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1991年,我在广州与同村兄弟朱景锐(朱丹的远房堂弟)一起去见朱丹。其时,朱丹刚从吉林长春市来到广州工作不久,那是我第一次见她。见面时,大家就谈起她爸爸朱松根的事。我了解到朱丹的爷爷朱树熔出生于广东台山海宴镇朱屋村,在香港成家,抗战时返回家乡。而朱松根出生于香港,抗战时在南京考上了“空官航校”,毕业后参加抗战。1950年初驾战机从台湾飞往云南,被俘后参加了解放军,我当年对他的经历了解不深。当我再次与朱丹姐取得联系时,已经时隔31年了。我告诉她,我想把她爸爸的经历写出来,发表于台山《紫阳月刊》让乡亲们都能了解。朱丹姐听后就欣然答应,为我提供了很多材料,并口述了她爸爸的人生经历。经整理,撰文以飨同好。
台山《紫阳月刊》社 朱沃茂
01
往事蛰居在时光的深处,静静地被记忆淡忘,欲想翻阅它,得靠无数个人的记忆汇聚起来,然后去印证它,疏理它。家史就是这样,偶尔听来的只言片语,到最后,依然都无法把碎事串联起来,形成完整的段落。有的没人去提,有的挂一漏百。
1964年我们一家子在长春合照
爸爸说,我们的故乡在广东台山,这对于出生在中国东北长春的我,年幼时也无法知晓广东台山在中国的地理位置,距长春的距离。想来,那是很遥远的地方了。爸爸说,广东四季如春,自然风光特别美丽。从此,我自幼渴望爸妈带我回台山故乡的念头便益发强烈。在我心中的台山,往往只能靠中国地图去漫无边际的想象。然而,令我预想不到的是,原来爸爸也一直没有返回过台山,直到他临终前,因没能实现返回台山的愿望而深感遗憾与内疚。
朱屋村是一条崇文尚武的村落,历史上出过贡生,举人,上世纪八十年代旅加华侨朱培荣先生捐资建设文笔公园
爷爷名字叫朱树熔,出生于台山海宴朱屋村,他从小就跟随太爷,太叔爷他们来到南洋,与众多出国谋生的台山人别无两致,他在商船上卖苦力,当地人叫“跑船”。写到这里,想必很多人都会联想到现实版《铁达尼号》中的台山人了。从印度洋到中国南海这条海航道上,不知有多少台山南洋客如爷爷一样,怀揣着梦想,背负着辛酸。那时,爷爷在印度认识了一位姑娘,在1906年便带上这位姑娘回到香港结婚。爸爸于1915年11月在香港出生,名字叫朱松根,不幸的是印度奶奶在生产爸爸时,难产去世了,爷爷从此就没有再娶,他常因工作离家,有时一别就半年之久,家务则交由姑姑(朱丽珍)打理,她比爸爸大9岁,既当姐姐又当妈的一手带大了爸爸。真可谓穷人孩子早当家,姐弟亲情,情透纸背,跃现眼前。直到爸爸在香港九龙念初中时,姑姑才结婚,她嫁给了一位美籍(海宴望头村)台山商人。1933年爸爸初中毕业后,便跟随姑姑一家人移民到美国旧金山居住。1936年又随姑姑一家人回国经商,居住在南京淮海路。从此与爷爷就再无往来了。后来我才了解到,抗战爆发后,爷爷便从香港只身返回台山海宴朱屋村,在抗战胜利前夕便辞世了,但爸爸自从香港与爷爷道别后,他们再也未能见上一面,爸爸一辈子也未能在爷爷坟头添上一把土,上一支香。这些心酸的事,只有爸爸才有深切的体会。
我的爸爸(左)在1950年参加解放军
战争,无人能置身事外,日本的侵略,令中国无数个家庭都陷入了战乱的磨难,骨肉亲人的存亡,是家人牵挂的全部。如今,讲起爸爸当年那些弥漫着战火烟尘的故事,他的身世轶事已不再是禁忌了,从爸爸留下的照片与及他所写的个人简历,我才得知爸爸原是国军上尉飞行员,他于1950年1月在中缅边界上空被解放军击落座机,俘虏后才投诚的,这么说起来也没有多少的荣光了。
直到历史猝然转向,我才倏然觉得爸爸高大起来,在民族生死存亡的时候,面对日寇的侵略,有的人选择拿起枪来保卫家园,有的人选择逃避,有的人认贼作父。对于刚结束封建统治不久的民族而言,再加上军阀间连年的混战,令民不聊生。试想,国民的国家意识又有多强呢?其实,爸爸本可以跟随姑姑一家人返回美国,在姑姑的资助下,亦可以在美国读完大学,然后谋一份差事,成家立室。对于有条件的人家,逃离战争的灾难,都是合符人理的选择。但父亲做了一个惊人的举动,竟瞒着姑姑投身军旅,慷慨奔赴国难。在1937年5月离家远走,到广州中央防疫处任职事务员,这样令姑姑一直牵肠挂肚。自以为温顺,言听计从的弟弟,却闹出了如此惊天大事,这是姑姑始料不及的事。此后,爷爷,姑姑,爸爸家分三处,互不知况。直到上世纪80年代初,爸爸才找到在美国的姑姑,此时,物是人非,姐弟都已是白头人了。
其实,时代选择了人,人亦造就了时代。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虽然已经远离,然而我彷佛听到历史在窸窣翻页。穿越时空,觉得熟悉的渐变得遥远,原来觉得陌生的却影影绰绰拉近,爸爸留下来的一张张相片瞬间化成了纽带把我牵到从未到过的成都中央军官学校;昆明中央航校;美国雷鸟基地;缅甸战场;豫湘桂战场………
02
故乡台山古称新宁,和新会、开平、恩平合称四邑。这里与史上崖门海战处傍近,南宋十万军民投海殉国,其中有些幸存者留在四邑生息,以台山和新会为多。今年的5月,我与台山《紫阳月刊》社取得了联系,从此便加深了我这个出生于长春的北方人对故乡台山朱氏这个族群的了解,原来台山朱屋村的始祖源达公乃朱文焕将军的曾孙。南宋末年,朱文焕率领将士在粤北抗击元兵,宋军兵败后,文焕公的子孙便散居在广东,可见南宋遗民依然在广东四邑开枝散叶,族谱记叙得条理清晰。
台山朱氏族谱一海安朱屋村朱房(2002年朱绍创宗长编写),可查朱松根的先祖
清晚年,台山大批的青壮年漂洋过海,到美加修铁路,从而在北美各区就越聚越多,此后,台山便被称为中国侨乡。孙中山在美国宣传革命的初期,多赖美加的华侨。他曾说过,华侨是革命之母。确实,海外华侨为祖国推翻封建帝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华侨在异国他乡能够开辟了一片新天地,除了勤俭外,尚有他们在外能够精诚团结,敢于斗争的原因。对于四邑乡村历史文化的传承,我常常为此感动而赞叹,四邑的族群传承着南宋遗民的血性,先人的品质,其家国情怀特别浓厚,抗日战争初期,大量四邑华侨涌跃捐款赠物支持祖国的抗战,四邑华侨青年飞行员也纷纷回国参战。
朱松根的大眼睛传承印度人的基因
爸爸虽在美国生活不足3年时间,但在美国耳濡目染,感受到华侨的爱国热忱。在祖国又亲睹了日军的暴行,见证了灾难深重的同胞。这正是爸爸投笔从戎的缘由。这正如台山籍美国华裔王牌飞行员陈瑞钿所说的一样:“祖国在召唤我”。爸爸与陈瑞钿有很多共同之处,他们都是美国华侨,都是混血儿,那副与国人相异的脸孔,虽有分别,但对祖国热爱的情怀却与绝大多数的国人一样博大而深厚。
空军军官学校十二期航空班学生名单
1937年10月,爸爸考入了中央航校(十二期),原定在南京小营入伍,由于淞沪战争失利,延后至1938年元旦在南昌麓家山报到,随即经铁路到长沙。由长沙徒步行军到常德,再经水路到宜昌转重庆来凤驿,三个月后再度徒步沿成渝公路走到成都。其时,南京已沦陷,武汉会战正在打响,航校也正在西迁,复校遥遥无期。那时,我国空军经过一年的血拼,家底已损失殆尽,由于飞机与汽油的严重短缺,训练很难正常开展,前面空官11期学长迟迟未能毕业。故此,空官12期同学被编入陆官十五期一总队(校本部)接受步科训练,直到1939年6月16日毕业。那时,航校在昆明复校,于是爸爸与同学们又归建空军接受航校教育,空官12期学生先后接受了陆、空官校双重的革命洗礼,像这样整期整队同学同时拥有一个黄埔陆军军官学校的学籍,却是很罕见的一例。
1940年,日军换装零式战机后,我机性能相对落后,牺牲惨重,作战只能靠技术与勇气打拼,部队一直士气高昂,义无反顾与敌抗衡。12期的飞行训练,也因油料缺乏,装备不足而倍感困难,兼以警报频繁,几无宁日。爸爸他们常常利用拂晓至上午九时敌机来袭前,及警报解除后的空档进行训练。如此,日复一日,终于按期完成了学业。不得不说,这是一项奇迹。其时与爸爸同期同学有:陈鸿铨、毛昭品、黄煕、邢海帆、林民安(林应龙台山华侨)、曾天培(台山华侨)的等等(抗战胜利后的幸存者)
右朱松根与战友在昆明中央航校的碑石留影(相片由台湾亲人提供)
在我与台山《紫阳月刊》社的交流中,他们提供了一些信息,其时,祖籍台城同仁里,出生于美国旧金山奥克兰市的华侨飞行员朱安琪与他的美国航空学校同学共30人,经千里跋涉,在1938年7月底来到了中国的空军军官学校。包括朱安琪在内的十六人,当时被编入官校第十一期开始高级飞行训练,还有四人因技术尚未达到标准,被编入第十二期继续受初级训练。在航校,很多教官与学员都来自于广东四邑,当年常道:中国空军半广东,广东空军半台山。每听到操着粤语与英文的四邑乡俚时,他们必定倍加亲切。
美国飞行战术教官为学员上课(前排中者朱松根)
1941年初美国对同盟国的《租借法案》生效,空官同学得以前往美国接受飞行训练,12期因此受惠,成为我国赴美受训的第一批空军飞行生(抗战时期赴美受训的同学共7批,1-3批中均有12期同学)。只是他们本已在国内开始高级飞行训练,赴美后又得从初级学起。爸爸是第二批赴美的飞行生,1941年11月远赴美国,在陆军航空雷鸟基地驱逐飞行科1942F班学习,直至1942年12月才毕业。此时,距爸爸投考军校已足足有四年了。
朱松根(右一)在雷鸟基地与同学合照(相片由台湾亲人提供)
空官12期升入高级班者106人,赴美受训者有98人(其中5人失事殉学,2人被淘汰),已知在抗战时期殉国的就有三十余人。爸爸是十二期赴美生中,回国抗战到胜利时,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掩卷长思,如果当年单凭国内那些破旧战机与日军抗衡,也许爸爸早已成为抗战烈士了。
十二期赴美生中台山籍的有3人,曾天培,朱松根,林应龙(林民安)
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美国参战,中国加入了反法西斯同盟国,中国艰难的抗战历程,迎来了胜利的曙光。其时日本空军大都集结在太平洋诸岛与美军作战,所以在中国战场上的日机较前几年就少了许多。
空军留美第二批毕业学生集影(底上二排右二大人头像者)
爸爸于1943年1月回国,随即在重庆白市驿加入空军第4驱逐大队,官阶为准尉飞行见习官。那段时期多半是执行对地攻击日军或掩护我军的任务。随着,美国对中国空军的军援以倍数增长,一批一批的新飞机由印度经“驼峰”飞抵昆明。随着新式飞机的来到,空军也由各部队中甄选出一批优秀的飞行人员,将他们编入位于重庆白市驿的四大队,给他们配备了P-40新战机,据台山籍美国华裔飞行员朱安琪的记叙,他在这个时候被调到四大队二十三中队。
1942朱松根在雷鸟基地与同学合照(相片由台湾亲人提供)
我常常在想,在抗战时期,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实在太难,得花很长时间与金钱。爸爸在航校通过4年多的学习与训练,到分配到四大队时,也仅仅是一名飞行见习官。直到1943年12月,爸爸才调到空军驱逐第五大队二十九中队任少尉飞行员,爸爸从投考军校到能够独立驾机作战,足足用了5年的时光。1944年是爸爸在抗日战场上,大显身手的高光年份。这一年日军在太平洋战场也接连失败,海上交通线被切断,南洋日军面临着被切割的困境。为此,日本困兽犹斗,便在中国发动了豫湘桂大会战。
03
中国空军第五驱逐大队号称王牌大队,流星大队,广东大队,四邑大队,无名大队。丁纪徐,黄泮扬,王汉勋,刘碎刚,陈其光,陈其伟,陈瑞钿,阎海文,黄新瑞,马国廉,岑泽鎏,黄平想,朱均球……一个个响亮的名字, 仿佛骤然间鲜活起来,他们是这支部队的灵魂,是抗战空军中最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虽然第五大队曾遭遇惨败,甚至被取消番号,全员佩戴“耻”字胸章,成为了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无名大队”,但这并不能抹去它的光辉战绩,它在中国人民抵御外侮的历史上留下的赫赫英名,远远盖过了“无名”带给它的耻辱。爸爸加入这支部队时,无论战机的性能与飞行员的素养都已经脱胎换骨了,无名大队亦恢复了番号,当时中国空军与美军十四航队,组建了中美联队,此举,以战带练,目的是为了提高中国飞行员的作战技能与战效,父亲懂中英文,这是他的优势,入编中美联队第三大队便是顺理成章的事。
朱松根加入中美空军联队
1943年10月,中美空军混合联队(中美联队)正式在桂林成立,由中国空军和美国陆军第十四航空队部分人员共同组成,爸爸在1943年12月从第五大队调到中美联队第三大队。其时,中美联队飞行员和勤务人员中方约占2/3。联队设立了第一、第三、第五共三个作战大队,每个大队下辖4个中队。其中第一大队为轰炸机大队,使用B-25中型轰炸机。
中美空军联队,图一居中者第三大队苑金函少校
第三、第五大队是战斗机大队。中美联队每个作战大队都是双重编组,从联队司令到中队长各级指挥官,均由中美双方各派1人担当。如遇有战斗任务时,则都由中美两国飞行员混合出动。中美联队驻防桂林、赣州、恩施、芷江、汉中等地,由陈纳德将军统一指挥,但隶属中国空军序列。
中美空军联队,朱松根二排右一(台湾亲人提供相片)
第三大队中方大队长为苑金函少校,美方大队长为本奈特中校,第三大队中美方人员占1/4,下属第7、8、28、32共四个中队。第三大队初期装备有P-40K战机,后期陆续换装新的机型,战机性能全面压制了日机。在中美联队中,许多年长的中国飞行员不会说英语,像爸爸这批从美国接受训练归队的年轻者自然就充当了他们的翻译。在战斗中,懂英语的中国飞行员常常用中文复述无线电指令,使编队中所有中国人都能懂得通话内容。为了加强沟通,联队还想出了一套手势,作为飞机飞行时的通信联络方法。渐渐地,第三大队就成为了中国空军全面反攻的主力部队。
朱松根中尉飞行员(台湾亲人提供相片)
1944年3月,豫湘桂会战首先在河南打响,是年3月4日上午9时,中美空军决定对盘踞在海南岛的日军海口空军基地实施突袭。爸爸所在的第三大队出动P-40战斗机16架,美国空军第十四航空队派出B-40轰炸机8架、B-25战斗机6架从桂林二塘机场起飞。混合编队超低空飞越琼州海峡,顺利到达海口日军基地上空,日军毫无觉察。其时,由美军飞行员瑞德率领的第一批一共8架P-40战斗机飞临目标区,执行扫荡日军机场的任务。他们低空进入海口机场,轮番扫射停机坪上的90余架敌机,敌方损失惨重。随即,第二批第一大队的6架B-25轰炸机编队紧跟着抵达日军空军基地上空投弹,炸得机场上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接着,第三批美国十四航空队8架P-40战斗机亦紧随轰炸机之后到达,与第一批一样,如法炮制,低空进入,扫射地面敌机和人员,敌机场顿时四处起火,浓烟笼罩,打得敌人鬼哭狼嚎。
1944年豫湘桂会战,中美空军对长江日军舰艇实施轰炸
5月12日,爸爸所在的第三大队在河南洛阳的战场上,击毁敌战车四、五十辆之多,杀伤敌人千余,这是抗战7年间,中国空军第一次取得制空权。
5月下旬到衡阳失守前夕,中美联队在湖南战场上,就出动了5287架次,投弹11640吨,炸毁日军卡车595辆,炸沉日军运输船只1000余艘,炸毁桥梁14座,击毁日机百余架。
12月18日,中美联队对日军在汉口的空军基地实施了覆盖性的轰炸,基本摧毁了日军在华中的这一最重要空军基地。
朱松根的同学毛昭品同属第三大队第八中队
这一年的豫湘桂会战,中美空军虽然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但陆军的颓势依然无法扭转战局。与爸爸同期的战友,在这场会战中,牺牲的高达20余人,爸爸也受了伤。1945年1月至1945年3月间,爸爸在昆明休养。此期间,他收获了许多荣誉,官阶升为空军中尉。爸爸曾说过,如果不是这次受伤,他将会驾驶更先进的野马战斗机去歼灭日军,直到抗战胜利。1945年4月,爸爸伤愈复出,在昆明(后迁往重庆)空军五路司令部,任上尉作战参谋,从此就退出了前线作战。此后,中美联队第三大队参加了许多重要的战役,更是涌现出王光复(王光美弟弟,居台湾)、徐华江等一批新生代的王牌飞行员。
日本投降,抗战胜利
这是爸爸的荣光,可惜,爸爸在抗日战场上驾机战斗只有一年的时光,这是他的另一个遗憾。其时,爸爸每月的工资加上补贴约400个大洋,比陆军师长官阶还高出3倍,在当时,可算是天文数字了,但谁都知道,飞行员的生命很短暂,他们拿的钱是用命换来的。据我了解,当时台山籍华裔美国飞虎队飞行员马邦基,因牵挂台山家中的母亲与妹妹,竟从部队请假,只身返回乡下,把妹妹接出去。如果爸爸当年知道爷爷在台山老家,把钱或物托第四战区的长官带给爷爷,那么,爷爷就不至于饿死了。1943年一1944年,是四邑乡亲最艰难,最凄惨的时期。其时,因连年旱灾失收,侨汇中断,加上大批人口从沦陷区涌入四邑,导致了饥荒。据当时统计,饿死者高达10余万。这种惨状直到今天,对于那些依然健在的长者,想必记忆犹新。
12期第一批赴美训练后回国参战的同学,到抗战胜利,幸存者仅有两人
然而,孝忠不能双全,不可更改的宿命,对于所有的一切都像是没有对齐的图腾,亊物在延伸,一点一点的错开来,错开了的东西,那是唯一的憾亊,但亦是唯一的好事。爸爸不是独一无二的孤身在战斗,在民族大义面前,他自知取舍,当他驾驶着战机飞上祖国的蓝天,俯瞰满目疮痍的山河时,那份舍我其谁的豪情就不由得他心存半点犹豫了。我是否这样想:在他身边有着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会去支持他,关爱他,而且盼望着如他一样的热血男儿早日把日寇赶出国门。当然了,抗战胜利后,爸爸如能与远在美国的姑姑取得了联系,想必,爸爸也会如诸多台山籍华侨飞行员一样返回美国,那样就可以避开内战,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可见,爸爸也是孤独的,举目无亲的。但相比航校历届同学,他们从航校毕业到参加战斗,平均“寿命”都不超过半年,平均年龄仅有23岁,他们年轻的生命就永远定格在那个年代。尤其是爸爸12期的同学,第一批赴美强化训练的50生,到抗战胜利后,幸存者仅有两人。这么说来,爸爸无疑是幸运的。
04
抗战胜利后,爸爸于1947年6月被调到南京空军总部第一署人事任职调训,做人事分类工作,司职上尉调训员。空军的调训工作多指综合运用组织培训相结合等方式,来促进空军部队素质和能力的全面提高,简单说就是教官。
1947年爸爸与大娘在大陆结婚的婚照(台湾亲人提供相片)
这段时期,爸爸收获了爱情,在同年10月结婚(新娘子香港人,我叫大娘),随着内战不断扩大,国民党军队兵败如山倒,国民党政府亦摇摇欲坠。1948年6月,爸爸被调到南京空军总部第三署,司职作战处处长室上尉参谋。此期间,国民党空军,已经有很多飞行员驾机起义,如:1946年6月的刘善本;1948年9月的杨培光;1946年4月的王延周等等。所以,飞行员的家属就被国民党政府安排到台湾被“保护"起来。大娘也就迁居到台湾,年底生下了我哥哥(朱灼彬)。1949年10月广州解放,国民党在中国大陆的政权彻底覆灭,中国从此迎来了一个崭新的时代。
1947年爸爸与大娘在大陆结婚的婚照(台湾亲人提供相片)
爸爸退守台湾后,于1949年10月在台湾嘉义空军空运第十大队任上尉空运参谋。那时,国民党政府尽管大势已去,但中国西南还未解放,国军还有大批部队退到中国西南作最后的抵抗。
1949年爸爸在台湾空军训练总队的签名(台湾亲人提供相片)
1950年1月19号,爸爸执行台湾的任务前往中缅边界,他与同僚驾驶战机从台湾起飞,在云南大坪上空被解放军击伤,迫降后被解放军第四野战军俘虏,后转医第四野战军医院。爸爸这次大难不死,乃幸得解放军全力抢救。爸爸伤愈后,留在昆明解放军第二野战军四兵团政治部参加政治学习,1950年10月被送解放军空军学习队学习,同年11月,参加了解放军,调配到昆明飞机场飞行管理室任参谋。爸爸被俘时,大娘已身怀六甲,姐姐朱小瑶于1950年7月在台湾出生。但爸爸就一直没见过这位小女儿,这又是爸爸的另一个遗憾。
1949年冬爸爸,大娘与灼彬哥哥一起在台湾嘉义合照(台湾亲人提供相片)
这是最坏的时代,亦是最好的时代,从此中国贫苦大众得到了解放。其时,爸爸被认定为投诚参加解放军的,一般情况下,国军被俘者,则视个人志愿,要么留下来参加解放军,要么被资遣返回原籍。但爸爸是飞行员,是难得的人才,故此,解放军就想方设法把他留下来。令我想不到的是,爸爸填写的籍贯,竟然是广东台山海宴朱屋村,他出生于香港,连家乡都未曾返过一次。想必,这是爷爷平时对他的教育所致,也是政治的需要,更是为了更好地保护自已的需要。但爸爸那份参军证明书自始至终都未能寄回朱屋村,这对爷爷来说,就没有起到半点作用,那时,爷爷己经辞世4年多了。后来,我问爸爸,如果当年你坚持要回台山老家,解放军会不会放你。爸爸说,如果真的那么容易,我就不用参加政治学习近一年的时间了。
05
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航空学校于1949年12月1日在长春成立(原名空军第二航校,12月20日才更名),前身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轰炸学校,人们常叫长春二航校。二航校成立后,就从陆军选拔飞行学员,邀请苏联飞行教官直接训练,学员毕业后就分配到新组建的空军航空兵部队。
在长春的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二航空学校
1951年1月,爸爸被分配到二航校任训练处战术组教员(后转任飞行原理组教员)。早在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战争就已爆发了。从此,爸爸以另一种方式,参加了这场事关国家兴衰的战争。爸爸从22岁入伍,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直到抗美援朝战争爆发时,爸爸已经35岁了。作为一个职业军人,战争磨砺了他的意志、锤炼他的血性,也让他逐渐地变得成熟与睿智。他自知战争的残酷,对当年日军飞机的肆虐深有体会,当志愿军在失去制空权的环境下作战,必定付出巨大的牺牲代价。面对强敌,培养中国飞行员,组建新中国的空军部队,已到了刻不容缓的现实需要。
1950年10月抗美援朝战争爆发,志愿军跨过鸭绿江
爸爸身贴着投诚军人的标签进入新中国高等军事学府里从事教学工作,倒有点像《亮剑》的常乃超教员一样,一开始就无所适从了。爸爸面对的学员,都是拉牛上树的“泥娃子”,相对国军当时招收飞行员要求高中毕业的条件,那么“泥娃子”的知识质量就相差甚远了。有的学员甚至连四则混合运算都搞不懂。对于坐标、动力,加速度等等知识,就算是填鸭子般的对学员硬灌,也达不到教学效果。为此,爸爸得常常自编教材,结合学员的情况,采用直观的方法开展他的教学工作。
爸爸与长春二航校的同亊合照
中国空军飞行教学的理论与训练方式,在民国时期一直都沿袭着美国那一套模式。对于战术教学,就正好知己知彼、相得益彰。年轻的新中国空军只要选择逆向性的,不对称的战术,才能与强大的美空军对抗。爸爸在这个没有硝烟的战场上,在这个落后与艰苦的教学环境下,不断探索,把自已10多年来积累的知识与经验发挥得极致,他把自己精湛的飞行技艺、指挥才能、实战经验一点一滴地传授给学员。最后,经众人合力,硬是把“泥娃子”扶上了蓝天。从而,为国家培养出一批又一批优秀的飞行员。如:宋凤声、梁志坚、张孚琰、周先余,王毓淮、段士楷、张雍耿、李如海等等。
二航校为新中国空军从无到有,从弱到强的华丽转身建立了不朽的功勋。难怪乎美国空军参谋长范登堡曾感叹:“共产党中国几乎在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世界上主要空军强国之一”。这虽然离不开当年苏联的支持,但也离不开所有参加新中国空军建设的工作者临危受命、恳意耕耘的努力。
从二航校出来的空十四师四十团勇士们
命运多舛,对一个职业军人来说,要么在战场上死,要么就是战胜敌人活下来。爸爸自然知道,自已是被解放军救活的,他能够获得到大陆方面的信任,让他在军亊机构去教学,在已经处于和平与稳定的中国大陆,得到这份工作,对爸爸来说,那是莫大的欣慰,最起码,已经远离了刀光剑影的生活。当时,在新中国空军里,有很多从国军起义或投诚过来的飞行员,其中,当年与爸爸在12期毕业,同一批赴美国接受训练,回国后同在中美联队第三大队的同学邢海帆(别名邢文卓)。刑海帆在抗美援朝的战场,屡立战功,是绰绰有名的王牌飞行员。还有同属第三大队第八中队的战友王延周。他们当时正拿着命与美国空军搏斗。相比之下,我感到,爸爸依然是幸运的。
回眸我的成长经历,在那个激情四射的年代,我对英雄的理解,认为只有在疆场上马革裹尸、刑场上慷慨赴死才与这个称号相符。随着阅世愈深,始悟英雄的终极意义,她不在于因“被需要”去塑造,而在于人的生命,在于人类弥足珍贵的感情。所以,我认为爸爸也是一位英雄,为了保家卫国,他把生命置之度外,把青春奉献给这个民族。而到了最后,却常常压抑着对海峡那边妻儿子女朝思暮想的痛苦,在敏感的政治环境下,却又不敢向身边任何人吐露半点的心事。在那样的一个大时代里,个人的命运总不由得自己掌控,整个家庭的命运撕裂了,海峡那边的寡妇带着子女在未来如同飘絮,随着世事的变幻载浮载沉。
1949年朱松根一家在台湾合照(台湾亲人提供相片)
我记得马尔克斯说过这样一段话:“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生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爸爸,大娘,爷爷的孤独亦如是,无一幸免。直到最后我才弄明白:爸爸那时为什么不请假返回台山老家的缘由。因为,他身在台湾的妻儿,如果缺乏台湾当局的照顾,日子就难过了。只要保密爸爸在云南被解放军击毙的假消息,甚至拖得越久越好。那样,大娘子女三人在台湾便得到相应的照顾。我相信大陆方面会与爸爸保持默契的。
抗美援朝胜利志愿军回国
1953年7月27日,历时两年零9个月的抗美援朝战争宣告结束。这场胜利是伟大而传奇的。这一战,让新中国在国际社会上的地位不断提高,从而,一抺中国近代百多年来尽受外强欺凌的耻辱。为此,也改变了爸爸对新中国的看法,令他逐渐进步起来。1955年12月,爸爸复员转到长春第三中学任职教师。其时,爸爸已40岁了,却依然孤身一人。
爸爸在过去,常常喜形于色对我说,他在二航校,带出了好几位得意门生,后来升任解放军空军将领。我也记得,在爸爸晚年时,这些将领们常常一起来探望过爸爸。对于个人来说,也许,这就是爸爸在长春二航校收获最丰的回报。
06
据我了解,故乡台山海宴朱屋村的始祖源达公是在明弘治年间从恩平只身徙人。他是教书匠,开枝散叶后,方立朱屋村。后人多承袭先人衣钵,设书塾学堂传道授业,教化解惑。在海宴一带颇得乡人尊敬。时至今日,尚存始办于光绪年间的茂林家塾。咸丰年间族人朱黻公中举,四处乡绅纷至道贺,在海宴一带名噪一时。得了功名的朱黻公,便在村口树立了“旗杆夹”,并在朱屋村蒲里创办了朱家学堂。此举令十里八村之乡亲羡慕不已。此后百多年,族人崇文尚武,多出贤才,朱屋村就被人称之“文人村”,故有后人建文笔公园来扬誉。
台山海宴朱屋村茂林家塾
也许,爸爸也沿袭了祖先的智慧与志向,复员后便选择教学这一简单而纯粹的工作。其实,一开始他有诸多的选项,如:飞机修理厂,汽车厂,机械制造厂等岗位。也许,爸爸习惯了讲台,并从中享受到成就感。1955年12月,爸爸被分配到长春三中,任地理,体育,英语等课的教员。在我看来,那是大材小用。当然,鉴于爸爸不是苗正根红的身份,就不可能再留在二航校了。也正因为身份的缘故,为后来惨遭磨难而埋下了伏笔。
长春在金、元、明时期叫“宽城子”,清朝时,位于长春南部的伊通河畔设有驿站,是清朝皇帝到长白山祭祖的必经之地。嘉庆五年,嘉庆帝才开始在此地建立地方行政机构。此前,乾隆经此地写过两句诗“长白千载古喜州,春光无限在宽城。”故此,嘉庆帝就撷取诗句的第一个字为此地命名,称之“长春厅”。长春建城的历史很短,不像南方小城市有着厚重的人文史话,也不像其他大城市拥有着悠久的历史和灿烂的文化。
爸爸在上世纪60年代初期所拍的相片
爸爸在长春一晃就11个年头,对于海峡那边妻儿的遥远怀想与及一家团聚的希望被岁月一点一点的吞噬后,面对着劳燕分飞的残酷现实,不得不彻底绝望了。而人到中年,爸爸依然形单影只。他如一只孤雁,飞翔在关外无际的天边,露宿在茫茫的天地间。每逢佳节, 独自一人留在学校的宿舍里,静静地思念着亲人,寻找着灵魂归家的路。
1960年6月8号在青岛
也许,所谓的宿命,大概就是那么一回事儿,命运已经是一条没有任何堤坝可以挡住的河流,奔向大海是它唯一的方向。爸爸漂泊的身世,令知情好友暗暗地对他关心起来,常劝他重组家庭。而无独有偶,妈妈也是一位中学教师,她来自富庶人家。妈妈的前夫原是国民党保密局长春支台的台长(名叫张席森),解放后就被枪决,妈妈就一直带着一个女儿生活。这么说来爸妈也可算是门当户对了。
1981年妈妈的档案
其实,当一个人把希望转移到另一件事情上,转移的过程,往往是一个痛苦又无可奈何的过程。而现实上,爸妈都需要一个家庭,那样就能得到彼此的照顾。经好友的撮合,学校也给爸爸办了单方面与台湾大娘离婚的手续。
解放初外公一家人合照(二排左二是我妈妈)
在1962年春天,爸妈就结婚了。他们的婚礼,没有热闹的场面,简单到极致。看来,妈妈端庄的容貌和气质从此就照亮了朱家的寒门冷灶,两个孤独的人就开始相互依靠、相互取暖。
1922年妈妈(靠爷爷那位)5岁时与外公外婆三姨合照,
1963年元旦,我有幸降生于新的时代,远离了战争,享受着和平。那时,爸爸己48岁了,我的到来,让老来得女的爸爸重新找回了家庭的幸福。因中印基因的遗传,我生成与众不同且又十分可爱的脸孔,深得了左邻右里的喜欢。爸爸视我如掌上明珠,我四岁开始与同龄人的玩乐,就别出新意,也是他们所不及的。记得,爸爸常带我去二航校,玩那种飞行员训练用的360度转轮。有时,爸爸还带我登上跳伞塔,他让我坐在他腿上,把我的腰系在他的腰上,一起跳伞。童年清脆的欢笑声笑裂了天空,也笑醉了爸爸的心。
妈妈抱着我与爸爸、小姨、姐姐(同母异父)一起合照
童年快乐的往事,如今,虽然已经散落在天边,但我依然记住童年那些最幸福的时光。可惜,幸福的童年对我来说实在来得太短暂。记得,在我能够独立玩起航校的转轮时,我家就遭遇了文化大革命的冲击。爸妈被带走了,随之,红卫兵就跑到我家翻箱倒柜。爸妈结婚时,外公送给妈妈做嫁妆的小金佛被拿走了,爸爸从台湾带回来的几个大洋,也被拿走了。我记得很清楚,那些大洋原来很旧的,爸爸当年就让我拿着大洋在头发上擦,我把大洋擦得特别亮,尤其是袁世凯的头像。爸爸还有一个铜质的箱子,里面有两支金笔与当年的空军奖章都被拿走了。那时,我家养着一只大黄猫与刚生下的三个小猫崽,也被活活打死。为此,我哭足了一个星期。爸妈被带走后,懵懂的我也不知道伤心,好心的邻居就编说爸妈出差的美丽谎言来安慰我。后来,我才知道爸妈都被关押在长春地质馆下面。从此,我就开始吃百家饭了,在每个邻居家轮流住一周,我是被众人照顾着才活下来的。妈妈被关了两年后,就被他的学生救出来,然后,她丢下我,独自一人跑到亲戚家又躲了三年,而爸爸在监狱一蹲就是5年的光景。
1964年两岁时拍的照片
孩子容易记起幸福的时光,也容易记住伤心的日子。而大人对于那些刻骨铭心的事,则有另类的思忆,有的事,他们不愿向晚辈提起,因此,所有的冤情就永远被尘封起来。如今,回头凝望深渊,仿佛是多走了一遭。在那个狂暴的年代,不知有多少普通家庭酣甜的美梦,被驶离了历史轨道的车轮辗压得支离破碎。尽管如此,在劫难难逃之际,爸爸依然拥有着一颗向着烈日而生的心,一种身陷于逆境而不被磨灭的军人意志,自信地守护着他的信念,莫视尘世间的变幻。在他看来,活下来就是一场战争。结果,他没有倒下,如同微末的萤火,努力去划破黑暗的夜空,擦出生命的亮度,尽显不屈的力量。
07
云卷云舒,任凭世事纷繁复杂,人们善良的心总能为他人带来阳光与希望。时到今天,我对左邻右里那份救命之恩依然深觉无以为报,尤其是与我家无亲无故的杨奶奶。当年,在爸妈被抓走后,她就把我视作小孙女,无微不至的爱护着我,让幼小的心灵从未受过伤害。这一切都得益于爸妈在过去与邻居们相处融合的因果,看来,远亲不如近邻一点不假。当年,我寄住杨奶奶家的时间最长,杨家不但关心我,还关心着蹲在牢中的爸爸。5岁时,杨奶奶特意为我做了一件花布新衣,带着我到照相馆拍了一张相片,然后,她带上这张相片到监狱看望我爸爸。杨奶奶后来说,爸爸看到我的相片后,如获至宝,满目泪花。我童年这张相片,是爸爸在狱中对家人怀思的全部,他一直把它保存在身边直到出狱。时到今天,这张相片依然被我保存着,她见证了世亊沉浮的无奈与及人间真情的温暖,她是我人生中最珍贵的记忆媒质之一。
5岁时杨奶奶为我做了这件花布新衣,带我去照相馆拍了这张相片,然后,送给狱中的爸爸
也许爸爸命值孤鸾,寒衾少怨,婚姻对他来说,都不如意。前有大娘,后有我妈。他两次的婚姻都遭遇夫妻离异,子女相别的苦况。想来,这是他本命的厄运。在“文革”那个动荡的年代里,过去从国军起义或投诚过来且留在国内的飞行员,多数都已被边缘化,或遭受迫害。如:刘善本在1968年被活活打死;周训典在1970年惨受残酷的迫害致死;周延芳在1966年遭到抄家批斗以致失业,后中风瘫痪;王延周在1967年被扣上“现行反革命、美蒋特务”的帽子“挨批斗”。
2005年8月,中美联队队员王延周、王光复(我爸爸的战友)与陈纳德将军的夫人陈香梅女士合影
据台山《紫阳月刊》社为我提供的信息,我了解到籍贯台山白沙镇龚边田心村的抗日飞行员黄荣想(原名黄槐坤,是黄光锐同村兄弟,在1930年考入了广东空军航校第五期,同期的台山籍学员有张岱山、黄瑞稳、黄朝威等人)。解放后,留在南昌地区空军站,担任空军的飞行技术参谋。1966年,黄荣想妻子叶巧玉不堪被揪斗之辱, 最后跳楼身亡。1967年,黄荣想的三个儿子被迫偷渡香港,却不幸溺亡。随后,黄荣想因“策划偷渡”的罪名被判入狱。1970年,因“颅内出血”蒙冤而死,他无留遗言,无见亲人。
这样一个个曾在抗日战场上屡立战功的飞行员,到最后,其个人命运如此悲惨,实在令人唏嘘不己。当我对历史了解得越多,感悟得越深,也就从此淡然了。历史中那些令人扼腕的偏差所蕴酿的悲剧,无论后人是否愿意去承认它,正视它,总结它,它往往都是现实中不想面对的龌龊龃龉。如果拿一张蒙羞布把它盖住,是否可以减轻那颗原本就善良与正义的心因创伤带来的痛。当我了解到爸爸的遭遇,也就读懂了那段历史。
1975年戴上红领巾的我
1970年,已到了我该上学的年纪,杨奶奶就送我到抗大小学上学,那时,我每天都带上两张小板凳,一张当桌子写字,一张用来坐。老师是一位“上山下乡”的知青,天天都带上闹钟到课室,铃一响就上课,铃一响就下课。在学校,我融入集体的生活,与小同学一起嘻戏玩耍,从而也忘记了爸妈不在身边的不快。直到1971年底,爸爸因身体不好,得到了保外就医的准许就出狱了。未几,妈妈也回家了。一家人分别5年后再度团聚,悲喜交集。那时爸爸特别瘦,且拖着一拐一拐的残腿。每见爸爸,我就持别心疼。他说,那是在狱中被狱犬咬伤所致的。他的大腿留下一大处凹陷下去的疤痕。我想,爸爸大腿原来那块肌肉肯定是被狗咬丢了,通过手术处理后,新生肌肉又无法恢复现状。尽管如此,在爸爸看来那只是外伤,并认为,只要通过康复训练,就能恢复正常的行走。
1977年念初中时爸妈带我到长春人民广场英雄纪念碑前留照
1972年,爸妈把我转到离家不远的安达街小学读书。每天早上爸爸都带上我一起运动。不管刮风下雨,都要跑上一小时。爸爸的身体随之得到了恢复,行走也正常起来。因长期的跑步训练,到我上初中的时候,就成为了学校的长跑运动员,并获得了许多荣誉。每年暑假,爸爸都教我学游泳。他说,爷爷是海员,我是海员的后代,必须学会游泳。爸爸教我学会了不同的游泳姿势。后来,无论蛙泳、自由泳、仰泳、蝶泳我都得心应手。在爸爸的训练下,我的水性特别好。其时,为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长春市每年都举办畅游松花江的活动,来自社会各界的参与者过千人,独我一任女性。那时候爸爸常为我自豪。在我与爸爸一起成长的岁月中,因爸爸的言传身教,让我承传了他倔强、积极、乐观等优良的品质,成为我日后人生极大的财富。
1976年姐姐(同母异父,前排左)从农村插队调回长春,一家人合照
林彪集团覆灭后,原在空军系统里受到迫害的人员,有的恢复了名誉。爸爸没有那么幸运,此期间爸爸依然背负着“罪名”保外就医。然而,生活还得继续,一家人还得吃饭。幸好,爸爸人缘好,在原来的单位—长春第十七中学谋得了一份差事,平常扫地,送报纸,打开水,剪草种花什么的。不知情的人,怎也想不到,这个年近60岁的老头子在过去竟然是抗战飞行员、空战上尉参谋、飞行战术教官、英语老师。五年来的牢狱之灾让英雄己经褪色,但英雄心中那份坚持与守望依在。也许,只有淡泊名利的人才能屈身俯就,甘于平淡,以坦荡的襟怀去面对一切。
我想不到,不甘寂寞的爸爸,竟然在学校选拔学生组织起足球队,成为一个无名教练。老师的理解,学生的尊敬,让爸爸在最落莫的岁月里找到快乐源泉。能做到这样,绝非一般人所能。爸爸没有让委屈和愤怒令自己迷失了方向,依然用他深情宽大的爱来拥抱这个世界。
08
1976年秋天,笼罩在中国大地上空的阴霾被秋风吹散了,中国从此迎来了历史伟大的转折。伤透心的人历尽磨难后终于获得了正名,随之,拖着疲惫的身心重返工作岗位发挥着余热。从此,我家的档案也被改正了,原来家庭成份被定为“伪军人”的那个“伪”字也被删除了,爸妈从勤杂工摇身一变,变回人民教师,但还没等到他们重返熟悉的讲台,就已到了退休的年纪。这个巨大的落差,让他们藏在心灵深处里的那些故事,从此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每一次的品读,再也不见得热血沸腾,也不见得黯然伤神。“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这已是爸妈在此期间与世无争、与花相悦的全部。
1982年我家的全家福,此时爸妈己退休了,爸爸已瘫痪了
散居在天涯海角的亲人,是爸爸最大的怀思。此时,爸爸没见姑姑已有了40个年头,如果再不寻找,想必这辈子都无法再度相见。1980年,爸爸开始给姑姑写信,幸好他依然记得年轻时与姑姑在美国旧金山居住的地址,就试着把书信寄到那处。意想不到的是,收到书信的人竟是姑父在台山那边的亲人。其时,姑父一家人早已迁居到好莱坞了,从而,故居就让给这家亲人居住。几番周折,姑姑才收到爸爸的来信。当姑姑收阅那封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爸爸对家人无尽愧意与及掂念的书信时,便老泪纵横了。
1978年朱松根姐姐朱丽珍在美国参加孙女大学毕业典礼的合照
四十年来,弟弟生死未卜,当一旦发现弟弟尚在人间,那份天大的惊喜,一时就让她这位做姐姐的惊慌失措。此时,姑姑已经75岁了,她急不待及的吩咐子女代她复函。从此,爸爸姐弟便通过书信互诉心曲。姑姑曾回忆说,在抗战开始不久,她曾经回过台山寻找爷爷与爸爸,那时居住在台山朱屋村的爷爷还健在,她给爷爷留下一笔钱就折回美国,她在美国也曾寄过几次钱给爷爷,后来就寄不出去了。抗战胜利后,姑姑通过在美国的台山华侨得知,爷爷在台山遭遇饥荒的时候已饿死了。她在书信中嗔责着爸爸,说爷爷生前,爸爸没尽人子之孝,如今,人已离世,要求爸爸返回台山拜山上香,祭祀爷爷。姑姑的一番话,震聋发聩,令爸爸幡然醒悟,内疚不已。在爸爸正准备返回台山的时候,他的健康状况竟然一天不如一天,最后因脑血栓引起了瘫痪。从此,每当爸爸与我谈起爷爷时,总流露出“子欲养而亲不在”懊悔。正所谓,“少年不懂父母恩,懂时已是老年人”。他怎会想到,生命的浩歌却如此悲壮,青壮年时所有的忙碌,却抵不过岁月的蹉跎,直到最后还是把白发与伤残的时光留给自己的小家。
其时,中美建交,我刚读完高中,姑姑就与爸爸商量,打算为我办理移民美国的申请。以爸爸开阔的眼界,就欣然接受了,那样的话,我就可以在美国上大学,继续读书。而妈妈却舍不得我离开她,最终,我就失去了这个机会。姑姑自始而终都疼爱着爸爸,常常催促她的子女给爸爸写信,由于她年事已高,无法坐飞机回国,他们姐弟就一直无法相见。
1981年朱松根的在台湾的儿子朱灼彬一家人合照
却说台湾大娘那一边,原来姑姑一直都与大娘保持着联系,当姑姑把爸爸的现状传达给大娘后,台湾那边的灼彬哥哥就开始给爸爸写信了。此时,灼彬哥哥已33岁,小瑶姐姐已30岁,他们都已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想当年,哥哥不足3岁,姐姐尚未出世,爸爸就离开了他们,这一别就30年光景。当爸爸突然冒出来时,他们兄妹那份惊喜可想而知,我相信他们一定会理解爸爸的难处,毕竟,这是历史的缘故。
大娘与哥哥、嫂嫂、姐姐、侄女、侄仔在台湾合照
当年,爸爸与哥哥互把两地亲人的近照相赠。后来,我才知道,大娘早在1955年就改嫁了,大娘的二任丈夫是台湾空军的将领,是爸爸当年的同事。如此,大娘也有了一个归宿,哥哥与姐姐也得到了照顾。想来,这也是最好的选择。
当年,台湾方面有规定,当飞行员执行任务,无论在大陆阵亡还是被俘,其在台湾的家属都得到优待。爸爸被俘后,台湾方面一直都把爸爸当作阵亡。所以,大娘他们就被视作军人烈属。由于爸爸出生于香港,当年又是从美国返回中国的。故此,无论台山老家的人或者在美国的台山华侨,都无法了解爸爸的身世。再则,大陆方面当时也没有向外公布爸爸被俘后参加解放军的消息,爸爸在云南机场工作3个月后就调到长春,那样简直是在人间蒸发了。所以,台湾方面也难以核实爸爸的真实情况。回顾前文所述,当年,爸爸不把“参军证明书”寄回台山老家,也基于这些考虑。
据台湾嫂子的口述,哥哥当时家住台南,他在台北上大学时,每个月的假期,台湾空军部队都顺道用直升机接哥哥回台南,假期过后,又送回台北,这待遇简直超乎我的想象。由此可知,大娘带着哥哥与姐姐在台湾的生活还是挺不错的。哥哥与姐姐他们能够接受爸爸,尚且,每逢年过节都给爸爸寄钱,这一切都有赖姑姑一直以来维系着这份亲情,亦多得大娘平时开明的教育所致。
大娘的二婚时的婚照
因为,姐姐夫妻都在台南空军部队工作,出于政治因素的考量,就不方便与爸爸通信了。随着爸爸与哥哥书信往来益发频密,特别是当妈妈看到台湾大娘的相片时,女人小心眼的毛病就犯了起来。爸妈常常就为此闹起了矛盾,搞到一家人极不和谐。我记得,灼彬哥哥给爸爸寄了一张有大娘陪着嫂子与侄子在一起的合照,妈妈竟然把相片中的大娘剪丢,那张相片我至今还保留着,有时想起来真哭笑不得。
大娘、嫂子、侄子在台湾一起合照,大娘的相被妈妈剪丢了
爱,旁人永远读不懂,就像太阳在镜片中折射出来的光,在不同的人眼里,会有不同的色彩。都已经过了60岁的爸妈,他们可以淡泊名利,却因大娘的存在而闹得不可开交。当年的我,总认为妈妈在无理取闹。大娘已嫁人,爸爸已瘫痪,两岸尚未互通。这些客观的事实,何以让妈妈如此不快呢?我想,只要从爸爸内心才能寻出答案。其实,有的旧事只要把它尘封在心底里,不去惊动它,便安然自若。但当与之有关联的人与事再度相遇,必然会引起种种的联想。爸爸与大娘若不是因当年时局的变幻,他们夫妻就不至于两地分离。虽已时过境迁,当爸爸与大娘取得联系后,目视大娘的相片,心中自然会勾起种种的念想。这是妈妈不能容忍的。爸爸有时候被妈妈气得要找人带他回台山,说是爬也要爬回去。但他魂牵梦绕的台山故乡,在他风烛残年之余,仅仅是他的一厢情愿,最后,不得不在妈妈的“宠爱”下就范。因而,始终都未能亲睹故乡一江水,亲踏故乡一寸土。爸妈在晚年时产生这些纷扰,看似不可理喻,却带有深层次的情感联结与社会反思。
1985年,朱松根70岁大寿时的留影
每个人都是行色勿勿、悠忽而逝的过客,当他满怀激情地走上自己的人生之旅时,曾经的一路豪歌,一路蹉跎,一路泥泞,都在万水千山之间挥洒流淌。1987年4月12日,爸爸终于走完了他漂泊的一生,退去一切的光环,默默无闻地负重前行,一路逶迤地向平静淡泊走去,最后沉寂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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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