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乡宴,成为村民最后告别的仪式。3年前和3年后,时间所遗落的一切,在去与留之间只剩下一声慨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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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营巷在西洪路的一个岔路里,此处的安静与城市的喧嚷,只在于一个巷口的分界。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热闹的西洪路边,这个百年的村落正在消失。
木构的百年大宅院、狭窄的巷子、凌乱的电线、菜地、庙宇,它明明在都市的中心,却好像停在过去,缓慢地前进着。而这一切,即将被旧改征迁所改变。
后营巷里的水费单还停在4月;几家门口的对联还没有褪色,显得很新;被拆下的铁门上写着征兵日期截止到今年6月。
猝不及防,后营巷的故事即将到达尾声。村民们用一场乡宴,作为最后的纪念。
福州是一个多神的城市。境社之间,都有这方土地的守护神。它是一种信仰,也是境内居民联系情感的纽带。后营巷的这场乡宴,是境内袁真人的寿宴。虽是地方本土神,可这里的居民老蔡还是愿意叫他菩萨。
他在介绍时显得兴致勃勃,反复说着乡宴时的计划:前一天给小孩过节,办个抽奖活动炒热气氛,6月1日再办一场给菩萨祝寿的乡宴。
△老蔡
3年前,我们曾经到过后营巷。当时的居民说:“这里拆迁已经说了十几年,都还没动静。”
3年后,有读者重读旧文,写道:“这里终于被征地,要拆迁了。巷陌里已是人去楼空,徒留菜园寂寂。”(点击此处查看旧文)
拆迁意味着什么呢?可能是短暂的不便,是数十年的记忆,是新生活的开始,是争端,是邻里关系的断裂,是家宅变成废墟。“我们这里全部都要拆掉,就庙没有拆,因为没有地方安置。”老蔡说道。
当一切变成废墟之后,只剩下这间庙宇,孤零零地面对城市的变化。
△404 Not Found
“1”
一次别离
这次寿宴,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在村民和征收单位的反复商谈过后,动迁的日期才被延迟到境内神仙生日之后。村民们觉得,菩萨的生日宴是不能提早的。
后营巷的水电也陆续停止供应,老蔡他们只好自己出力接上水和电,才完成这次乡宴的准备工作。这是他们村最后的团圆。每个人都清楚,再难有重见的可能了。
三年前,这里是一家杂货店。照片里,可以看见这里的居民正在打麻将,四个人的牌局,却有五人正在围观。闲坐、聊天,村子里的杂货店往往是茶余饭后最好的聚集地。即便是三年后,他们也习惯站在这个路口,交换搬家后的家长里短。
现在最显眼的,大概是那些画着红圈的“征”字。凌乱的涂鸦却昭告了将来的命运,不得不说,有点朋克。
△现在的后营巷和3年前的后营巷
31日那天,天空飘着濛濛细雨,我们到后营已经是晚上6点半。
一路上,可以看见孩子三三两两提着抽到的小礼品,跑着,跳着,跟身边的伙伴打闹。站在巷子口的父母,在孩子们玩闹的时候,聊着最近的情况。
大约7点,帮忙筹备乡宴的村民开始了庆功宴,两桌人分外热情,招呼我们喝酒吃菜。“随便吃,随便吃,不要客气。”老蔡很热情地招待我们,他在这一带已经居住了20多年。
乡宴的时候,庙门前插着4根粗大的香,神像前摆满了红烛、水果和花生油,香案前的香密密麻麻地排着。在庙内的多是辈分更高的村民,他们都特别在乎这次的菩萨寿宴。
巷弄里,停着一整排电动车。在庙附近的村民家,一桌或是两桌地摆放着菜肴。
原本最普通不过的坊间日常,放到这样的日子,也变得特殊起来。不久,这里将换做现在城市的模样,这般场景也在不断地改造中逐渐难得一遇。
街坊邻居通常意味着一种亲切,一种陪伴。除了一起聊天搭伙凑局,逢年过节,打糍粑做粽子,各家各户都会准备一份送给对方。家中有了什么事情,踏出门,邻里都会互相帮助。所以才有这句俗话——远亲不如近邻,但这种生活模式,在现代城市里已经逐渐成为历史,变成一种陌生的经验。
而我们对于土地的眷恋,对于邻里关系纽带的期待,总要等到我们失去以后,才能渐渐领悟。不由得想起罗大佑《鹿港小镇》里的句子:“家乡的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
营营役役的城市,高楼林立的住宅,快节奏的生活和更加封闭的家,瓦解了邻里之间单纯的关系。
彼此的陪伴在拆迁中消逝,只剩下回忆里的一些碎拼图,逐渐走向遗忘。人们的关系和生活也在无形中变化着,按老蔡的话说,只能“哪里住的就哪里习惯咯”,因为一切都“向钱进”了。
△“千家万户迎旧改,造福工程暖民心”,不远处还有“先征先搬得实惠,后搬后征不沾光”的标语。
村庄像是一个整体,一个停靠在过去的站台,时间不似城市里跑掉那般飞快,有自己固定的节奏。
而居住在这里的人们,正面临着一次别离。
“2”
废墟的深夜探险
别离之后,剩下一片废墟和满地的残骸。废墟里,还留存着最后的生活气息,过去的物什、墙上的贴画、旧家具,这里的时间发生了错位。
在一个深夜,我再次走进这里,就像一场异域的探险。
白天的后营巷通常很安静,只剩下金属防盗栅栏被拆除的声音和流浪狗偶尔的狂吠。巷口的早餐店里挂满了粽子,人来人往,西洪路上充斥着15秒一轮的广告,混杂着车流发动机的声音和喇叭声。
安静与喧嚣的分界线,就是通向后营巷这条浅浅的巷子。深夜的后营巷更加寂静,直到凌晨4点,栖息其中的燕子和麻雀醒来。
后营巷据说是古时驻扎兵马的营房。明清时期,随着战事的增加,福州城区特别是鼓楼一带调入更多的军队,营地也随之扩大。所以福州城内才有许多与“营”有关的地名。
巷口只剩下一盏孤灯,左边的单元楼里是一些老兵的安置点,现在铁质的防盗窗已经被拆除大半,只剩下那个被工人当成临时驻点的房间没拆。白天,窗前的搪瓷盆上用红字写着“九四年老人节纪念”,记录着这个小区存在的时间。
小区一楼的柴火间里,保留着上世纪模样的电闸,门房二楼墙面上贴着各种广告词,旁边是一个小型的菜园子,生长在泡沫箱里的植物还留有生机。
趁着夜色,掌心大小的蜘蛛在废墟里爬行。墙面早已斑驳,单元楼房檐上长着各种蕨类植物,每家的厨房外墙,都留下一道黑色的油渍。
往后营巷深处走去,会有一种强烈的疏离感。因为房屋内的摆设显得太过陈旧,加上破败的地面,有些恐怖。
除了外墙面的“征”字,这里最多的,其实是“福”字和“囍”字。木质房屋很大,通常有两个天井,数个并排的房间,应该是一个家族的人共同居住的。有的房间墙壁上贴着字母表和生字词,有的贴着奖状,有的梳妆台前贴着“囍”字,有的贴着上世纪的年轻女郎。
沿着巷子往前,左边有间200多年的老宅子,是一位阿姨从小长大的地方,原本还住着她的表哥表姐,后来他们都出国发展,只剩下她一个。这方土地上,大概还有三四座这样的大宅院。
在后营巷里,时间线索是混乱的。一家有很长的木阳台,绕了整栋房子外墙半圈;有时能在地上看见游击队的小人书漫画;有的家里铺着90年代的旧地砖;村内有一方菜地,藤条绕着竹竿郁郁葱葱,而远处,就是现代城市的楼房,排着两列空调外机。
△悬空的木阳台,从二楼通到三楼。
夜色中,有一家人还没有睡着,他们点着黄色的灯,与不远处的高楼界限分明。
凌乱的废墟,象征着这次别离的尘埃落定。凌晨5点,早餐摊开始营业,城市渐渐醒来。
“3”
重构的故事
夜里,我跟着一只流浪猫,闯进宅子。一只被遗弃的狗被吵醒,对着我发出低吼声,试图守护自己的领地。屋外,征收办公室的灯光彻夜明亮着,等待最后的几户人家签订协议。
属于这里的光阴,也终将成为历史。百年的宅院和三十年的单元房杂糅在一起,不久后将被夷为平地。
废墟里残存的模样,通常是居民们生活侧写,酱油瓶里还剩着酱油;木头床架后贴着风景画和旧日历;门边上画着几道歪斜的直线,写着数字,应该是孩子的身高;木门和桌椅被油成浅蓝色;一楼的厅堂贴满花花绿绿的墙纸,还留着神龛......
废墟里的生活气息,并没有随着主人离去而消逝,反倒成为一种城市的异域,在凌乱里发现曾经真实的影子。
被遗弃的流浪狗、行走的猫、房檐上的燕、无孔不入的蚊子暂时地接管了这里,村庄似乎恢复了另一种生气。
有时我会幻想,当一座城市彻底消亡之后的样子。或许是从苔藓开始生长,到低矮的灌木爬上数十米的高楼,动物从城市的边缘回到中心,这里,逐渐恢复生机勃勃,唯独缺少了人类的踪迹。
而现代城市里,废墟是短暂的,这里会被更现代化的楼宇覆盖,就像旧衣服上打了新的补丁。城市不断地翻新改造,也如同一个正在成长的生命。
但旧屋、菜园和高楼同框时,我们还是有种微妙的遐想,把这称为现实的魔幻。
△远处的高楼与近处的菜地
3年前,这里的人大都渴望离开,3年后,他们不得不面对搬迁后的新生活,并逐渐养成新的习惯。只是旧村落里的浓郁人情味,消散在新式建筑和小区之间。街坊邻里的亲密,仅存在记忆里。
旧房的弊病逐渐显露,凌乱的电线、火灾的风险、台风天渗水的屋檐,在这里生活的安全性也面临着考验。
种种交织在一起,使得居民看待村落的情感越发复杂。“拆了挺可惜的,不拆也不行。”老蔡在带我们逛宅院的时候说道。
在时代的浪潮中,一个个旧村落渐渐消失,住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好尽量适应这个时代。邻里关系的逐渐淡漠,是拆迁造成的,还是时代影响下,个人私密性被强调的结果呢?
时代的洪流翻滚向前,拆迁重建是必然的翻篇。记忆停在原地,面对即将到来的变化,有时会显得手足无措。
只是盛宴难再,生活的痕迹变成废墟。留在土地上的房屋,终将被千篇一律的商品房所取代。
物件、邻里、亲朋、往事,只一件件停留在个人的记忆里,随着时间渐渐深刻,或者渐渐遗忘。或许正如歌里唱的:“而所有来来往往的一切,就像一条孤独的鲫鱼。”
“我渴望回到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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