示意图
1960年冬天,正是三年困难中最难熬的日子。一天下午,平江县委书记张凝祥在开全县三级扩干会议,部署整风整社、安排群众生活和来年生产。开完会,张凝祥马上就喊通信员和他一起去县委工作重点——三阳乡大坪大队。
大坪离县城二十里。二人动身时太阳快要下山,趁着黄昏急匆匆地赶路。路上,张凝祥时不时向通信员发问,讨论粮食连年减产,社员吃粮缺口很大,如何带领群众渡过面临的难关?怎样坚定信心度过苦日子?扩干会上提的要把苦日子过好的口号行不行?
等两人赶到大坪大队时,天全黑下来,食堂早已熄火。张凝祥听了工作组汇报,参加完生产队干部会,县里又传来通知,晚12点半要听地委关于整风整社的电话会。两人于是请邮电局想办法把线路接到了大队的单机上。
张书记伏在桌子上,一手拿着听筒,一手飞速地记录地委书记王治国的讲话内容,直到凌晨2点多钟,全然忘记了两人还没有吃晚餐。
大队会计见他们熬夜加班,不知从哪里弄来一菜碗颜色黑黄的茴粑,端到两人面前。茴粑完全是红茴蒸做的,没有一颗米粒,还可以看得到那没有削去的暗红色的茴皮。在这缺粮的日子里,这种食物也很难得。
茴粑渐凉犹温的丝丝香气飘了过来。通信员觉得已经挺过去了的饥饿感重又在肚子里翻腾开了。
他看看书记,张凝祥仍聚精会神听电话,头也不抬一下,突然,用浓重的山西口音掷出几句话来:“哪弄来的?不能吃,拿走!”语气显着严厉。
会计急忙把通信员拉到门外解释,说这是找附近生产队食堂事务长临时做的,两斤红茴都过了秤,折算了粮钱,一无油,二无盐,只烧了几 把火,你们就放心吃点吧。通信员想折中处理,要他先端下去,待电话会结束后再吃。
会后,大队会计又把茴粑端上来。张书记批评说:食堂粮食定量到人,我们饿一两餐算什么,怎么能在这里占用社员的口粮呢?再说,半夜三更吃特殊餐,影响多不好,这怎么带领群众渡过难关?
好心的会计把一碗茴粑端出去又端进来,反复几次,最后急得,也许是感动得,几乎流下泪来,不情愿地把茴粑送回食堂。
深夜,张凝祥和通信员在附近一农家住宿,两人同睡一张木床。书记把一条薄被子全给通信员盖上,自己和衣而卧。
也许是饿的缘故,通信员一点也睡不着,挨到黎明急忙起身,来到刚开门的供销店。供销店的货架上并没有多少商品,摆着几只玻璃亮瓶,其中一只盛些叫做茴饼的食品。
通信员眼睛一亮。这茴饼是平江的传统食品,过去是城里正宗斋铺加工厂用面粉做原料精细烤制的,内面有特殊香甜味的糖馅,面上打有斋号的圆形红色印记,吃起来又枯又脆又容易饱肚子。
现在多是用代食品如麦麸皮、野生栗子粉掺和加工的,又黑又粗糙。正所谓“饥不择食”,何况这种东西此时已变得稀贵了。
通信员想都没想一下,便买了六个,高兴地揣着返回房间。张凝祥也早已起床,坐在那里抽烟。通信员想肯定他饿极了,急忙递给他一个。张凝祥瞪他一眼,问是哪来的?
通信员如实地告知,是刚刚从供销社买的,二两粮八分钱一个,粮钱两清,没有一点问题。张凝祥从来言语不多,这时发出两字:那行。接着便咬起来,也没有喝水,干巴巴地一气吃完。通信员又递去一个,张凝祥问:你有吗?通信员点点头,便同他一道吃。
张凝祥是随军南下的北方大汉子,两个小饼子不知咽到哪个旮旯里去了。通信员担心他饿着,想要他再来一个。张凝祥咂咂嘴,摇摇头说:行了,留下点等上午赶路时用得着。
晨雾还没有散去,太阳还没有升起,等不到公共食堂开饭,两人就按照原先的安排,往幕阜山那边、毗邻江西的虹桥区行进。因为那里地处偏僻,群众生活严重困难,需要迅速去了解情况,帮助干部落实救灾措施。
两人经县城往北乘一段车便徒步登山。
幕阜山海拔1596公尺,为平江第一高山。计划的盘山公路没有修通,步行必须越过大山中段“七(里)上八(里)下”的山西岭。路又窄又陡,攀登很是吃力,体力消耗很大,没到半山,两人腿就挪不动了。
通信员趁歇脚的时候,拿出留下的两个茴饼,一人一个,平均分配。张凝祥不肯,掰下他那个的一半塞给通信员。通信员推回去,张凝祥坚持掰给他四分之一,鼓励他努力跟上,又给通信员讲战争时期,他在敌后武工队几天几夜不吃不睡打敌人的故事。
张凝祥说:你年轻,没有经过大的艰苦,现在碰上苦日子,是全局性的困难,要有充分思想准备,经得起,挺得住。
他示范地带着通信员紧一紧裤腰带,到路边捧喝些山泉水,还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万金油,教通信员抠出一点和水吞下,说这样不会闹肚子。
就凭着一个小小的茴饼充饥,两人终于在中午时分走过六七十里山路,到达幕阜山麓属虹桥区长庆公社的一个生产队。
公社党委书记听说县委书记来了,赶到队里请他们去公社机关食堂吃中饭。张书记则要他一道观察生产队公共食堂开餐,询问生产队留粮比例,社员口粮标准,如何对不同男女劳动力、老弱病残、学龄儿童和幼婴儿分别定口粮数量,如何低标准、瓜菜代,增产节约,尽可能吃饱点?
问完这些,又问如何管理集体存粮?如何民主管理食堂?账目是否公开上墙,让群众明白放心?跟公社书记说完,张凝祥还俯身问群众有什么意见,讲解中央的十二条紧急指示信和省委十大农村政策,等等。
他这样看着、问着、谈着、商量着,好象忘记了自己熬深夜,走长路,爬高山,几餐没吃饭。通信员知道,他不是不饿,而是硬撑着。他撑着的是一个七十好几万人口的大县,是一种共产党人的可贵精神。
很多年后,张凝祥已届八旬高龄,虽身体多病,但脑子清楚,语言清晰。当年的通信员去看他,同他提起这些过往旧事,张凝祥仍只是平静地会意笑笑,从没有一句表白自己的大话漂亮话,还是那样朴实得不能再朴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