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不死,它只是坠落

2025年07月05日18:50:14 科学 4493

飞机不死,它只是坠落 - 天天要闻

献给003号坠机的白玫瑰,2024年11月16日。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山里的纪念仪式简简单单,从山下带上来的一束白玫瑰,分给王健、杨立群和其他队员,在曾经因飞机坠落而形成的巨坑前,他们手持玫瑰,默哀。玫瑰洁白,山林翠绿,经过80年的自然修复,那个“巨坑”已经宛如平地,难以辨认。巨坑近旁,山势陡然下陷,形成一道沟壑,飞机的零碎残骸,就埋葬在沟壑之中。

从2023年7月开始,中外团队合作,已经在中印两国寻获了可以被识别为二战坠机的至少8架飞机残骸,中方团队最早发现的就是这架“重返驼峰003号”。2024年11月,南方周末记者在中越边境的云南省金平苗族瑶族傣族自治县见证了这个现场。

寻找二战时期坠毁的盟军飞机,将飞机与飞行员的遗骸带回他们的祖国,是半个多世纪以来世界范围内一项持续不断的公益活动。它既涉及多国政府与民间的合作,更关乎个人探索的意志与勇气。

世界上海拔超过8000米的山峰共有十四座,全部拱卫在喜马拉雅山脉与喀喇昆仑山脉之上,由这些山峰连绵而成的巨大山系阻挡了抗战时期日军从背后进攻中国,成为当时国民政府西南大后方的独特地理优势。而这道地理屏障,也阻隔了盟军从印度向中国输送战略物资。

1942年初,日军进犯缅甸,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远征兵败,滇缅公路被切断,中国失去了全部的对外海陆联系通道,抗战形势危在旦夕。美国总统罗斯福决定,紧急开辟一条飞越喜马拉雅山的中印航线来代替滇缅公路,将抗战物资输往中国,让中国拖住日本陆军主力。这条空中走廊就是“驼峰航线”。与此同时,美国志愿航空队(后扩编为美国陆军第14航空队)在中缅印战区抗击日本空军,当时的人们尊称他们为“飞虎队”。

无论是驼峰航线上的运输队,还是飞虎队,他们在与日本法西斯的战斗中,都遭遇了惊人的战损,据统计,驼峰航线上的中美运输机损失达609架、牺牲飞行员一千六百多人,飞虎队损失各类战机568架、牺牲飞行员586人。它们坠落的地点往往位于中、缅、印、越边境的高山密林,以当时的条件难以搜寻遗骸,但多年以来,或被反法西斯精神所感召,或因战争遗属的托付,或仅仅是出于探险的目的,不同的个人、团队都在寻找它们的下落。

二战史研究专家戈叔亚是较早关注搜寻进展的学者之一。1997年,他在中缅边境见到了一架保存相当完好c-53运输机——驼峰航线的主力运输机。到了21世纪初,他已经走遍了中缅印战区几乎所有的战争遗址。美国人克莱顿·库里斯(clayton kuhles)则是另一位常年找飞机的探险家。2002年至今,他寻获的飞机残骸已经超过30架。

和这些前辈相比,王健的户外团队是一个后来者,但相对于长眠在亚洲腹地的上千架飞机来说,他们的行动还不晚。王健将团队称为“the fourteen mountains”(十四座山峰),而这个项目被命名为“重返驼峰”。2023年7月,“重返驼峰”正式启动,团队与克莱顿合作,由克莱顿进入中国人难以抵达的印度东北部搜寻,中方团队则负责搜索中国境内的坠机。克莱顿在印度找到的两架被编号为001、002号,中方寻获的六架飞机都位于云南省金平县。

从昆明往西,驼峰航线上的运输机要翻越苍山、哀牢山、喜马拉雅山,山区的气候突变让这些地方成为坠机最为集中的区域——来自印度洋的暖流撞上高耸的喜马拉雅山脉,瞬间变成寒流,在一分钟之内,几英寸厚的冰就会结附于机翼之上,造成飞机失速而坠落。戈叔亚说,驼峰航线上损失的飞机,绝大多数是由于恶劣天气造成的,而飞虎队的坠机多与空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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驼峰航线飞机模型及运输场景复原,来自2022年云南省博物馆的展览“大动脉——抗战时期中国经济社会主通道与生命线”。视觉中国 图

这些带着无畏的豪情冲上云霄的飞机,又带着未酬的壮志纷纷坠落。据说它们的残骸堆满了某一个必经的山谷,天气清朗的时候,明晃晃的日光映照着机身的铝片,整条山谷都会发出刺目的反光。人们悲伤地将这个山谷,称为“铝谷”。

每确认一架飞机的残骸,王健都希望在靠近坠机点的地方办一个简单的悼念仪式。白玫瑰,简朴的悼词,默哀,随后白玫瑰被放置在山谷深处的某个角落。

这些坠机背后,不仅是80年前的二战大历史,也是他们亲手触摸的滇南地区的地方小历史。

雨季到来之前

从海拔1300米的蒙自市区开车往南,一路海拔不断下降,到红河岸边的蔓耗镇时,已经降到了150米。1887年中法战争后,蒙自开埠通商,设立了云南第一个海关。个旧的锡矿由马帮驮至蒙自报关,再经蔓耗转红河水运,顺流而下到中越边境河口镇,从越南海防出海,进入香港、欧洲市场。这条商路几乎承担了全部个旧锡矿的出口运输任务,蔓耗镇也因此在晚清民国时期繁荣一时。

蔓耗再往南,蜿蜒翻越云雾升腾的哀牢山区,就是金平县县城,海拔又来到了1300米左右。

这条狭窄的河谷商路,也许就是八十多年前飞虎队队员从昆明起飞南下时从空中俯瞰过的景象。

一开始,王健团队的搜寻目标是一架名为“查克鸡舍”(chuck’s chicken coop)的飞虎队b-24型轰炸机。档案记载,1944年11月16日,搭载11名成员的查克鸡舍从昆明飞往中国南海执行侦察日军军舰的任务,于返航途中失踪。最后的雷达信号显示飞机失踪于蒙自地区。

克莱顿给了中方团队一张地图,上面的黄色区域是当时飞机坠毁前的雷达信号显示区。这张地图来自美国的档案馆,几块黄色区域加在一起,是上千平方公里的山区。“不要说上千平方公里,一平方公里的山地,要这么搜索,没有一年半年也搜不完。”刚拿到这张地图的王健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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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莱顿·库里斯提供的关于查克鸡舍坠毁之前的无线电范围。受访者供图

有一天晚上,王健还梦到了这架飞机:飞机着火,照亮了幽暗的森林。

1944年,日本在太平洋战场上已经基本丧失了制空权与制海权,为了保障其陆上交通线,日军于1944年4月至12月发动了贯穿中国河南、湖南和广西的大规模进攻战役,日本称为“一号作战计划”,即中方所称的“豫湘桂会战”。尽管遇到了中国军队英勇抵抗,日本陆军还是大致完成了战略企图,即打通了从郑州到越南河内的交通路线,并摧毁了广西、湖南多个机场。

这种情况下,飞虎队从昆明呈贡机场起飞,轰炸越南河内、中国海南等日占区的作战任务,在1944年变得更加频繁。

搜索团队模拟了当时飞虎队的南下航线,其中一条线路从昆明南下,经过通海县、建水县,沿着红河的干热河谷地带飞越金平县后,进入越南。而日军从越南机场起飞,很可能也在中越边境的红河河谷进行埋伏、拦截。

这条模拟线路与黄色区域相交的区域,正位于金平县。王健相信,由于金平及附近区域在这条航线上处于关键位置,应该有相当多的二战飞机残骸等待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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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年出版的金平县地图。资料图

2024年过完春节后,王健跟户外团队的成员说:“如果你们要去云南徒步,能不能去一下这个地区?”团队里有不少常年进行户外徒步的驴友,他们在登山的同时,也会被告知留意周边状况。这是一个半专业的搜索队伍,“队员们希望将户外运动和一些社会价值结合起来。”王建说。

徒步的小团队一般只有两三人,如果有团队进入金平县,王健就会告诉他们,沿着模拟的航线,在黄色区域的偏北方向搜索,“当时这架飞机是返航,从南往北飞,最后的信号靠近北面。”

“嘟……嘟……”缓缓扫过地面的金属探测器发出低沉又有规律的声音,探测器显示屏上的数值稳定在70到80之间,如果探测到铝或锡元素,数值会下降到50-60。二战时期的军用飞机大量使用铝合金,战争中后期,一架飞机的制作材料中铝合金占比甚至高于50%。

从3月一直到6月,陆续有团队在这个区域徒步勘察,王健掌握着他们已经走过的区域,但前方的反馈令人失望,没有人看到任何疑似飞机残骸的金属残片。

6月,金平县进入雨季。北回归线以南,亚热带季风拂过金平,带来连绵的雨水,徒步者很少在这个季节进入山林,这也就意味着这种业余的搜寻要告一段落。

从很小的年纪开始,王健就熟知二战时期的各种飞机型号,也接触到了很多有关驼峰航线的书籍,寻找驼峰航线上那些坠落的遗骸,成为他“小时候的一个梦想”。他曾面试过很多想要志愿加入徒步搜寻的年轻人,“真正了解这段历史的人大约只有百分之十”。

杨立群带着小学五年级的儿子点点在雨季之后来到搜索现场。点点是搜索队中年纪最小的一员,他和王健一样,是一个航空爱好者,可以分得清涡喷发动机和涡扇发动机。杨立群是搜索队伍的中坚力量,他身材壮硕,开车飞快,和点点讨论二战的很多战史。点点已经放了暑假,从河北老家自己一个人坐飞机来到云南,跟着爸爸在雨季的密林中寻找这架比他年长很多倍的飞机。在很小的时候,他就跟着爸爸在太行山徒步,大自然赠给了他黑亮的皮肤。

之前的徒步者在偏北的山区没有收获,杨立群决定带着儿子往更南的方向碰碰运气,那意味着离越南边境更近,如果飞机坠落在边界的另一边,那这一年的寻找就只能以空白收尾。

火石冲

道路似乎没有尽头。从金平县城开车再往南,沿着金平河河谷一路盘山迤逦下行,公路在下游西拐,去往勐拉镇。

定位在勐拉镇的西边山区搜寻,是王健与杨立群的分析结果。“飞行员不可能随便飞,它当时可能要躲避日军追击,会朝着勐拉的西面撤。”王健分析说。勐拉的东面就是越南,当时日军占领着河内,越南境内追踪而来的敌机,很可能迫使飞机一路向西。

他们在地图上画了一个圈,圈住了勐拉西边方圆十几里的群山。6月底,杨立群和点点就在这个圈附近开始搜寻。

大雨,密林,杨立群带着孩子在山上走了两周,没有收获。“感觉快找不下去了。”杨立群还记得当时的狼狈情景,在将要力竭而放弃的时候,他们在一个叫毛背湾的地方遇到了苗族老婆婆李老章。

和四周的山相比,毛背湾是一个海拔相对较高的点,杨立群有想过,当时飞机落下来,飞行员如果还有一定的控制力,可能会选择一个缓坡,这样对飞机的冲击力就会小一点。爬上毛背湾,杨立群想看看四周有没有这样的缓坡。

光看李老章的灵活体态,绝想不到这位老人已经接近100岁了。尽管听不懂她的语言,但她的语速快得就像邻家的中年阿姨。路上遇到老人,杨立群都会例行问一问,“小时候有没有见过飞机?”这次,李老章的回答几乎让杨立群惊喜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给李老章做翻译的是她最小的孙子,她的回答清晰而坚定:“亲眼看到,一架飞机着火了,撞了下去。”看到飞机的那年,她还是一位少女。她还记得更多的细节:坠落的地方在西北方向,当时还看到有人跳伞,接着是巨大的响声。对于一个山区的小女孩来说,亲眼见到这样的钢铁巨物,想必让她记忆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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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老章老人。受访者供图

李老章说,她是从不远的火石冲嫁到毛背湾的,也就是说,看到飞机的那年,她还住在火石冲,那么飞机的坠落地,便在火石冲的西北不远处。火石冲离毛背湾的直线距离是十几公里,但当年李老章沿着山的褶皱,要走六七十公里。

有了李老章的指点,杨立群和点点的搜索立刻有了新的动力。雨还在下。杨立群开着车,想把火石冲一带的小路全都绕一遍。云贵川一带有很多以“冲”为地理特征的地名,一些地名学家认为,“冲”可能代表着某种山谷沟壑。

在经过一个隐蔽的岔路口的时候,点点对杨立群说:“飞机会不会就在下面?”这条岔路口隐没在草丛中,杨立群好几次经过,都没有看出来它其实是一条路。点点发现了这条路。它斜插着往山下探去,好似掉入某个雨中的深渊。

杨立群还记得当时点点说的话:“爸爸你想想飞行员的本能,飞机要迫降了,他是不是应该会找更低一点的地方,这样生存几率更大?”杨立群被儿子说服,再试一次,说不定就在下面。

拨开遮路的草莽,隐隐约约的小路将他们引向了一个山坳。山坳里竟然林木整齐,颇为开阔,完全不似亚热带森林的景象,杨立群认得这是人工橡胶林。

有橡胶林就有村子。小路在橡胶林中蜿蜒,路上的车辙显示当地人主要依靠摩托车来管理偌大的橡胶林。杨立群沿着小路到达的第一个村子,当地人叫做六八村,地图上找不到这个名字,卫星图上只能看到几片聚在一起的屋顶。幸运的是,杨立群和点点又遇到了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汉,听到问有没有飞机,老人手指了指上面,示意沿着路再往上开,上面的寨子里有人知道。

老人没有犹疑的回答让人惊喜。所有迹象都表明,他们离事发地越来越近了。这条小路在六八村经过一段平缓的盘桓之后,再次开始爬坡,杨立群相信,山上的某个寨子就是老人手指的方向。在某些汉人与苗族杂居的地区,如今依然能看到不同民族在不同海拔的垂直分布,汉人居平地,苗族住山上,他们的地名往往都以“某某寨”命名。

小路将他们引向了一个这样的寨子。地图显示这一带的行政村名叫荞菜坪村,一个行政村下分散着很多自然村,他们到达的那个寨子,当地人叫做梦龙二队。梦龙二队是一个苗族寨子,人数不多,彼此熟识,村民们主要以种橡胶树为生,说起飞机,大家都知道车晓福家最了解情况。

飞机冲

车晓福家在村子里是一个大族,拥有的橡胶林面积可观,二儿子还在县城里谋得了一份差事。车晓福已经五六十岁,壮实、健谈,他对杨立群讲起了车家与这架飞机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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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年11月,为众人寻找飞机冲除草开道的当地人车国鹏。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车晓福的父亲年轻时只听家里的长辈说,那一年有架飞机落下,落在了他们寨子附近。解放前,金平县大部分的山林都还是亚热带原始森林,人要进入森林寻找飞机残骸,是一件极为危险的事情。因此极少有人知道飞机的确切位置。随着亲眼见过此事的老人们逐渐凋零,坠落的飞机逐渐变成了寨子里的一个传说。传说迷雾的化开,要等到1970年代开始的滇南森林大开发。

对于想要实现工业化的国家来说,橡胶是一种极为重要的战略资源,然而橡胶树的生长地却极为有限,自然条件下只有南北纬10度之间的地区才能进行高品质的橡胶生产,而海南岛最南端的纬度也高达16.5度。新中国成立之后,几代农学家经过三十多年的选种、育种实验,把橡胶树的生长北界推到了24度。金平县在北纬23度左右,是我国能种植橡胶树的最北区域之一。

梦龙二队所在的这片山林,就经历了从原始森林到橡胶林的蜕变。那是1970年代,国家大力推广海南、滇南地区种植橡胶,为了鼓励山区少数民族成为胶农,大量的原始森林被砍伐,土地被分配给当地人——车家分配到的这块地,凑巧就在飞机坠落的那个位置。

森林在逐步后退,单调的人工林步步紧逼。就像剃去毛发后终于露出的文身,1972年,当年那个撞击留下的大坑与飞机残骸,终于在森林被砍伐后再次出现。车晓福记得,附近的村民听说后,蜂拥而至,将飞机的各种零件、铁片拆卸回家,“三天时间就拆光了”。而飞机撞击的这个小山坳,很快有了当地村民都知道的新名字——飞机冲。

从梦龙二队到达飞机冲,还要步行大约一个小时的山路。2024年11月,车晓福的小儿子车国鹏带着南方周末记者再次走了这条路。当时,众人都认为这架飞机就是一直在寻找的“查克鸡舍”,于是在11月16日它坠毁80周年的这一天,大家带着玫瑰上山,举行了简单的纪念仪式。

一路上全是密植的橡胶树,车国鹏说,他小时候经常去飞机冲玩,撞击坑原来很大,后来逐渐被抹平,“小时候奶奶带着我们在那边种菜,经常会在地里挖起大片大片的铁片,她后来就当废铁卖掉了。”现在王健手里只有零星的碎片,是他和杨立群后来仔细搜索周边土地的时候陆续发现的,其中有一块碎片上,有“naa”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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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aa标志的细节放大。受访者供图

包括这块碎片在内,越来越多的证据显示,这架飞机似乎并不是b-24型号的“查克鸡舍”,而是一架b-25型号的轰炸机。

离梦龙二队不远的牛塘寨村,他们遇到了89岁的瑶族老人赵二妹。赵二妹的回忆是另一块拼图,补上了李老章回忆里空缺的部分。李老章只看到了飞机坠落,但赵二妹清楚记得坠落的原因。“一架白色飞机追着一架深色的飞机。”担任翻译的也是赵二妹的孙子,赵二妹抽着水烟,说话条理清晰,“白色飞机突然飞得很高,飞到深色飞机上方,然后再俯冲下来,来到深色飞机的机腹下面,从下面往上打,把深色飞机的肚子打着了。”

二战时期,日本的零式战斗机经常把机身刷成白色。赵二妹口中的白色飞机,很可能就是日军的零式战斗机。

美国杜立特突击队协会现任主席拉里·凯利(larry kelley)看到了飞机残骸碎片,也倾听了王健转述的赵二妹的回忆,他认定,这架飞机的型号极有可能是b-25。飞机残骸碎片上的“naa”的标志,即“北美航空公司”,这家飞机制造商在二战期间只生产过b-25、p-51两种型号的战斗机。

“杜立特突袭”是二战时期极为鼓舞人心的一场战斗。太平洋战争早期,由于盟军被日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士气较为低落。1942年4月18日,杜立特突击队成功发动了对日本本土的首次空袭,大大鼓舞了盟军士气。当时突击队所使用的轰炸机就是b-25。拉里·凯利本人收藏有一整架二战时期的b-25轰炸机,对飞机的零部件和性能极为熟悉,“这种从上俯冲而下,再从机腹攻击的方式是日本零式战斗机攻击b-25轰炸机的典型作战方式。b-25轰炸机的上面有机炮保护,机腹是它的薄弱环节。”拉里说,“零式战斗机不可能用这种方法攻击p-51,因为它的速度没有p-51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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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二妹老人回忆的飞机战斗经过。该机动动作一般发生在战斗机攻击轰炸机的场景下,尤其是针对b25轰炸机,因为b25轰炸机没有腹部机炮,日本战机很可能会从b25薄弱的腹部进攻。王健 绘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一个深山之中的89岁老奶奶很难编造出如此符合历史逻辑的细节。

飞机残骸被编号为003,它不是查克鸡舍,目前也还未确定具体身份,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同样是为了反法西斯事业付出了生命代价的飞虎队飞机。“我们的纪念仪式没有做错。”王健说。

干校村

南方周末记者再次看到哀牢山的云雾,已经是2025年的5月。雨季已经到来,由印度洋北上的庞大水汽撞上横断山脉,让金平陷入了连日的阴雨。

杨立群从金平开车来蒙自接站,车辆里程表上显示12万公里。这辆车是他在当地租的,刚租来时里程是6万公里,不到一年功夫,就又多了6万公里。这6万公里纵横交织在小小的金平县,“几乎所有的小路都摸遍了。”他说。

杨立群看起来黑了好几个色号,体重也由两百多斤猛降至160斤。“你不会是为了减肥才来找飞机的吧?”他对这个问题只是笑笑,不置可否。2025年春节,杨立群将妻子和点点接到云南,过了一个吃米线的春节。杨立群说他现在老是想着吃面,“一个北方人的胃”。

半年多时间,这个团队在金平县发现了更多的坠机线索,包括003号在内,有六架飞机残骸基本被锁定,其中005号是目前唯一一架可以被确定具体身份的飞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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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云雾中的干校村。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2024年11月,003号的纪念仪式结束后不久,团队又获得了一个重要的“线报”——要在当地扎根找飞机,一个人再勤奋,也比不上二十个“眼线”。两年多来,杨立群说自己“培养”了好几十个“眼线”,有普通的村民,也有村里的风水先生,有时候他们随口向长辈的一个打听,可能就是一条重要的线索。

最新线报显示,离勐拉镇不远的干校村附近,有老人回忆曾在年轻时捡到飞机的残片。老人名叫李朝英,83岁,瑶族,她捡到残片的时间距离战争结束已经几十年,但她还记得捡到的地点。

干校村是一个历史并不久远的村庄。在飞机掉落的年代,它并不存在。村里的居民多为汉族,他们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从城市迁到山区,从市民变为山民——它的名字暗示了这段迁徙的历史。

坐着孙子的摩托车,李朝英把杨立群带到了一个半山腰。那是一条狭长的山谷,没有乔木,茅草肆意生长,足有一米多高。像蹚水一样,搜索队员蹚进了这片茅草的“波浪”。每前进10米,都要花去一个多小时去劈开“浪花”。令人泄气的是,在浪里打滚了三天,团队毫无收获。第三天,天色将晚,杨立群和队员们开始怀疑老人的记忆不准确,或者她捡到的并不是飞机残片。他们决定下山。

下山路上,一个养蜂人像是被什么不知名的力量驱使,出现在了他们面前。“往下走,翻过前面那个山,我听老人们说曾经有飞机落下。”养蜂人的指点很简单,但语气很肯定,顺着他指的方向,趁着天还没有全黑,团队迅速翻过了前面那座山。来到山脚下的时候,他们抬头看去,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个山脚和李朝英老人所指的那座山的半山腰,就处于同一片山谷之中,两个地点的直线距离,不超过600米。

飞机坠毁的地点如果只有一个,“会不会是在a地坠毁爆炸,碎片飞溅到了b地?李朝英是在b地捡到的碎片?”杨立群推测。这个推测很可能就是事实。第二天,团队带着设备回到了养蜂人所指的那个谷底。20分钟不到,金属探测器就有了反应。“我一看就判断它是飞机零件,是飞机缸体的一部分。”王健说。紧接着,第二件、第三件,大大小小的碎片让探测器响个不停……最让他惊喜的是找到了一颗还没有内爆的机载子弹,“这可以证明这个子弹不是打完之后掉下来的,而是随着飞机摔下来的。”各种碎片信息显示,这很可能是一架b-24轰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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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物品应为005号残骸,由一村民的长辈从干校村背回。这可能是来自b24轰炸机炮塔上的零件。受访者供图

这架飞机残骸很快被标记为005号,而关于005号的具体身份,则有待中美三件档案的陆续浮出水面。

三份档案

团队最初得到的是一份美国政府的档案(以下简称档案a):1944年5月26日晚,第14航空队第308轰炸大队一架编号为42-100040的b-24飞机从昆明呈贡机场(chengkung)出发,前往中国南海执行海上战斗任务,“在飞机坠毁前没有无线电联系过该机”。

档案接着提到,失踪几周后,1944年6月20日,军方又收到报告,称一架飞机坠毁在“马石口山,大约在中国蒙自以南50英里处的地方(北纬23度46分,东经103度14分)”,“从村长的描述中得知由于恶劣天气,飞机突降高度撞山坠毁。一中国搜寻队对坠机现场进行了调查。”

这份档案有一处明显的矛盾之处,它明确提到坠毁地点在“蒙自以南50英里”某处,但如果按照它所标示的经纬度,定位则在蒙自以北大约几十英里处的“马石口山”。

几经考虑,搜寻团队决定相信更加精确的经纬度,他们也将这个信息提供给了中国军方。2024年年底,王健的团队和军方的搜索队伍先后开赴马石口山,展开了大规模搜寻。直到这时,还没有人将这架飞机与005号联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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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25日,雨,去往005号坠机现场的路上。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搜寻活动在马石口山区域持续了一周,探测器数值毫无波动。这片区域位于蒙自以北的开远市,在一个狭窄的南北向峡谷,冬季风贯穿而入,山上植被稀少,风力极劲,“我们在山上被吹得东倒西歪,五个人的团队搜了整整一周。”杨立群回忆。当地居民并不信任这个外来的团队——他们到处打听,逢人便问几十年前的事,很快,一股谣言在村里传开,“他们以为我们是诈骗团伙,是来收集信息的”。有一天,几十个村民将他们团团包围,差点打起来,最后警察来了才平息了谣言。

以经纬度坐标为圆心的好几公里范围内的搜寻,除了当地人的白眼,两支搜寻团队一无所获。

这时候,杨立群已经开始怀疑,这架b-24,就是他之前在干校村附近发现的那架b-24——档案上“蒙自以南50英里”的描述,可能才是正确答案。

与此同时,凯文在美国朋友处获得了另一件美国军方档案(以下简称档案b),日期为1944年5月27日,内容与档案a大致相同,只是该档案推测:“据信飞机因坠海而残骸难以寻获”。这是军方的第一手档案,时间早于档案a,因此提供了准确的机组人员姓名与机型信息。

既然档案a提到当时有中国的搜救行动,那么是不是中国方面也留存有一份档案?云南省档案馆的一位馆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馆里1949年之前的档案都已经进行了数字化,可以随意查阅。以日期为关键词,我们找到了这份档案。档案名为《云南省政府关于省民政厅呈报金平县发生飞机坠毁案给昆明行营的呈》(以下简称档案c),档案显示,1945年5月25日晚,有一架飞机坠落在金平县,26日,王布镇(今金平县县城)镇公所派了干事员李学延及两名镇丁前去事发地探查,据他们回报:

“地点确系在那发汛之南窑后背附近八度河之小山上 。视该机残骸确系一架似于落地时即已着火飞机 。机徽号焚毁,不能辨别 。机旁尚有手掌四只并零碎骨肉数块,乃系白种人肤色。其遗物仅有:手套一只及尚未爆炸之小型炸弹两枚、既已损坏之机枪六挺、小枪二支。一般判断似为我方飞机,出袭越南,不幸中途发生故障、忽然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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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档案中关于005号坠机的最早记录(左,即文中的档案b);民国云南省政府档案(右,即文中的档案c)。资料图

根据三件档案所透露的信息,可以拼凑出这样一个故事:飞机在1944年5月25日坠落后,首先发现无线电失联的是美国军方,于是在5月27日形成了档案b,将失联时间定于5月26日。由于当时还没有获得中国方面展开搜索的信息,所以档案b推测飞机坠海。5月26日,乡镇政府展开搜救,搜救结果上报省政府形成了档案c,并于6月20日通报给了美方。美方在得到信息之后,修正了之前的信息,形成了档案a。但由于种种原因,美方在抄录信息的时候可能出了错,地点与经纬度出现了矛盾,结果误导了中国军方与王健团队的搜索。

档案c中精确的坠机地址“那发汛之南窑后背附近八度河之小山上”,与005的发现位置完全吻合,“我们发现的地方现在离干校村最近,1944年,离它最近的村庄就是南窑村。”杨立群说。

和其他坠机相比,005号是一架幸运的飞机,尽管一份档案出错,但三份档案合力,最终让它“重见天日”。更多信息显示,当时的飞行员昵称这架飞机为pokey,机组成员的照片也被陆续找到……也许每一架飞机,都是这样一个连接现实与历史的虫洞。

未完成

2025年5月25日,pokey坠毁81周年的日子,按照惯例,团队带着白玫瑰上山。这一次的纪念仪式多了七张照片——王健找到了其中七位机组成员的照片。它们被摆放在临时搭建起来的矮桌上,雨水打湿了相框,也打湿了玫瑰。

也许比pokey更加幸运,003号的机组人员可能并没有全部遇难,李老章说她看到有人跳伞,梦龙二队的村民口中,也流传着关于救人的好几种说法。有说是当时的土司刀家柱救了跳伞下来的人,刀家柱的后人在1950年去了台湾;也有说是李家的三兄弟护送飞行员走出了金平……王健想去台湾寻访刀家的后人,去验证这些传说。

当时的盟军飞行员都会随身携带一块方形织物,称为“血幅”,上面会写着中文“来华助战洋人,军民一体救护”等语,为的就是跳伞之后出示给当地人看的。昆明市抗战胜利纪念堂里,2025年5月份正在举办一个名为“抗战之滇”的抗战摄影展,其中一张照片展示的就是飞虎队王牌飞行员霍洛韦亲笔签名的一块血幅。霍洛韦退役之后,在佛罗里达为小学生开校车。

飞机不死,它只是坠落 - 天天要闻

飞虎队王牌飞行员霍洛韦的血幅。邹德怀收藏。受访者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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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1月3日,包含102岁飞虎队老兵哈里·莫耶的访华团来到昆明。图为莫耶与昆明市外国语学校学生握手。ic photo

策展人邹德怀收藏有数量众多的近代历史照片,他为我们展示了b-24、b-25飞机的影像资料。另一位策展人甘云是抗战时期滇军名将甘芳的孙子,他说他最遗憾的事情,就是再也找不到爷爷写的书《云南抗战始末记》。甘芳作为重要的抗战亲历者,在胜利后裒辑史料而成此书,新中国成立之后却因各种原因而散佚,如今只保存一篇甘芳为它写的弁言:

“吾滇军民,请缨赴难,出师抗敌,竭全省之人力物力,贡献国家,先后征召士兵近六十万人,供应军粮八十万吨,南北战场,几处不无我滇健儿之光荣战绩焉……”

抗战胜利纪念堂建成于1946年1月,如今是昆明热门的旅游打卡地。纪念堂前,早早挂起了“纪念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80周年”的横幅。纪念堂的围墙上,不知是谁用油漆写下《正气歌》的句子:“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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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5月,昆明市抗战胜利纪念堂。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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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抗战胜利纪念堂的外墙上,写着文天祥《正气歌》里的诗句。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摄

时间不停流逝,后来人的历史像潮水一样覆盖着前人的历史。甘云继续寻找着甘芳的书,王健的团队也在继续寻找那些坠落的“日星”,他时常感到时间的紧迫感,九十多岁的老人逐渐离去,“后面搜索飞机的难度会更大”。

在埋葬pokey的山谷中,王健念了一段简短的悼词:“他们以生命为代价,捍卫自由的信念,为全人类的反法西斯战争的胜利作出了难以磨灭的贡献……”雨势越来越大,雨声逐渐盖过了他的声音。

南方周末记者 王华震

责编 刘悠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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