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mo、ptsd、焦虑、内卷……这些当代年轻人口中的流行词,经常被视为一种无害的调侃,严峻的事实却是——精神疾病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了席卷整个人类社会的“流行病”。2022年世界卫生组织发布的《世界精神卫生报告》显示,全球近十亿人患有精神疾病。
为何精神疾病如此迅速地裹挟了我们的生活?又为何是这个时代产生了大规模的精神疾病?对于这种现象,不同学科对其做出了不同面向的观察、分析和诊断,截然不同的角度,给出的答案也不尽一致,但它们拼合在一起,为精神疾病描绘了一幅更为全面、精准的画像,帮助我们认识和理解精神疾病。
重新认识神经与精神疾病
《我们时代的神经与精神疾病》从医学、神经科学、心智生物学等多学科的视角阐释了常见的神经疾病与精神疾病的病理机制和治疗方案,对其进行了一次系统的祛魅,让我们看到这些“不正常”疾病的正常之处。
《我们时代的神经与精神疾病》,[美] 埃里克·坎德尔 著,喻柏雅 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24年出版
作者埃里克·坎德尔在2000年因记忆存储的神经机制研究的重大突破而斩获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颁奖词称其“发现真正改变了我们对大脑功能的理解”。在这部著作中,坎德尔剖析了神经与精神疾病背后的生物学机制,包括孤独症、抑郁症、精神分裂症、帕金森病、亨廷顿病、焦虑症等,这些都可归结为产生我们心智的大脑为何出现了问题。新心智生物学方面的科学探索有力地回答了这些问题,在作者看来,它不仅深化了我们对大脑的认知,为大脑障碍找到解决方案,还开创了一种新人文主义,“将关注自然世界的科学与关注人类经验意义的人文学相融合”,并“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看待自己和彼此的方式”。
坎德尔首先指出,新心智生物学取得的科研成果与三项科学进展密不可分:其一是遗传学,基因构建和调控着大脑,基因突变可能导致大脑障碍。科学家可以通过发现潜在的基因,研究基因变异与环境如何互相作用引发大脑障碍,进而找到预防、改善或治愈这些障碍的路径。其二是脑成像技术,包括结构性成像技术和功能性成像技术。研究者不仅可以查看脑的解剖结构,还能够观察到正在执行认知任务的大脑活动,定位大脑的哪些区域出现了问题。其三是动物模型,通过对小鼠、果蝇等进行试验,一是“鉴定出与被认为是导致障碍的人类基因等同的动物基因,对其进行改造,然后观察改造过的基因对动物的影响”;二是“将人类基因插入动物的基因组中,看看它在动物身上是否产生了与在人身上相同的效果”。
此外,社会大众经常把神经疾病与精神疾病混为一谈,两者都缘于大脑异常。坎德尔结合最新研究,向大众清晰划分了它们的三处差异:一是症状表现不同,神经疾病表现为行为的异常或运动机能的丧失,精神疾病则是对日常行为的夸大,这在双相障碍中表现得十分明显,患者在抑郁与躁狂之间来回摆动。二是大脑实际物理损伤的观察难易程度不同,神经疾病较为容易,精神疾病则不明显。三是位置不同,我们对神经疾病的神经环路的了解远多于精神疾病,当然精神疾病的神经环路也比神经疾病更为复杂。
图源:视觉中国
神经疾病与精神疾病患者在日常生活中承受了误解和偏见,这是加诸他们身上的又一重痛苦。正如坎德尔所说,“教育和科学是我们消除污名的最佳手段”,这部著作澄清了这些疾病的原理和机制,让我们认识到这些障碍的产生,是因为患者的心智生了病,而非性格恶劣、智力不全或者道德堕落所致。以成瘾为例,这是由于患者的大脑奖赏系统发生了故障。
一部优秀的科普作品,作者既要对书写的领域有深入研究,还要有十分娴熟的写作技巧和深厚的文字功底。坎德尔显然做到了两者,他的这部著作以通俗的语言、平实的风格阐明了神经障碍与精神障碍的医学机制,廓清了大众对这些疾病的误解,为我们重新认识这个“时代的神经与精神疾病”打下了科学基础。
人的解放与抑郁症的兴起
抑郁症,是最普遍的精神疾病之一。法国社会学家阿兰·埃伦贝格在《疲于做自己:抑郁症与社会》一书中,将其置于观念文化变革、社会规范变迁的整体语境下,从社会学的视角考察抑郁症形成的社会性因素,为我们认识和理解这种疾病打开了全新的视野。
《疲于做自己:抑郁症与社会》,[法] 阿兰·埃伦贝格 著,王苏 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25年出版
或许有人会问:抑郁症是否以前也广泛存在,只不过受认知水平、医疗技术所限,被大众判定为情绪低落、精力减退罢了?这部著作告诉我们事实并非如此,抑郁症是晚近才出现的疾病,称其为“时代病”和“现代病”也并不为过。本书主要围绕两大问题具体展开:到底什么是抑郁症?以及,抑郁症在多大程度上揭示了20世纪末个人性概念的变迁?为了回答这两个问题,作者主要立足于法国的研究成果,同时引入其他欧美国家的观点,梳理了抑郁症的起源与流变,包括概念界定、发病原因、具体类型、治疗手段等。
因为抑郁症是“唯一一个具有强异质性和强普遍性的精神障碍”,这意味着其无法被准确定义,其中分歧的根源,可以追溯到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冲突论与皮埃尔·雅内的匮乏论。简单来讲,关于抑郁症的成因,前者认为个人因逾越禁忌而产生焦虑,因陷入内疚而产生冲突;后者则主张是匮乏导致了抑郁,这种匮乏表现为疲惫、空虚、丧失行动力和意义感等。
这两种理论都在彰显着个人性,“这个个人显然不再是18世纪的完整主体,也不再是19世纪的分裂主体,它是被解放的个人。解放让人紧张,解放导致沮丧。做自己的疲惫后面隐藏的是做自己的焦虑。”这也是本书的核心观点,作者摆脱了医学、心理学的表层研究,深入挖掘抑郁症形成的社会因素,也即:随着文明的进步和意识的觉醒,精神的解放成为了不可逆的潮流。在这个过程中,“灵活、变化、反应敏捷”取代了“服从、守纪、符合道德”,个人的自主性空前加强,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超人”,甚至产生了一切皆有可能的幻觉——“我命由我不由天”。
这种解放增强了个人意识,却也带来了不可承受之重,正如作者所说,“我们成了纯粹的个人,没有任何道德法则或传统能从外部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是谁,我们应如何行事。”或许可以这样理解,人的解放摧毁了旧有的禁锢,社会系统却没有重建一套完善的制度去应对改变后的世界。个人在享受自由的同时,很快发现他们还没准备好承担责任、付出行动,因此作者才说“抑郁症表现为一种责任感的疾病,无力感是其主旋律。抑郁症患者不能胜任这份负担自己生命的工作,他们厌倦做自己”。在狂飙突进的现代世界,宏观层面的社会压力、中观层面的公司法则与微观层面的自我期许,都在压缩当代人的生存空间,从而对生命造成倾轧,把精神与灵魂挤压到了逼仄不堪的角落。这种状况,马克思称之为“异化”,弗洛伊德称之为“压抑”,卢卡奇称之为“物化”,而卷入其中的人,则成了尼采口中的“末人”、海德格尔笔下的“常人”。
这是现代性神话的另一重黯淡的面相,也是文明人的宿命。归根到底,我们终究无法挣脱本我、实现超我。作者没有提供一副药到病除的良方,甚至没有任何预防建议,但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其实答案已经隐藏于问题之中了,那些鞭辟入里的剖析就是用心良苦的规劝:“抑郁症用很具体的方式提醒我们,做自己的主人并非意味着一切皆有可能——我们的内心会起起落落,会收缩也会放松。既然抑郁症还能让我们宕机,那么,我们可以认为抑郁症是在提醒我们,我们从没有离开过人类的范畴,人类仍然被束缚在一个意义系统中。它既超越了我们,又构成了我们。”
手机式童年和焦虑的一代
如果说前两本书旨在宏观层面提醒人们,精神疾病不能被简单归因于个人问题,而有着生理学和社会学层面的深刻根源,那么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的《焦虑的一代》则着眼当下和未来,通过刷新我们对手机成瘾的认知,剖析了手机成瘾对青少年带来的一系列危害,解释了为什么“z世代”成为了“焦虑的一代”。
《焦虑的一代:如何养育手机里泡大的孩子》,[美] 乔纳森·海特 著,赵学坤 译,中国纺织出版社2025年出版
出生于1995年之后的孩子,也被称为“z世代”“网生代”“互联网世代”等,作者之所以称这一代人为“焦虑的一代”,主要是由于智能手机、笔记本电脑、平板电脑、联网的电子游戏机等设备造成了他们严重的心理健康问题,如焦虑症、抑郁症、自我伤害甚至自杀倾向等。这也是这部著作不同于前两部的地方,它以具体的社会现象——手机式童年为抓手,指出它所导致的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作者把2010年至2015年定义为“童年大重构”,这是z世代由玩耍式童年向手机式童年转变完成的时期。
毫无疑问,手机式童年改变了人类社会几千年的童年形态,是人类童年的根本性变形。遗憾的是,这种变化带来了巨大的便利,也给青少年带来了巨大的伤害,用作者的话来讲,这是“一种反人类的童年形态”。具体而言,手机式童年主要有四大危害:其一是社会剥夺。青少年需要具身性的交往,需要在面对面的交流和碰撞中成长,然而,手机式童年造成了无数个“焦虑的女孩”和“孤独的男孩”,改变了他们的社交模式,导致他们自我隔绝。其二是睡眠剥夺。app以其精心设计的算法机制精准地拿捏了用户的习惯和喜好,人们在短视频的轰炸下患上了睡眠匮乏症。其三是注意力碎片化。手机就像是无声的噪音,持续破坏着青少年的耐心和专注力,他们的学习时间和玩耍时间被严重地肢解了。其四是成瘾。比如男生沉迷网络游戏、女生沉迷社交媒体。就像书中所说,“智能手机是现代社会的皮下注射针,全天24小时不间断地给人们注射数字多巴胺。”他们在这些即时满足中荒废了学业,影响了成长,严重者产生焦虑、抑郁、躁狂等心理问题。
由于手机式童年的问题已经不是家庭、学校所能解决得了,作者在书中给出了四个行动建议:父母建立攻守同盟、社会更新规范与道德标准、科技公司积极开发新技术或新设备、政府部门和相关机构制定法律与规则。显然,这些措施就像是为了预防精神疾病在新一代人类中传染而注射的疫苗,但效果未可知。
不仅是青少年在手机式童年中逐渐“焦虑”乃至生病,很多成年人也沉迷于智能手机中虚假的绚烂多彩,忽略了探索真实世界的广阔。这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新型流行病——人类的物质条件和肉体享受看似正在迈向越发充盈的未来,但内在精神的幸福感如何提升,却成为时代需面对的新课题。
(本文载于《文汇报》6月29日第四版“读书”,原题:当“做自己”成为负担,新“流行病”全球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