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氣味在醫院的走廊里瀰漫,刺得我鼻子發酸。透過重症監護室的玻璃,我看見婆婆躺在病床上,身上插滿了管子。那張總是對我橫眉冷對的臉,此刻蒼白得嚇人,連呼吸都顯得那麼微弱。
記憶不受控制地回到二十年前。1995年的夏天,我初中畢業,家裡實在供不起我繼續讀書了。那天早上,我背著破舊的帆布包,裡面裝著兩件換洗衣服和母親連夜烙的幾張餅,跟著村裡的王嬸去縣城打工。
"丫頭,到了城裡要機靈點,別讓人欺負了。"母親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不停地抹眼淚。父親蹲在一旁抽旱煙,一言不發。我知道,他是在為湊不出我的學費自責。弟弟妹妹躲在門後,怯生生地看著我。我強忍著淚水,轉身跟著王嬸上了那輛破舊的中巴車。
縣城比我想像中還要繁華。高樓大廈,車水馬龍,讓我這個鄉下丫頭看花了眼。王嬸帶我進了一家紡織廠,從此我開始了每天十二個小時的流水線生活。機器轟鳴聲中,我的手指被棉線勒出一道道血痕,但我咬著牙堅持著。每個月發工資,我只留一百塊錢生活費,剩下的全部寄回家。
記得第一個月發工資那天,我特意請了半天假,去郵局給家裡匯錢。排隊的時候,我緊緊攥著那個裝著錢的信封,生怕弄丟了。匯完錢,我站在郵局門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突然覺得鼻子一酸。我想念家裡的土炕,想念母親做的玉米麵餅子,甚至想念父親抽旱煙時嗆人的味道。
三年後,我遇到了志強。他是廠里的技術員,城裡人,戴著一副金絲眼鏡,說話溫聲細語的。他教我技術,帶我去圖書館,給我講外面的世界。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緊緊抓住了這份溫暖。
記得第一次約會,他帶我去了一家西餐廳。我手足無措地看著面前的刀叉,不知該如何下手。他看出了我的窘迫,輕聲說:"沒關係,我教你。"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從未有過的溫暖。
結婚那天,我穿著紅色的旗袍,站在鏡子前轉了一圈又一圈。這是我第一次穿這麼漂亮的衣服,也是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城裡人。可是婆婆的眼神讓我如墜冰窟,她上下打量著我,嘴角掛著若有似無的冷笑:"鄉下丫頭就是鄉下丫頭,穿龍袍也不像太子。"
婚後的日子並不好過。婆婆總嫌我做飯太咸,說我不會收拾屋子,連我走路的聲音她都嫌吵。最讓我難堪的是,她總在親戚面前說我是"鄉下人",說我配不上她兒子。每次家庭聚會,我都像個局外人,坐在角落裡,聽著他們談論著我聽不懂的話題。
記得有一次,婆婆的妹妹來家裡做客。她們在客廳里喝茶聊天,我端著切好的水果過去,聽見婆婆說:"要不是志強堅持,我怎麼會同意這門親事?你看看她,連個像樣的茶都不會泡。"我站在門口,手裡的果盤差點掉在地上。
志強起初還會安慰我,漸漸地也開始不耐煩。"你就不能學著點嗎?"他皺著眉頭說,"我媽說得對,你確實太土了。"
我躲在衛生間里哭,看著鏡子里那個手足無措的自己。我努力學著城裡人的樣子,燙頭髮,買名牌,可是越是這樣,越顯得格格不入。婆婆說得對,我骨子裡就是個鄉下丫頭。
直到那天晚上,婆婆突然暈倒在客廳里。我永遠記得那個場景,她倒在地上,臉色發青,我衝過去扶她,卻被她一把推開:"不用你管!"可是她的手已經冰涼,說話都開始含糊不清。
救護車來得很快。醫生說婆婆是突發性腦溢血,需要立即手術。我顫抖著手在手術同意書上簽字,看著護士把婆婆推進手術室。那一刻,我突然發現,這個總是刁難我的老人,其實那麼瘦小,那麼脆弱。
手術持續了六個小時。我守在手術室外,一遍遍回想這些年和婆婆的點點滴滴。她雖然刻薄,但每次我生病,她都會默默熬好粥放在我床頭;她雖然嫌棄我,但每次志強出差,她都會來陪我住;她雖然總說我是鄉下人,但每次回老家,她都會讓我帶很多禮物給父母......
婆婆住進ICU後,我辭去了工作,專心在醫院照顧她。每天給她擦身、按摩、喂飯,陪她說話。起初她不願意理我,我就自顧自地說,說志強的工作,說家裡的花開了,說我又學會了一道新菜。
記得有一次,我給她擦手時,發現她的指甲長了。我拿出指甲刀,小心翼翼地幫她修剪。她突然說:"你倒是細心。"我抬頭,看見她眼裡閃過一絲柔和。
漸漸地,她開始回應我。雖然只是簡單的"嗯"、"啊",但我知道,她在聽。有一次,我給她擦手時,她突然說:"你的手,怎麼這麼粗糙?"我愣了一下,笑著說:"在紡織廠幹活時留下的,那時候一天要干十二個小時呢。"
她沉默了很久,然後輕輕握住了我的手。那一刻,我感覺有什麼溫熱的東西滴在了我的手背上。
三個月後,婆婆終於可以出院了。那天早上,我收拾東西時,她突然說:"小芳,你過來。"我走到她床邊,她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個玉鐲子:"這是我媽留給我的,現在給你了。"
我愣住了。這個鐲子我見過很多次,婆婆總是戴著它,連洗澡都不肯摘下來。現在,她卻要把它給我。
"媽......"我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戴上吧,"她笑著說,"你是我兒媳婦,這個家的一份子。"
回家的路上,婆婆一直握著我的手。陽光透過車窗灑進來,照在那個翠綠的玉鐲上,折射出溫暖的光。我知道,我終於找到了回家的路。
然而,命運總是喜歡開玩笑。就在我們以為一切都在變好的時候,母親突然病重的消息傳來。我連夜趕回老家,卻還是沒能見到她最後一面。
葬禮那天,天空下著濛濛細雨。婆婆堅持要和我們一起去鄉下。她穿著素色的衣服,站在泥濘的田埂上,看著母親的遺像,突然說:"親家母,你養了個好女兒。"
我跪在母親的墳前,淚水模糊了視線。記得小時候,母親總說:"丫頭,你要爭氣,要走出這個窮山溝。"現在,我終於走出了大山,卻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了。
婆婆走過來,輕輕拍著我的肩膀:"小芳,你媽在天上看著呢,她一定很欣慰。"
我抬頭看著婆婆,突然發現她的眼角也有了皺紋。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母親的影子。
回到城裡後,婆婆主動提出要學做我們老家的玉米麵餅子。她說:"小芳,你教我吧,我想嘗嘗你媽媽的味道。"
我站在廚房裡,手把手教她和面、揉面、烙餅。婆婆學得很認真,雖然第一次做出來的餅子又厚又硬,但她還是堅持要吃完。
"真香,"她笑著說,"難怪你總說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餅子。"
我看著她滿足的樣子,突然明白了什麼是家的味道。那不僅僅是食物的香氣,更是親人之間的理解與包容。
現在的我,依然保持著農村人的習慣,喜歡在陽台上種菜,喜歡用大碗吃飯。婆婆不再說我土,反而會跟鄰居炫耀:"我兒媳婦種的菜可好吃了,比超市買的強多了。"
有時候,我會想起那個背著帆布包,站在縣城街頭不知所措的鄉下丫頭。如果她能看見現在的我,一定會很欣慰吧。因為我終於明白,所謂的城裡人鄉下人,不過是外在的標籤。真正重要的,是內心的善良與堅韌。
婆婆常說,是我救了她一命。但我知道,是她給了我一個真正的家。在這個家裡,我不再是那個戰戰兢兢的外來者,而是一個被接納、被珍惜的家人。
窗外的梧桐樹又長出了新葉,春天來了。我站在廚房裡,一邊擇菜一邊聽婆婆絮絮叨叨地說著家長里短。這樣的日子,平淡卻溫暖,就像老家門前的那條小河,靜靜地流淌,卻永遠充滿生機。
志強下班回來,看見我們在廚房裡有說有笑,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他走過來,從背後輕輕抱住我:"辛苦了。"我搖搖頭,看著鍋里沸騰的湯,聞著熟悉的香味,突然覺得,這就是幸福的模樣。
婆婆坐在餐桌旁,戴著老花鏡看報紙。陽光透過窗戶灑在她銀白的頭髮上,顯得格外溫暖。我端著一盤剛炒好的青菜走過去,她抬起頭,笑著說:"小芳,明天我們再做一次玉米麵餅子吧。"
我愣了一下,隨即笑著點頭:"好啊,媽。"
這一刻,我彷彿看見二十年前那個站在村口,背著帆布包的自己。她或許永遠想不到,有一天會在城裡找到一個真正的家,會有一個願意學做玉米麵餅子的婆婆,會有一個理解她、珍惜她的丈夫。
生活就像一條蜿蜒的河流,有時湍急,有時平緩,但終究會找到屬於自己的方向。而我,終於在這座城市裡,找到了歸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