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真实采访记录,为保障叙述者隐私,本文所有名字均为化名。
失约
她用手指捋捋额角的头发,把目光从发着荧光的手机屏幕上缓缓移开。
“机票倒不贵,可惜真的没时间。”这是见到她,她说的第一句话,听得出言辞里有感慨,也有遗憾。
她翻着相册里父母的照片给我看。她的父母看起来敦厚老实,皮肤因为长期的日晒已经成了古铜色。她说,照片是在老家拍的,照片背景里的农具是陪伴了父母大半辈子的伙计。
她笑着说,她的父母和黄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了解土地就像了解她一样。
她翻着相册,每翻到一张照片就能准确地说出拍照的时间。这些照片都是她两年前回家时拍的。
我问她,父母现在可好?她回答说,一切都很好。
她笑笑告诉我,她没有父母现在的照片,也不知道她们是不是更老了。
我问他:“平时你们没打个视频聊聊吗?”
她还是报以习惯性地微笑,轻声细语地说:“他们不会用智能手机,教了他们很久还是不会。我们那里年轻人都出去了,老人们也没谁好好静下心来教他们。”
我们的对话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她先打破了平静。
“上次回家都是两年前了,我答应他们,经常回去看他们,后来总是各种事情,忙得晕头转向,回家的事一拖再拖。”她讲述关于回家时,落寞挂在脸上,话锋一转又问我:“你呢,多久没回家了。”
我不忍心告诉她我家很近。我脑海里想着,她此刻需要的是一致,而不是差距。我跟她说,我也快两年没回家了,挺忙,琐事缠身。她点点头跟我讲,还是要多回家看看,日子越来越少了。
与素昧平生的老人打一场拉锯战
她没跟我讲太多关于她那些“隐秘的故事“,只是问我,要不要和她一起上一段时间班,和她一起上一段时间班,什么都清楚了。
我应了她的邀请,按流程交了简历,经过了面试,顺利进入了她的小组。
上班第一周就是冗长而无趣的培训,主讲人是她和另一个男人,她讲销售技巧,那个男人讲产品。
公司是卖保健品的,自称博士的男人在台上讲着公司的研究成果,声称能为老人带来健康,能治疗老人的各种慢性病,只要坚持吃他们的产品,癌症也能康复。
培训间隙时,和她在楼道里吸烟。她把烟深吸进肺里,然后缓缓从鼻腔里呼出来。她说,她挺羡慕我的,靠采访别人,靠写文字就能生活。
她又深吸一口烟,然后把烟蒂狠狠用脚左右碾着。她提醒我,这里都是一帮骗子,连她也是,谁也别信。
培训结束,我们按组开始进入正式工作。我们的工作目标很简单,就是把保健品卖给老人,卖得越多,提成也越多。
她成了我师傅,领着我去拜访她的客户。路上,她开始细细给我讲拜访客户的信息。
我们这次拜访的客户是一个七十一岁的老人,在中学教了一辈子书。老人有一个女儿,女儿在外地一个知名互联网大厂工作,一年回来看她两三次,每周她们会打一次电话,每个月她女儿会给她一些钱。
在她的描述里,这个老人是一个优质“客户“。子女给钱的频次比较高,工作在异地,工作繁忙,老人自己的养老金在当地也算中等偏上的水平。这样的老人有消费能力,有一定的文化水平,又缺乏子女陪伴,最好下手。
到老人家里时,老人刚买菜回来。我惊讶于她竟然把老人的生活作息掌握得如此透彻,她只是笑笑告诉我,这是基本的能力。
老人买了不少菜,嘴里念叨着:“知道你今天要来,我特意买了鱼,我闺女跟你差不多大,也喜欢吃鱼。
她跟老人介绍着我,说今天特意带我来,是想着帮老人把好多家务活做了。像擦窗户这些事,还是要男孩子做才好。
老人在厨房里开始准备午饭,她在老人身边给老人打着下手,家长里短地聊着,我挨扇挨扇用湿毛巾把窗户擦了一遍。
饭间,老人一口一个闺女地叫着她,不停给她夹菜,她也一口一个妈地叫着。
吃完饭,我去洗碗,她拉着老人的手坐下,关切着老人的身体。拿着老人的体检单,一条一条地看,一条一条地给老人讲解。她哪里看得懂体检单,都是早就背熟的台词而已。
临走时,她提醒老人,最近公司搞活动,可以买一点屯上,反正都要吃的,现在买划算。
回公司的路上,我问她,这就完了?
她跟我说,完了。
果然,没过两天,微信群里传来了她开单的信息。一个组的同事发着鼓掌和礼炮的表情,公司的大群里各级领导和同事也不停复制粘贴着恭喜她开单的贺词。
老人买了2万元的保健品,她拿到了50%的佣金。
“这钱你拿着,辛苦费。”她没再多说什么,微信给我转了两千元钱。
洗礼
在她工作的保健品公司卧底两个月,我赚了四万多元的提成,见了一百多个形形色色的老人。她说,干这个行业,就是要把素昧平生的老人当作家人,甚至比家人更亲。
她用她的时间和精力填补老人对子女的思念,也填补子女对老人的陪伴。
她说,她经常想,如果回家该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
每当她跟父母打电话时,那些老人的影子就在她面前晃来晃去,时间长了,她自己都分不清嘴里叫的“爸”“妈”哪个是真,哪个是假。
后来看她朋友圈,她回家了,回去操办母亲的葬礼。
她说,母亲的葬礼在她们贫困的山村里办的算是风风光光。遗憾的是,她母亲临走也没见到她。
办完母亲的葬礼,她把父亲接到这座城市里和她一起,但没多久,保健品公司被市场监督管理机关依法查处,涉案人员被公安机关依法逮捕。她也在其中。
再跟她见面时,我是她的辩护人。
会见时,她认罪态度诚恳,表示自己愿意依法承担责任。更多的是,她委托我经常去看看她父亲。再会见时,我把她父亲给她录的视频带给她看,视频里她父亲说:“有哪些老人被她骗过,她去找他们,倾家荡产赔钱给他们,让他们写联名信请求法律原谅她”。
她看完视频,手捂着脸,眼泪从手指缝里流出来,顺着手臂,流进衣袖里。
而那四万多元的提成,还有他的律师费,我以她骗取的赃款为名义,交给了公安机关。
最终,鉴于她认罪态度良好,主动退回赃款,且不是保健品诈骗机构的主要骨干成员,给了她缓刑。
我和他父亲接到她时,她扑通一声,跪在他父亲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