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明争暗斗
第三节 博弈
太后确实心痛。
当太后获悉李奕的死讯后,她不顾一切来到行刑的地方。太后从车辇的窗口上看到在血泊之中横七竖八躺着几十具尸体,当她一眼认出李奕那身着雪白衣袍的躯体时,一下子感到心头上被挖去一块肉,疼痛地晕了过去。待她苏醒之后,已经躺在卧榻之上。
冯熙守在她的身边,一看太后醒来,便要宣御医。被太后拦下,说:“哀家没事儿了,熙哥,跟哀家说说是怎么回事。”冯熙把听到的消息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后补充道:“我还听说,皇上还在朝堂上指桑骂槐地强调,后宫的嫔妃要守住节操,不能玷污列祖列宗。皇上下旨,在皇宫与民间,都要崇尚历史上的贞洁烈女。不少宗亲王把贞洁烈女的故事画在屏风和漆柱上……”
“好了,不要说了!”太后噌地从榻上坐起,两只手狠狠地将被子抓成一团抱在胸前,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涌而下,两只眼睛透过泪水闪射着光亮。她狠狠地吐出四个字来:“罪该万死!”冯熙把拳头一攥,问道:“怎么办?微臣就听太后一句话。”
太后摇摇头,轻轻地说:“熙哥退下吧。”
要说冯熙与太后相见,咬牙切齿地说到报仇的事儿,的确是被妹妹,大权在握的冯太后的大义和大局给感化了。然而这次,献文帝拓跋弘他居然杀死了李奕,明眼人全都看得出,献文帝这是在往太后的心上捅刀子呀。冯熙为父母报仇的火刚熄灭不久,替太后报情仇的火又燃了起来。冯熙眼睛一瞪,就像有火苗在往外冒出,他奋力把铁一般的拳头砸向身边的柱子上,太后的宫殿立刻即如地震一样摇晃了几下,许多不知名的颗粒噼啪噼啪的掉了下来。他说:“太后,为兄只要你一句话,我就去找那小皇帝问个彻底,或者干脆要了他的小命,也替父母在天之灵出口恶气。”
冯熙这一拳头砸下去,立刻便有几名武艺高强的卫士闪出。
冯太后说:“将他带下去,绑起来!没有我的话,不准放他出来。”
冯熙被绑在侧室,卫士们寸步不离的守在一旁。半响,冯太后进来,亲自为他松绑,把一杯热茶放在他的手上。太后让身边人退下,兄妹四只手紧紧握在一起。太后说:“熙哥,这个拓跋弘的确该死,但那是我与他娘儿俩的事情,哀家自然会有哀家的办法对付他。这里边的水,深不可测,熙哥千千万万不要跳进来。哀家说过的话,也是父母留下的话,你时刻不能忘记,熙哥你最大的事就是留住冯家的根,过好日子。”
冯熙眼里熊熊燃烧的火,再一次被太后眼里盈盈的泪水扑灭。
杀死李奕,对冯太后是非常致命的一击,也让冯太后的思想有了彻底的转变。
首先太后重新认识了献文帝。献文帝拓跋弘,她含辛茹苦抚养大的儿子,对自己非但没有牢记养育之情,而且已经视为仇敌。献文帝,他的思想,他的为人,他的心胸,与这么多年里太后的谆谆教导完全背道而驰,只是有一点继承了太后,那就是他的心计。献文帝,这个太后寄予很大希望的皇帝,不是个仁君,没有宽厚仁爱的心肠和胸怀,把大魏江山交于他的手里没有前途。献文帝,他对朝廷和黎民百姓的事情,想得不多,看得不远,他对自己的权力、对自己的势力、对自己的好恶与恩怨,看得太重,这样的皇帝,是朝廷的不幸,是天下的不幸。说起来,谁都不怨,不能怨拓跋弘自己,他到现在也不过十六七岁,他还是个孩子,怨就怨冯太后自己太自信,认为自己培养的孩子,一定不会出问题;怨就怨冯太后自己从一开始就把拓跋弘估计错了,认为他聪明好学,心眼灵活,理解能力强,能够举一反三,却对拓跋弘天生好疑、自私、内心阴暗、善于伪装等问题看得不清,才有今天的结果。
冯太后也重新认识了自己。冯太后是个封建社会在朝廷里有重要地位的女人,冯太后在当年第一次坐在朝堂上听政时,重新估价了自己,她从一个只愿做贤妻良母的女人,变成了一个政治家,一个能够掌握江山社稷命运的女性。如今,她再一次重新认识了自己,她要从一个女性政治家,变成一个成熟得胜过男人的女性政治家。换句话说,就是要在自己的政治生涯里,彻底地克服眼光短浅、手段软弱、犹豫不决、幻想太多等问题。承认自己对拓跋弘的认识是错误的,还权给他也是错误的,对他一味地让步和迁就,以至于如今对朝政,对拓跋弘的言行完全不过问,任由献文帝大权独揽是不对的。
冯太后开始反击了。
冯太后的反击,做得无声无息,在局外人看来,冯太后只是为李奕的死难过了一阵子,其他并无二样。
她首先秘密吩咐安排在朝廷各部的眼线,了解献文帝和朝廷的各种情况。她得到的第一个有用的消息,便是献文帝与一个叫作万安国的臣子有染。这让冯太后觉得既可笑又可恨。皇上呀皇上,你性格偏激也就罢了,你居然还喜欢这一口,那么多嫔妃摆在那里你不动心,你却把肉体和灵魂投向一个男子。也对,你喜欢一个李夫人,李夫人替你生了宏儿,被赐死。从此你就变态,不再喜欢美人,转而喜欢美男了,我还真是小看了你这个小小年纪的皇上。线人说这个万安国,长得十分白净英俊,被拓跋弘拜为大司马、大将军,封安城王。某一天,他发现皇上喜欢与他在一起,他便投其所好,不分昼夜常常与皇上一起吃一起喝一起睡,玩得天昏地暗。皇上高兴,不仅给他封官晋爵,还给了他不少的赏赐。
接着她得到了第二个消息,就是皇上率兵西征,要七八个月才能回来。拓跋弘亲政以来,朝廷腐败滋生,人心不稳,大魏国再次处于内外交困的局面。献文帝遣殿中尚书纥骨莫寒到西部招募敕勒部人为武士,结果这个纥骨莫寒在西部到处索取财宝金银,惹怒了敕勒人。他们一气之下杀死纥骨莫寒,举旗造反,一时间聚起上万人。献文帝启用汝阴王拓跋天赐挂帅征讨,谁曾想拓跋天赐几年不打仗,战法不精,空有一身的狂傲,中了敕勒人的诈降之计,损伤过半,大败而归。回到太华殿,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对于皇叔辈儿的拓跋天赐,献文帝既气恨,且又不能发作。无奈之下,拓跋弘委托拓跋子推主持朝政,亲率大军西征。
冯太后觉得机会来了。
一天,太后派一个小太监告诉万安国,太后有请,让他午后从后门入宫。万安国不知详情,又不敢不去,只好在午后一个人进到太后宫来。谁知被宫内的护卫当作私闯后宫的贼人给拿下了,只二三十下皮鞭,他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这时候冯太后过来了,问道:“你是何人?敢私闯哀家的宫殿。”
“微臣万安国,是皇上身边的散骑常侍。微臣是奉了太后的旨意前来觐见的。”
“噢,万安国?哀家想起来了,你就是那个不知廉耻,专行那逆人之道,祸害皇上的万安国?”
“微臣罪该万死。”万安国一看,太后啥都清楚,躺在地上忍着疼痛说。
冯太后端起茶杯,轻轻地品了一口,接着说:“照你说来,倒是哀家叫你来的?哀家想知道,是哪个给你传的话?你给哀家指出来吧。”在场的太监、宫女和护卫十几个,他看了许久也找不出那个传话的人。
“大胆万安国,你祸害皇上,哀家还顾不上惩罚于你,今天你倒溜进哀家的宫里,是何居心?讲!”万安国一听全明白了,今天的事情全是朝着皇上来的。冯太后的威名,他是早知道的。如果知趣点或许能够保住自家的小命,于是就把跟皇上如何如何从头到尾说了一遍,在认罪状上签名按手印,并且答应太后立刻从京城消失。
万安国消失不久,济阴王拓跋新城不明不白地死了,满府上的人哭得死去活来。这个拓跋新城近几年来跟皇上走得特别近,给皇上出了许多主意,常常跟皇上喝酒作乐到天明。之前在拓跋子推的引荐下,宗室五王、步六孤定国已经成为内阁里的内阁,皇上有许多事情,总是先经过他们几位秘密的商议之后,才进入议事程序。有时候,他们几个一拍即合,干脆就不再和其他老臣们商量,直接就颁旨了,这让许多老臣愤愤不平。现在济阴王一死,加上前一段因病去世的阳平王拓跋小新城,宗室五王就只剩下三位了。拓跋天赐大败而归,损失惨重,羞愧难当,一病不起。五王里面能够在朝堂上为皇上撑腰的也就剩京兆王拓跋子推和任城王拓跋云两位。
步六孤定国,伴随皇上多年,一路飙升,拜为司空,他已经忘记当年太后让他进入内阁的恩情和用意,倚仗皇上,有恃无恐,不把那些老臣放在眼里。高允、高闾和源贺没有说什么,只是摇头,对他们的作为表示失望,而贾秀和刘尼两位老将,不管三七二十一便破口大骂:“这帮乳臭未干之徒,当年我们保护先帝继位之时,你们还没生下来呢,如今倒与吾辈平起平坐。尔等规规矩矩还则罢了,否则的话,老夫可不是吃素的。”
皇上亲征归来,寻万安国不见,再差人去传,却说那厮几日前举家搬迁,没带一兵一卒,已经逃得不知去向了。皇上大怒。又有人报拓跋天赐卧病不起,拓跋新城去世,步六孤定国陷入窘境,老臣们近来心情不爽,常常出口不逊。皇上感到情况不太妙。这多半年里,朝廷里已经发生这么多的变故,一定是太后在发难。他对前来觐见的拓跋子推、拓跋云、步六孤定国等几位说:“太后这几年,说起来把江山交给了寡人,而实际她每时每刻都与寡人作对。寡人在前方打仗,太后在后方拆寡人的台,寡人这个皇帝做得很是无趣。”
众人都说:“皇上息怒,太后已然归于后宫,朝廷还是皇上说了算。皇上有何吩咐,微臣在所不辞。”
“寡人近来对佛法领悟了不少。寺庙里的尊尊佛像都好像要与寡人说话,他们告诉寡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世上万物都有因果,并非你想咋样便能咋样。就拿朝廷来说,是你的,朝廷自然按照你的章程来做,不是你的,你就是坐在那个宝座之上,也由不得你。”
皇叔拓跋子推说:“皇上与佛结缘,那是好事儿。记得昙曜大师曾经说过,皇上便是现世佛,皇上打理国事,替天下苍生谋福祉,即是最好的修佛。皇上千万不可只是拜佛修经,而耽误了朝廷大事哟。”
献文帝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这个不必担忧,朝廷的事儿,寡人不做,自然会有人来做。阿弥陀佛。”
众臣不解地看着皇上,无语。
拓跋弘:“这个皇帝,寡人不做也罢。寡人提出让皇叔京兆王拓跋子推来做这个皇帝,大家看如何?”
拓跋子推根本不晓得拓跋弘的心里在想什么,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着实把他惊着了。转念一想,近来皇上所言,一半是君言,另一半却是佛语。皇上刚才这句,究竟是君言,还是佛语呢?君子无戏言,不能开玩笑的,佛语那就更是神秘莫测,更非戏言。君言也好,佛语也罢,皇上也不该把我放在火炉上烤哇!这这这,多半是拿我去做炮灰,他为了拿回皇权苦苦折腾,如今说不干就不干了,不能理解,所以立刻跪倒在地,说:“微臣何德何能,绝不能答应此事。”其他人也说,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可以。
拓跋弘忽然放声大笑,笑得前仰后合。笑过一阵,又严肃起来,说:“寡人绝非儿戏,拓跋子推是先帝的弟弟,本是正宗的皇室,做皇帝名正言顺。再说了,由我来对付太后,显然不如皇叔的威望,到时候太后便没有其他理由,出面干涉朝政了。”
众人还在坚持,拓跋弘说:“就这么定了,明日早朝,寡人便要当众提出禅位之事。”
献文帝设计退位,提出让皇叔“迎战”太后的当天,冯太后就得到了消息。太后对拓跋弘此举也很纳闷。他这是唱得哪一出?他真的不想干了?不对!他真的是大彻大悟,要退出红尘?更不对?太后第一次对拓跋弘的心思,猜不透了。她想到的对策是,不论拓跋弘怎么想的,都不能乱了阵脚,要稳住,不能采取任何措施。只有稳住自己,才能稳住拓跋弘。太后宫殿在深夜里,来了几位老臣。太后与老臣们商议,绝不能禅位于拓跋子推,实在不行,就由小太子宏儿继位。
果然第二天,满朝文武到齐后,献文帝说:“寡人继任以来,朝政不振,外患内忧,寡人有愧于太后,有愧于先帝,有愧于众臣。寡人近来对朝政渐渐淡泊,平日常有遗世之心。皇叔京兆王功高盖世,仁厚贤德,寡人愿意禅以帝位。此后寡人将与沙门高僧一起专研佛学,不再过问国事。”
王公大臣们被献文帝的话惊呆了。这是怎么了?拓跋弘又在玩什么名堂?不是要夺回皇权大干一场吗?这又是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呢?
任城王拓跋云近来与太后见过面,聊起朝廷的事,太后对他说:“听说朝廷中有不少人给皇上出主意,好主意也有,坏主意也不少。希望皇叔能够不忘当时的誓言,很好地辅助皇上,切不可随波逐流,人云亦云,误国误君啊。”拓跋云表示,谨遵太后懿旨,尽职尽责。此时任城王拓跋云记起太后的嘱托,他站出来说:“皇上,微臣有话要说。皇上刚刚得胜而归,四海同庆。朝廷虽然外患内忧,正是皇上拨乱反正、建功立业的时候。皇上岂能违背祖宗,抛下社稷和黎民?何况江山传承,父子相传才是正道啊。”
立刻,又有太尉源贺站出来,说:“皇上要舍太子而外传宗王,禅位于皇叔京兆王,老臣只怕将来大魏江山辈分混乱,大逆不道啊!”
拓跋丕说:“皇位禅于宗王不妥,太子年幼,继位也不到时日。皇上正值龙虎之年,威望正隆,当日理万机,以天下苍生为重,怎能独善其身,皈依沙门?老臣请皇上丢掉此念,以江山社稷为重啊。”
这时,尚书步六孤馛站出来厉声说道:“太子拓跋宏天资聪慧,皇室正统,皇上若要禅位,非太子莫属,如有改变,老臣愿死于朝堂之上。”这个步六孤馛,是文成帝时期的征西大将军,东平王步六孤俟的长子,其弟步六孤丽不畏权势反对乙浑,被其害死,朝廷上下早有耳闻。如今步六孤馛为了劝谏献文帝,说出这般不留退路的话来,在场所有人为之感动。拓跋弘用眼一扫下面的人,大臣们基本反对,他把目光投向阉官之列,选部尚书赵黑站出来,说道:“皇上,禅位于皇太子,微臣誓死拥戴。”赵黑是冯太后安插在选部的心腹,他早已向太后表白过,永远为太后效力,此时正是关键时刻,拥戴皇太子便是拥戴太后,他没有第二选择。
献文帝已经看出,他的计划得到的是大多数人的反对,他的死党无一人出来支持,拓跋云反而带头提出非议,他很是纠结。原路退回,很没面子,大言不惭说朝政不兴,对国事已淡薄,要主动退出朝政,现在又要反悔,天子说出的话哪能如儿戏一般?再坚持禅位于皇叔的话,已经遭到一致的反对,怎么办?
还是一代大儒高允有办法,他站出来说:“想当年,周公旦效力辅助十三岁的周成王之事,想必皇上都还记得,老臣建议皇上不妨效仿之。这样既不违背祖宗之托,也可让各位皇叔、皇兄、王公大臣们辅助幼主。”
献文帝没急着回答,他在想现在的情况下,寡人是骑虎难下,进退两难,不如就这个台阶下来。一可以把朝廷的重担推开,二可以让皇叔子推等人站出来涉理朝政制约太后,三自己虽退,却可以站在身后左右他们,掌握主动。于是他说:“众爱卿既然如此说,寡人就依了你们,今日正式禅位于皇太子拓跋宏,请诸位殚心竭力扶之。禅位大典,于明日举办。”
皇叔拓跋子推,泪眼朦胧地站出,他双手抱拳说:“辅佐幼主,微臣自当鞠躬尽瘁。微臣请皇上看在太子年幼的份儿上,出任太上皇,与幼主一同治理国家。”见拓跋子推这么一说,许多大臣都站出来,说:“请皇上出任太上皇。”关键时候,还是拓跋子推实实在在帮了他一把,拓跋弘暗自高兴。他便不再推辞,接受了太上皇的尊号。
第二天,五岁的拓跋宏继位,为孝文皇帝,其父拓跋弘玩了一场政治游戏之后,尊为太上皇,继续把持朝政。冯氏尊为太皇太后。
那年是公元471年。
作者简介
任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同市作家协会主席,山西省作家协会委员,大同市传统文化促进会顾问,长期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散文集《未必出行》、随笔集《一叶菩提》和《家长里短》,长篇传记文学《冯太后传》,小说《黄花女人》被改编为同名电影拍摄并上线,系列历史散文集《这就是北魏》由商务国际有限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