的聲音低了下來,但依然固執。
"二十萬啊,你知道我們攢這二十萬花了多少時間嗎?"我的聲音有些顫抖。
"我知道,可是......"她欲言又止,眼神躲閃。
"可是什麼?"我追問。
"可是他是我弟弟啊,是我媽的兒子,我能看著他為難嗎?"她終於抬起頭,眼中含著淚水。
我一時語塞,這些話我聽過太多次了。
在我們這個北方小城,家族觀念很重,尤其是丈母娘家那邊,老一套的思想根深蒂固。
我翻開存摺,才發現近兩年的存款少了近十萬。
"這錢呢?"我拿著存摺質問。
她支支吾吾地承認,已經陸續給了她弟弟不少錢,有時是借,有時是乾脆給。
"難怪你每次加班費都不見了!"我幾乎喊了出來,"你知不知道我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
她淚流滿面:"我媽從小就教我,姐姐要照顧弟弟,家裡人永遠是最親的。"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了。
丈母娘幾十年如一日地偏心小舅子,把這種扭曲的家庭觀念傳給了妻子。
在她心裡,弟弟永遠是第一位的,即使是自己的兒子,也要往後排。
我想起那些年,每次去丈母娘家,桌上總是小舅子愛吃的菜,而我愛吃的,她從來不記得。
過年回家,丈母娘給小舅子的紅包總是比給明明的多一倍。
我曾經不以為意,覺得這是長輩的心意,不好計較。
現在看來,這種偏心已經影響到了我們的家庭。
"你就這麼狠心?不管你弟弟死活?"丈母娘的聲音從客廳傳來,顯然她聽到了我們的爭執。
"媽,我不是不管,但這錢是給明明上學用的啊。"我試圖解釋。
"上什麼學,明明又不是沒學上,非得那麼好的學校嗎?"丈母娘抬高了聲音,"你看看你,賺了錢就忘本,連自己老婆的弟弟都不管!"
我被這話激怒了:"阿姨,我尊重您是長輩,但這錢是我和紅梅一起攢的,我們有權決定怎麼花。"
"你!"丈母娘氣得臉通紅,"我看你就是不把我們娘家人當回事!"
小舅子這時候插嘴:"姐夫,我真的急用,不然不會來求你們。"
他的語氣軟了下來,眼中似乎有淚光閃爍:"我這次是真的想好好乾,不像以前那樣胡來了。"
我看著他,這個三十齣頭還像個長不大的孩子的人,心中五味雜陳。
晚飯後,家裡鴉雀無聲。
明明回來後,察覺到了家裡的異常,小心翼翼地問:"爸,出什麼事了?"
我摸摸他的頭:"沒事,大人的事,你好好學習就行。"
他點點頭,乖巧地回了自己房間,留下我一個人在客廳發獃。
夜深人靜時,我拿出當年存錢時做的賬本,一頁一頁地翻給妻子看。
這是一本藍色的硬皮筆記本,封面已經有些褪色,但內頁保存完好。
上面記錄著我們每一分錢的來處和去向,有我們結婚的花銷,有明明出生的喜悅,也有我們買下小店面時的興奮。
妻子看著賬本,手指輕輕撫過那些已經泛黃的數字,眼中流露出複雜的情感。
"你記得這個嗎?"我指著一筆五千元的記錄,"這是我們攢的第一筆大錢,本來準備買冰箱的,結果你弟弟高考那年學費不夠,我們全給了他。"
她點點頭,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這一筆呢?"我又指著另一頁,"明明上幼兒園那年,我們本想給他報個好點的,結果你弟弟要買電腦,我們又掏了三千。"
一頁一頁翻下去,幾乎每一年都有給小舅子的錢,大大小小,從幾百到幾千不等。
"你看,這就是我們的家,是我們一磚一瓦建起來的。"我指著賬本說,"你弟弟的事,我們可以幫,但不能毀了明明的未來。"
妻子看著賬本,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下來,像斷了線的珠子。
她似乎第一次看清了這些年我們的付出,也看清了她一次又一次向弟弟妥協的後果。
"我......"她欲言又止,最終只是輕聲說,"對不起。"
那簡單的三個字,卻讓我心頭一熱。
多少年了,我們之間的隔閡,那些因為錢、因為親情而產生的矛盾,似乎在這一刻有了鬆動。
第二天早上,丈母娘和小舅子還在我們家,顯然是等著拿錢。
妻子沏了茶,然後坐下來,神情異常堅定:"媽,小軍,我和老張商量過了。"
我有些緊張地看著她,不知道她會說什麼。
"二十萬不可能,我們最多能拿出五萬,還必須簽借條,三年內還清,按月還款。"她的聲音很平靜,但很堅定。
丈母娘一下子站了起來:"什麼?才五萬?你這是什麼意思?看不起你弟弟?"
"媽,不是看不起,而是我們有我們的計劃,這錢是明明上學用的。"妻子說。
"什麼計劃能比你弟弟的事重要?"丈母娘幾乎是吼了出來。
"我兒子的未來就很重要!"妻子也提高了聲音,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對母親這麼強硬。
小舅子看看姐姐,又看看媽,神情有些尷尬:"姐,五萬也行,我先拿這些,其他的我再想辦法。"
丈母娘不敢相信地看著兒子:"你瘋了?你準備怎麼開店?"
"媽,姐夫說得對,我不能老是靠家裡。"小舅子低下頭,"這些年,我花了姐姐他們不少錢,是該還的時候了。"
丈母娘氣得直發抖,指著女兒和女婿:"好,好得很,你們一個個都不聽我的了!"
她拿起包就往外走,小舅子趕緊跟上,臨走前對我們點點頭:"借條我會簽的,三年內一定還清。"
他們走後,屋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我看著妻子,有些不敢相信剛才發生的一切:"你真的想通了?"
她長嘆一口氣:"昨晚看了賬本,我才發現自己這些年有多糊塗。"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水:"小時候,媽媽總說女孩子要懂事,要照顧弟弟,我習慣了,從來沒想過這樣對不對。"
我握住她的手:"你弟弟不是壞孩子,只是被慣壞了,他需要自己成長。"
"是啊,我這個做姐姐的,一直以為自己是在愛他,其實是在害他。"她的聲音裡帶著悲傷和醒悟。
令我意外的是,小舅子真的信守承諾,不僅按時還款,還開始了新生活。
他沒有開超市,而是用那五萬塊錢買了一輛二手麵包車,跑起了城鄉客運。
每天天不亮就出發,風裡來雨里去,把鄉下的農產品拉到城裡,再把城裡的日用品拉到鄉下。
起初很辛苦,有時連飯都顧不上吃,但他咬牙堅持下來了。
第一個月還款日,他準時出現在我家門口,手裡拿著一千五百塊錢。
"姐夫,第一期的還款。"他有些靦腆地說,"我記著呢,一共三十六期,這是第一期。"
我接過錢,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滋味:"你自己留夠生活費了嗎?"
"留夠了,不用擔心。"他笑了笑,"這段時間我想明白了,靠別人的施捨永遠長不大,只有自己扛起責任,才能真正成為一個男子漢。"
他這句話讓我驚訝,也讓我欣慰。
妻子更是感動得哭了,她拉著弟弟的手:"小軍,你終於長大了。"
那一刻,我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這個家庭可能的和解。
三年後,小舅子不僅還清了欠款,還添置了兩輛車,雇了司機,生意做得有聲有色。
他不再是那個眼高手低的年輕人,而是變成了一個穩重踏實的男人。
那一年,明明考上了重點中學。
開學那天,小舅子也來了,手裡提著親手做的蛋糕,上面用奶油寫著"明明加油"。
他對明明說:"弟弟,你要好好學習,爭取考個好大學,不要像舅舅這樣,走了這麼多彎路。"
明明鄭重地點點頭:"舅舅,我一定會努力的。"
飯桌上,小舅子給我倒了酒,認真地說:"姐夫,謝謝你當初沒有放棄我,也沒有由著我姐慣著我。"
我看著眼前這個曾經讓我心生怨恨的年輕人,忽然覺得,有些東西比六十萬更珍貴。
那就是一個家庭共同成長的歷程,和每個人肩上那份沉甸甸的責任。
丈母娘也變了,不再像以前那樣偏心,開始公平地對待外孫和兒子。
有一次,她主動提起那件事:"女婿,那時是我糊塗,偏心眼,差點害了你們一家子。"
我笑著搖搖頭:"都過去了,阿姨,我們都在成長。"
六十萬,本來可能成為我們家庭的裂痕,卻意外地成了我們重新認識彼此的契機。
我常想,生活就是這樣,有陰也有晴,有坎坷也有平坦。
重要的不是遇到了什麼,而是如何面對,如何在困境中找到前行的力量。
坐在小區的長椅上,看著夕陽西下,我感慨萬千。
那本藍色賬本還在,只是現在多了新的內容——明明的學費,小舅子的還款,還有我們新添置的小家電。
妻子坐在我身邊,輕輕靠在我肩上:"老張,謝謝你這些年的堅持。"
我握住她的手,什麼也沒說。
有些感情,不需要言語,就像那六十萬,它的價值不僅僅是金錢,更是我們這個家庭學會承擔責任的見證。
夜幕降臨,城市的燈光一盞盞亮起,我們牽著手,慢慢走回家。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