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目新聞首席記者張聰
對話人物:
朱俊懿,1985年出生於山東濰坊,畢業於中央戲劇學院。電視劇《狂飆》總編劇。
此前的代表作品有小說《永不磨滅的番號》,電視劇《春江英雄之秀才遇到兵》《心理罪之城市之光》《八零九零》等。
對話背景:
春節,《狂飆》一路狂飆。
能夠橫掃熱度,實現全員翻紅的答案最終只會指向它的故事:在那個名叫京海的小城裡,20年來無數人經曆命運起伏,賣魚佬高啟強成為一手遮天的黑道大哥,但其實人生也最終滑入了黑暗的深淵;小警察安欣熬出了一頭白髮,熬到了真相大白,但他失去了師父、戰友、徒弟和愛情。
《狂飆》劇照
在故事的創作者朱俊懿腦海里,《狂飆》的影像里有一幕讓他印象最為深刻:第12集,廢棄的鋼鐵廠里高啟強與徐江上演黑吃黑的對峙,巨大的環形結構把高啟強、徐江和刑警隊長曹闖框在了一起,鏡頭緩緩轉動,畫面如命運的輪盤啟動「絞殺」程序……
接受極目新聞採訪時他把自己比喻成「廚子」,把《狂飆》的故事比喻成這廚子做的飯,「口味不一定適合所有人,但誇我罵我我都接著。」
《狂飆》劇照
談劇本:
抓緊干出來的故事
二十年創作跨度最難,怕寫不真
極目新聞:《狂飆》整個故事創作的緣起是怎樣的?
朱俊懿:2020天秋天我剛寫完電視劇《8090》,徐(紀周)導找到我說有一個掃黑除惡的題材,想干就得抓緊開始干。劇本要先通過競選,我儘快寫了三集交上去,出品方愛奇藝給的評價還不錯,談後續內容的時候他們還給我帶了一套《隱秘的角落》的明信片。那一年《隱秘的角落》特別紅,它也是非常優秀的作品,我就很驚喜,同時也覺得這套明信片代表著資方對我的認可。
極目新聞:這個題材一定是不好寫的,劇集播出過程中網友也分析出了一些「原型」,所以採風期間,有什麼樣的案例震撼到了你?
朱俊懿:政法委提供了一些真實案件、掃黑除惡的工作記錄,允許我們去查閱,還提供了一些案件相關知情人的聯繫方式,但真的說要採訪,過程就非常困難,因為很多知情人對我們的情緒比較抵觸。我們也重點去看了一些城市的風貌,去感受什麼樣的城市可能會滋生出這樣的「罪惡」。走訪下來整體的感覺大差不差,雖然不同地區的經濟發展有區別,但人心都類似,中國很大程度上還是人情社會,絕大多數罪惡是滋生於人情的縫隙。
我把收集資料的過程叫「查問猜」,查找資料、找人打聽、查不到又問不出來的部分就只能就靠自己的推測去補全邏輯。最難的部分是「猜」,因為要是猜跑偏了那就不真實,就得挨觀眾罵。
極目新聞:收集資料里「猜」最難,那整個創作過程中最難的部分是?
朱俊懿:我希望做到盡量真實,哪怕是業內人士看劇的時候都挑不出太多的錯。
難點就是這部戲劇情橫跨二十年,犯罪集團手段不斷升級,從最開始的暴力壟斷漁業和礦業,到中段憑藉土地拆遷搭上房地產開發,再到最新的隱蔽犯罪手段,比如掌控電力資源插手人事任命,這方方面面都是我沒有經歷過的,我很怕寫得不真,也怕寫得不夠狠。所以我會找懂行的人一起去捋邏輯,比如做房地產的朋友,還有在我老家當警察的發小,拉著他們一塊,我的發小提供了很多警隊的信息和辦案邏輯給我,幫了我很多。
反正對於幾個年代的臨摹花費了大量的調研時間,而且這麼多人物,這麼多線頭,橫跨這麼多年會產生多大的變化?下一個單元人物該以什麼樣子出場?故事該怎麼延續?都是費腦子的事情。
談人物:
安欣是有「距離感」的人物
但我希望他能給大家帶來一絲勇氣
極目新聞:作為一正一邪的代表,安欣和高啟強吸引了觀眾最多的討論度,在編劇內心,你希望這兩個人物投射出怎樣的象徵意義?
朱俊懿:高啟強拿到的是一個底層逆襲的劇本,他初期的境遇很容易引發同情,獲得觀眾的好感。與黑惡勢力一樣,他會刻意放大這些令人同情的部分,掩蓋自己身上的血污和醜惡,這正是犯罪分子迷惑別人的手段——有的黑惡頭目西裝革履,到處宣講自己一路走來的艱辛不易,卻刻意避開逢迎拍馬、巧取豪奪的部分,高啟強正是他們的代表,我們希望能揭露他的偽裝,讓觀眾多一份警惕。
安欣身上的執拗會令一些人敬而遠之,產生距離感,但他面對的也恰恰是普通人常常思考的問題,就是「我還要不要堅持」?人有慾望,也會為其付出努力,但努力並不一定會帶來等量的結果,當未來希望渺茫,那當下所堅持的一切是否還有意義?人生有極限,如果終其一生都追不到那個目標該不該換條路走?這些答案因人而異,但我還是希望安欣能給大家帶來一絲勇氣。
《狂飆》劇照
極目新聞:很多評論聲音都提到,《狂飆》的成功一半來自於高啟強,他的複雜性比這些年大家所見的反派人物要豐富得多,你在創作這個人物的時候秉承了怎樣的理念?
朱俊懿:《狂飆》是一個集體作品,它的成功靠的是大家添磚加瓦,沒有誰的功勞可以佔到那麼大,僅憑一己之力就比得上所有人的付出。
我希望做任何人物都要豐富,要有真實可信的內心。比如高啟強和徐江互相砸腦袋那一場戲,兩個人先談、後打、再談,心理上是三個層次——一見面都帶著火氣的,對對方十分不滿但又綁在了一起,不得不同進退,這是第一層;徐江一再逼迫,威脅到高啟強的家人,他必須拿出魚死網破的氣勢,這才抄了煙灰缸。但徐江也不能認慫,於是還了倆酒瓶,重新找到了平衡,這是第二層;平衡之後雙方意識到都拿對方沒辦法,成年人的理性再次回歸,這時誰「穿著鞋」誰更怕後果,於是徐江主動給了台階畫了個和平共處的「餅」,高啟強順坡下驢接下了自殺式任務,這是第三層。劇情推進要和人物邏輯吻合,同時每一層情緒都是大眾可認同的心理活動。
《狂飆》劇照
極目新聞:群像的塑造也是《狂飆》非常好的部分,劇集火了之後幾乎所有演員都上了熱搜,怎麼做到「每個角色都有戲」?
朱俊懿:我覺得這得益於眾多實力派的演員,是劇本和演員的共振。塑造一個人物像是組裝一隻木桶,各個立面都要考慮到,但不同於「木桶理論」的是,角色的上限取決於最長的那個板子。比如飾演高啟盛的蘇小玎,劇本為他提供了發揮的場次,他一下就抓到了角色的特點,就像是彩色的鳥群中飛起了一隻純白的文鳥,非常顯眼。
極目新聞:有哪些場景經過影像的還原之後讓您這個初創者念念不忘?
朱俊懿:第十二集,當所有線索併攏後在老鋼鐵廠一次「解決」的情節。我原本設想的場景要更複雜,因為明面上就有三個站位:徐江、高啟強、曹闖,暗地裡還藏著一個老默,要把這段交代清楚,兩把槍四個人,怎麼一通亂打造成了對射假象,同時還要留下一個彈道不合理的引子讓安欣繼續追查下去,當時想得頭都大了。
拍攝時大家也撓頭,要麼拍得不好看,要麼拍得不明白。過了好久,美術部門終於找到了一個奇怪的景,好幾層,圓環套圓環,上下能透視,這場戲整個就通順了,而且拍出了少見的影像氣質,特別好。
所以我說《狂飆》是個集體作品,大家都在努力,都在加分,缺了誰都不行。
《狂飆》劇照
談評價:
一些人的高山是另一些人的深淵
我不辯解,誇我罵我我都聽著
極目新聞:劇集到現在依然維持著一個高熱的討論度,這個結果你之前預想到了嗎?你的心態有沒有變化?
朱俊懿:據說《狂飆》大結局後第二天,愛奇藝熱度繼續上漲,創了新高,說明一直有新觀眾入場。說實話我確實沒想到熱度會這麼高,持續時間這麼長。包括在網路上,大家已經自己玩起來了,劇情內容很多成為了二創的素材和網友的「社交」,這些其實已經與劇本身無關了,我們主創人員反過來成為了網友二創的觀眾,這點特別有趣。
心態不可能沒有變化。從事這一行,能取得這樣的成績,我對自己已經可以有一個交代了。當心裡的「關」過去,可能會放下很多偏執的部分,當然會繼續努力出好作品,這是一個寫作者的正經事,我對自己的要求不會降低。
朱俊懿(左)和導演徐紀周在一起(朱俊懿提供)
極目新聞:高熱的討論勢必會有引來讚揚和質疑,你看到過網友對於劇情或人設的質疑嗎?他們的哪些評論是你不太認同的?
朱俊懿:我像是一個廚子,做出一頓飯,口味不一定適合所有人,誇你罵你都得聽著,不能辯解,辯解也沒用——就算端菜的服務員掉根頭髮在裡面,食客罵的還是廚子。
而且我相信人的認知和審美無法統一,一些人的高山就是另一些人的深淵,我兩邊都不在意,該怎麼干怎麼干。寫完劇本合上電腦,給孩子刷牙洗澡哄睡覺,把自己日子過好。
極目新聞:那創作上有沒有遺憾?
朱俊懿:能做到百分之九十的自我認同就很不容易了,不能太貪心。遺憾是下一次的努力方向,沒關係的。
(來源:極目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