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之后
"走了,再不回来了。"七月的一个闷热的下午,父亲的骨灰盒被放入墓穴,我站在人群后,听着亲友的低语,眼泪却流不出来。
我叫周长河,今年三十有二,在省城一家机械厂做技术员。这是八十年代末期最体面的工作之一,人人羡慕的"铁饭碗"。
父亲周德明是县城砖厂的老工人,一辈子沉默寡言,连支烟都舍不得多抽一根。他常说:"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叫问题。"可惜这回,他的病不是钱能解决的。
记得那天我站在灵堂旁,浓烈的纸钱燃烧气味和烧纸的"劈啪"声充斥着耳膜。邻居李大娘拍着我的肩膀说:"长河啊,节哀顺变,你爹是个好人哪!"我木然点头,心里却空荡荡的。
母亲在我十二岁那年就走了,得的是那时候治不好的肝病。父亲从此再没打算续弦,独自将我抚养成人,供我读到大学。那时他还年轻,隔壁的寡妇王阿姨没少往我家送饭菜,可父亲每次只是道谢,从不多留人家。"男人要死心塌地,活就活个明白。"这话父亲说过不下十遍。
葬礼结束后,我立刻搭班车返回省城。堂哥周长山挽留我多住几天,我推说厂里有重要会议。其实,我只是不敢多待,怕那个家里没有父亲的身影,我会窒息。
回到省城的宿舍,我把自己埋进工作。白天在车间研究机器图纸,晚上加班到深夜。舍友老王常说:"长河,你这是要拼命啊?慢点儿来,人总要活得舒坦些。"
我只是笑笑:"忙起来就好,脑子里不胡思乱想。"
厂里的姑娘们时常借故找我聊天,特别是会计科的小林,长得水灵,每次来技术科都要捎杯热茶给我。可我心里始终藏着一个结,不敢轻易去碰感情这事儿。
"你爹不在了,你连家都不要了?"这是父亲同厂的老李叔来省城出差时,见到我说的第一句话。
我语塞,只能低头抽烟。我知道自己逃避了什么,但就是不敢面对。
父亲走后,我连做梦都梦见他在责备我当初为什么不多陪他几天。那个冬天,他住院时,我只在病房呆了三天就急匆匆赶回单位参加什么破年终总结会。"没啥大事,你回去上班吧,别耽误工作。"父亲坐在县医院的病床上,脸色蜡黄,却挥挥手让我走。
我信了他的话,心安理得地离开了。如今想来,他那时眼中的不舍,那微微颤抖的手,分明是在告别。
一个月后,电话那头是医生冰冷的声音——"您父亲病情恶化,需要手术,请速来医院签字。"我连夜搭车回县城,可还是晚了。到医院时,父亲已经住进了重症监护室,手术后的第三天,他没能挺过来。
我没见到他最后一面。护士说他走的时候,嘴里念叨着:"长河,长河..."
这愧疚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我心头,令我不敢面对老家的一草一木。七个月来,我没再踏入县城一步。
厂里的同事们都以为我是个钢铁硬汉,没人知道我夜里常常从梦中惊醒,全身冷汗。有时我会起床,对着窗外的月光抽上一支烟,任凭烟灰掉满裤子。
年关将至,厂里放假。同事们纷纷张罗着买票回乡,我却报了名留守值班。老王劝我:"大过年的,回家看看吧,再不回去,老家的房子都要长青苔了。"
我搪塞说要给未婚同事让路,心里却是怯懦。怎么回?那个家已经空了,我还有什么可回的?
大年三十晚上,我一个人在宿舍煮了碗挂面,开了瓶二锅头,对着电视里的春晚发呆。钟声敲响时,我竟然傻傻地举起酒杯,对着墙上父亲的老照片说:"爹,新年好。"
说完,泪水夺眶而出。
大年初二上午,我正在宿舍整理图纸,堂哥周长山的电话打来。那时候长途电话费贵得很,他舍得打,必是有要事。
"长河,你爹坟前,我每周都去扫一扫,没长杂草。你知道吗,他手术前特意托我照顾你。"堂哥的声音沙哑,像是喝过酒。
"什么时候的事?"我的声音突然哽咽,双手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就在你走后那天夜里,医生说他情况不太好,问有什么话要交代。他让我进去,咳嗽了好一阵才说话:'长山,我怕熬不过这一关,以后长河就拜托你了,那孩子看着硬气,其实心里跟豆腐似的...'"
听到这里,我再也控制不住,泪如雨下。电话那头,堂哥也沉默了。电话线传来的杂音和他沉重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
过了好久,堂哥才说:"他还有没说完的话和一封信,一直放在我这儿。你啥时候回来拿?要不要我寄给你?"
"不用寄,我回去。"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挂了电话,我把头埋在枕头里,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从父亲去世那天起,我第一次放声痛哭。七个月的逃避,七个月的思念,七个月的愧疚,在这一刻决堤。
第二天一早,我请了探亲假,踏上了归途。在候车室,我遇到了厂里的小林,她惊讶地看着我:"周工,你这是——"
"回老家,探亲。"我挤出一丝笑容。
小林温柔地说:"那路上小心,初四我也回来,到时候给你带些家乡的糕点。"她笑起来眼睛弯成月牙,像极了年轻时的母亲。
列车缓缓启动,我望着窗外流逝的景色,心情复杂难言。火车窗外,枯黄的田野与灰蒙的天空交织,恍如父亲一生的艰辛与付出。
那些曾被我忽略的细节如潮水般涌来:他粗糙的手掌、浆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为我做的青菜面汤、门口那双永远等候的松紧口布鞋...还有他每次送我上学时总要叮嘱的那句话:"好好学,别跟我一样打一辈子工。"
记得我考上大学那天,全县的广播站都播了我的名字。父亲破天荒地喝了二两白酒,醉醺醺地对邻居们说:"我周德明没文化,但我儿子有出息啊!"那是我唯一一次看到他如此骄傲的样子。
毕业分配时,我本有机会留在省会更好的单位,但县里的砖厂给我父亲下了病危通知。我二话没说,选择了距离县城较近的这家机械厂。父亲知道后,却埋怨我:"何必呢?好单位不好进,你应该为自己打算。"
如今想来,他一生都在为我打算,而我呢?连他最后的时光都没能好好陪伴。
列车经过一片一望无际的田野,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带我在稻田里捉泥鳅的情景。他卷起裤腿,踩在泥水里,笑眯眯地看我在水中扑腾:"慢点抓,别着急,泥鳅滑溜着呢。"
那时的天那么蓝,父亲的笑容那么纯粹。
到站时,已是傍晚。出站口,堂哥周长山正焦急地张望。看到我,他一把搂住我的肩膀:"瘦了不少,是不是没好好吃饭?"
我笑笑没答话,心里却涌上一股暖流。堂哥比我大五岁,从小就照顾我。父亲在时,他常来家里帮忙干活;父亲走后,他更是把我当亲弟弟一样关心。
"先去我家,嫂子炖了鸡汤。"堂哥接过我的行李,大步向前走。
堂哥家在县城郊外的砖厂宿舍区,两室一厅的平房,收拾得干净整洁。嫂子董秀兰见我来了,连忙添了副碗筷:"长河来了,快坐,饭菜都准备好了。"
一碗热腾腾的鸡汤,几个家常小菜,还有那熟悉的老陈醋的味道,勾起了我对家的全部记忆。
"城里工作怎么样?找对象了没?"嫂子一边给我盛饭,一边关切地问。
堂哥敲了她一下:"吃饭就吃饭,问那么多干啥。"
我摆摆手:"挺好的,单位不错,就是忙。对象的事,再说吧。"
饭后,堂哥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递给我:"你爹的。他住院那会儿写的,让我转交给你。"
我手微微发抖,轻轻接过。信封上的字迹有些歪斜,显然是父亲病中所写。
"我...现在能看吗?"我问道,声音低沉。
堂哥点点头:"去我书房吧,那里安静。"
小小的书房,堆满了砖厂的资料和堂哥爱看的连环画。我坐在木椅上,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里面是一张发黄的信纸,上面是父亲那熟悉的粗犷字迹:
"长河:
爹写这封信时,怕是时日无多了。医生虽没明说,但我心里有数。人这辈子,来是偶然,去是必然,我认了。
就是放心不下你。爹这一辈子啥都不怕,就怕你像我一样逞强。你从小倔,跟我一个脾气,好面子,有心事憋在心里。你妈走那年,你半夜哭,被我听见,天亮又装没事人一样。这毛病得改。
世上没有非挺不过去的坎,记得对自己好些,也要对别人温和些。该娶媳妇了,找个脾气好的,过日子就是柴米油盐,平平淡淡才是福。
我走了,你别太惦记。你有出息,是我最大的安慰。厂里的老王叔说给你介绍个对象,是县医院的护士,你回来看看,别光想着工作。
最后交代一句,我屋里床板下压着我这些年攒的一点钱,你拿去添置些家用。
爹字
一九八九年十一月十八"
看完信,我如泣如诉,坐在椅子上久久不能平静。父亲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钝刀,一下一下割在我心上。
堂哥敲门进来,见我这样,默默地递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陪我静静地抽着。
"你爹是个硬汉子,这辈子我没见他掉过眼泪,除了送你妈那天。"堂哥缓缓地说,"他常跟我说,他这辈子就你这一个牵挂。"
"我以为他只关心我的学习和工作..."我低声说。
"哪能啊!"堂哥笑了,"他把你大学每次寄回来的信都收着呢,还有你小时候的照片,都整整齐齐地放在一个铁皮盒子里。"
这话让我更加愧疚。这些年,我忙着工作,很少给家里写信,更别说寄照片了。
"明天去你家看看?那边我一直有打扫,不算太乱。"堂哥问道。
我点点头,心里却忐忑不安。七个月了,我第一次要面对没有父亲的家。
第二天早上,堂哥骑着自行车带我去我家。穿过几条熟悉的小巷,童年的记忆一点点被唤醒。转过最后一个弯,那栋灰砖小楼出现在眼前,门前的石榴树叶子已经落光了,光秃秃的枝干在寒风中摇曳。
"你爹走前,特意给这树浇了水,说等你回来看到它开花。"堂哥边开门边说。
走进院子,一切都那么熟悉又陌生。父亲的旧自行车还靠在墙边,车筐里居然还放着他常用的工具包。推开房门,一股久闭的空气扑面而来,但并不难闻,显然堂哥经常来打扫。
客厅的炕桌上,一个褪了色的暖水瓶和两个茶杯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主人只是临时出门,随时会回来。墙上挂着的老式挂钟停在了某个时刻,无声地诉说着时间的凝固。
"钟是我停的,电池没了,我没换。"堂哥解释道,"你看看还有什么要拿的?"
我走进父亲的卧室,那张简陋的木床,一张小桌子,一个衣柜,就是他一生的全部家当。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铁皮盒子,我轻轻打开,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沓信件和照片。
最上面是我大学毕业时的合影,下面是我高中、初中的照片,再下面是小学的,甚至还有我蹒跚学步时的老照片。每一张照片背后,都有父亲工整的字迹,记录着日期和简短的描述:"长河六岁,上学第一天"、"长河十岁,数学比赛第一名"、"长河高中毕业,准备上大学"...
照片下面是一沓信件,全是我在外求学时寄回家的。最早的信纸都已发黄,字迹却被保存得完好无损。我随手抽出一封,是高中时写的,信中抱怨学校伙食不好,想家了。
"你爹每次收到你的信,都要反复读好几遍。"堂哥说,"有时念给我听,有时自己偷着乐。"
我哽咽着,小心翼翼地把这些信件和照片重新装回盒子。在床板下,我找到了父亲信中提到的钱,用一个红色塑料袋包着,总共七百多元,那是父亲一辈子的积蓄。
在衣柜深处,我发现了一件从未见过的中山装,崭新的,标签都还在。堂哥看了说:"这是你爹去年做的,说等你结婚那天穿。"
那一刻,我再也忍不住,趴在父亲的床上失声痛哭。所有的思念、愧疚、悔恨,都在这一刻爆发。堂哥站在一旁,默默地流泪。
哭够了,我擦干眼泪,对堂哥说:"明天,带我去看看爹。"
第二天早晨,堂哥带我去了墓地。县城郊外的墓园安静祥和,父亲的墓碑朴素无华,上面简单地刻着他的名字和生卒年月。墓前有几朵已经枯萎的菊花,显然是堂哥前些日子放的。
我跪在墓前,轻轻擦去碑上的灰尘,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
"爹,儿子来看您了。"我哽咽着说,"对不起,这么久才来。"
风吹过墓园,带着深冬的寒意。我继续说道:"我读了您的信,知道您的心意了。您放心,我不会再像以前那样逞强了,会好好照顾自己,也会找个好姑娘成家。"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厂里的小林姑娘,想起了她那双温柔的眼睛和送给我的热茶。
"爹,等开春了,我带个姑娘来见您。您看着,这次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站起身,我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对堂哥说:"我不会再逃了,会常回来看看。也会学着像爹那样,既能扛起生活的重担,又保留一颗柔软的心。"
堂哥拍拍我的肩膀,欣慰地笑了。
回省城的火车上,我打开窗户,任凭冬风吹拂面庞。窗外,田野渐渐苏醒,远处的山峦在晨曦中若隐若现。我想起了父亲曾经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不在乎走多远,而在乎心中装着谁。"
我终于明白,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唯有面对,才能真正放下。父亲已经走了,但他的爱和教诲会一直伴随着我。
列车驶入省城站台,我看到小林站在人群中向我挥手。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在灰蒙蒙的车站里格外醒目。
"周工,欢迎回来!我给您带了家乡的糕点。"她微笑着说。
我接过她手中的纸包,心中涌动着一种久违的温暖。
"谢谢,我也有话想对你说..."我轻声说道。
春风拂过站台,带来远处梨花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