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二三四歌
作者|都乖堂
千辛万苦练精兵,朝熔夕铸筑长城;
金戈铁马走天涯,如龙似虎为打赢。
常饮孤独当美酒,总把思念作安宁;
肩挑冷月保江山,头枕寒秋守边城。
摸爬滚打强筋骨,国泰民安为己任;
操枪弄炮练本领,雷厉风行益终身。
一二三四成长路,卒位帅谋当先锋;
解甲归来情未了,梦里依稀在军营。
(一)没当上坦克兵
就我当兵而言,刚开始接兵干部说是坦克兵,父亲也是很高兴,逢人就说“我儿能当上坦克兵,回来一定就会开拖拉机、推土机,也算学了一门手艺”之类的话。但刚到部队一年多,我自始至终没有敢给父亲说我曾当过一段时间有线兵的事情,主要是害怕乡人们讥笑父亲,让“你儿成天爬电线杆,那肯定翻墙利索得很”成为他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笑料。为实现“开过拖拉机和推土机”的愿望,我考取了装甲兵指挥学院坦克分队指挥专业。当我把这个消息告诉家人时,父亲很惊讶,自言自语“怎么又当了个庄稼兵啊!家里有十几亩地,干脆回来给咱家种算了”。
那一年深秋时节,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火车缓缓驶出宝鸡站。一个个身穿绿军装的身影,像一只只小狗一样趴在车窗上使劲向外张望,眼泪汪汪,希望在送站人群里能找到自己的亲人。在这夜幕即将降临的时刻,我的父母正急匆匆往回赶,家里养的一头秦川大黄牛还需要伺候。我独自坐在那里,悄悄地揩着眼角的泪水,谁也没看见。两天三夜,西北偏北,绿皮火车喘着粗气沿着河西走廊整整爬行了四十多个钟头。我们这些怀揣要当一个真正坦克兵梦想的歧宝凤四五百名子弟,像羊拉屎一样在“到了,到了,快下车”的催促声中,被一路撒到了张掖、临泽、高台、酒泉、嘉峪关沿线车站上。
站台上,有个大胆的同乡问接兵干部“首长,咱们这里是什么部队啊!”接兵干部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大声说“炮兵,打炮的炮兵,听说过没有?”“你们接兵的时候,不是说我们当的是坦克兵吗?现在怎么又成了炮兵?”那个同乡质疑地问到。“小伙子,你知道不知道,炮兵比坦克兵更厉害,更威风,一发炮弹就打出几十公里!轰一声就把敌人碉堡给端了”看着他自豪威武的样子,我们这些热血懵懂的新兵只能频频点头。后来才知道,酒嘉地区驻军重点以坦克部队为主,所属炮兵部队完全是“系列配属,千真万确”。接兵干部说的一点也没有错。
其实,炮兵部队也有很多小兵种分工,我所在的三营指挥连就有侦察兵、计算兵、无线兵、有线兵、汽车兵、炊事兵等等。刚进入连队时,我是很有希望在新兵下连后进入无线班的,因为我的新兵班长就是无线班班长。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让我紧随“兵头将尾”班长好好干的愿望彻底破灭。我被那个新兵班长砸了一凳子,差点打得头破血流。
当时,团队刚组建时间不长,各种基础设施正在建设中。除大操场有几块篮球场硬化外,其他包括营区环形道路等等都是戈壁沙石地。大礼堂看电影没有座椅,只能带上小板凳。那天晚上,电影刚结束,全班整队喊着口号向连队方向一路小跑。半道上,跟在队伍最后面的我顺便在树沟里撒了一波尿。谁曾想这下坏了大事了。刚到连队营房拐角处,就听着几个班长喊叫我的名字。我刚答应了一声“到”,只见那个新兵班长,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再一个飞身腾跃,挥舞着板凳直直朝向我的脑袋猛砸下来。当时,我大脑一片空白,只感头晕目眩,满眼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短短几秒钟,什么也不知道了。
新兵下连后,我分到了有线四班。班长是个山西籍老兵,人长得墩壮结实。听他说以前练过摔跤,从个别老兵在他面前从来不敢造次叫嚣来看,他还真有两把刷子,我挺佩服他的。因为我们班的新兵如果遇到被别的班老兵欺负,他就非得给人家较量一番,就东北人说的“护犊子”那种直爽人。
前几天,偶然翻看到当新兵时几张青葱嫩稚的照片,不由发出岁月很长、时日很瘦的感慨和回味。尤其是几张有线兵训练的场景照片,有些事情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络车、电线杆、弹坑、铁路桥、涵洞,副班长、班长、排长还有那些和我一起曾当过有线兵的战友们,再就是那个打我一凳子的新兵班长,“慈不掌兵”倒没有记恨他的意思。
(二) 爬杆子的有线兵
有线兵对身体要求也比较高。专业训练第一个月,基本上都是背着1-3盘军用被复线(每盘10多斤)山上野外猛冲猛跑,再逐渐增加挎包、水壶、电话单机以及镐锹作业器材进行耐力训练。接着再进行500米收放线、徒手攀登、故障排除、综合架设等重点课目训练。最后才是全班协同完成指挥所到炮阵地十多公里的模拟训练,以及演习过程中的实战设置到考核检验等等。一般新兵专业基本上要持续三个月时间,再融入正规连队每年一次的野外驻训。当时,我个子还不高,身体瘦小,根本就不是当有线兵的料。好在咱是农村兵,皮糙肉厚,吃苦耐劳,身体灵活,再苦再累,多吃两个馒头睡一觉也就好了。
近乎残忍的负重强化体能训练,是每天的必训课目。身背军用被复线在营区、野外荒地、戈壁滩上疯跑,跑得大喘如牛也不能停下。收放线训练,来回1000米,向前猛跑把线放开,然后快速回跑把线又收起来,不断地重复着放出去,收回来,再放出去,再收回来。有线兵知道,放线容易收线难,一边跑一边收线,没有力量是不行的。眼睛一边得瞅着脚步下落到什么地方,戈壁滩上满是石头,一不小心就会崴了脚。一边还得看着线收得是否平整、匀称、松紧适度,弄不好线搅到一起,上下压挤找不到线头,松松垮垮线就会滑落洒一地,不仅需要眼、手、脚配合默契,更要保持百米冲刺不减速。这才是最基本最基本的基本功。
徒手攀登是有线兵的看家本领,也是必训的基础课目之一。空地上栽几根电线杆,要求每个有线兵不借任何辅助工具,用四肢攀登法或者用绳套攀登法在限定的几秒时间内,徒手攀爬到4米高的电线杆顶端。刚开始,看老兵像猴子一样攀上滑下轻松的样子,我们蠢蠢欲动,试过之后才发现,其实没有那么轻松。攀爬训练中,使出吃奶的劲儿还就是上不去,好不容易上去,下滑时,木刺儿扎的手掌和手腕上到处都是。每次把手上的刺儿用针挑出来,下次又会扎满,开始感觉有点疼,后来也就麻木了。
还有一个基本功就是线头接续训练。是有线专业唯一一个不需要太多体能的课目,主要应对战场上通信线路遭遇敌人炮火轰炸紧急抢修之用。军用被复线的结构是外面一层胶皮,里面四根铜线三根钢线扭在一起,俗称三钢四铜。接续方法主要有舌口结、并合结、丁字结三种。对于初学线头接续的人,看似简单,实则不易。如手法笨拙,钢丝随时都会扎入手指,钻心的疼。这种训练一般在风雨天室内进行,全班四五个人搞个小竞赛、小讲评,一向严肃的班长偶尔开个玩笑,威逼有对象的战友念念情书,开导我们相互讲个小故事等等,感觉那会的时间过得真快!
另外,排除故障同样也是流血流汗高难度训练课目。要知道线路是否短路、断线很简单,用单机摇把一摇就知道了。摇着重是短路,摇着轻是断路。如果找到了故障位置后排除也不难,用三种线头接续方法接上就好了。但在限定时间的实战情景下,对快准、及时、畅通等要求就相当高了。为了尽快查找排除故障,我们用手(不能带手套)捋着被覆线一路飞跑,凭借接触被复线的手感来判断故障位置,长时间摩擦手掌发烫、发疼还能忍受,而跑动中突然被旧线接头的钢丝划破手掌却是疼痛难忍的。
牙齿对有线兵来说是不可缺少的“利器”。作为一名有线兵不仅要背负沉重的络车攀高架、翻高墙、越战壕、过独木桥,有时还要把牙齿用到训练上。按照有线兵训练教程规定,攀登固定训练课目,双腿盘缠杆体稳定身体下盘,左手抱杆固定上体,打扣时只能用嘴代替左手作业,要不然高空单手打扣根本不可能完成。一次团队组织有线兵攀登固定课目比武,我左手抱着电线杆,用牙齿咬住被复线与右手配合缠绕完成固定,将被复线抛向电线杆顶端时,猛然感到牙床一阵剧痛。等跳下杆后才发现,由于抛线时被复线卡在了门牙缝里,一颗门牙被线圈硬生生地拽了下来,鲜血直流.....
(三)专业集训时的那位老班长
新兵第一年,对越自卫反击战刚结束不久。战后评估,基层官兵的实战经验和指挥能力严重不能适应现代战场需要。集团军就将一个主力步兵师整体改编为步兵教导师,主要承担基层优秀官兵的培训任务。新兵专业训练两个月后,我被团队选拔到那个部队炮兵教导团进行预提班长集训。
集训地点距离老家只有一百多公里。那年麦子刚收割不久,母亲和二哥还特意到部队看望了我。短短两天时间,我只带他们转了一下市区和柳湖公园,遥望可及的道教圣地----崆峒山就在眼前,那时因交通不便也没有带他们转转,多少有点遗憾。
炮兵教导团有线专业成建制连队编制,整整4个连队二三百号有线兵,个个身手不凡,武艺高强,说是强将悍兵一点都不过份。那个时候,如果在军区、集团军里大比武拿个前三名,不仅立功受奖还肯定十拿九稳提干,就能彻底解决个人身份大问题。
我当时被分到了有线十连七班,作为全连的尖子班,班长由一个“四个兜”的实习排长代理着,他成天忙得到各师旅团作报告,我们训练时间主要由一个青海籍的副班长负责。听老兵说,班长当兵第二年,就参加了五年一次的集团军军事大比武,因军事素质过硬,表现突出,被授予集团军“军事训练尖子标兵”。后来参战还得了个三等功,只是好像与媳妇关系不好,差点让组织部门将干部身份都给撸了。三个月预提班长集训,我与他见面总共就没有见上几面,好多事情都是听老兵讲的。
那天,当《解放军进行曲》特有的节奏戛然而止,集团军通信兵军事大比武正式开始。经过第一轮较量,500米收放线班长取得了第二名的好成绩。接下来进行的是,有线兵攀登固定专业比武。七月的天气跟娃娃脸似的说变就变,开始还不到十分钟,明晃晃的太阳就被黑压压的乌云挤压得透不过气来。转眼间狂风大作,滂沱大雨倾盆而下。
坐在主席台上的集团军首长们任由风吹雨打纹丝不动,但比武场上的情形令他们一个个脸色变得铁青铁青的。此时,正好轮到班长上场,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大步流星向“目标”冲去。飞身腾越像孙猴子似的一蹴一窜,3米高的沥青杆子三下就到了顶端,电话线在雨中划出一个漂亮的弧线,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有位集团军首长跑下主席台拉着班长满是老茧的手,嘴里不停地说“好兵,好兵!”,更令全场所有人都惊讶不已的是,班长竟然光着脚丫子完成了任务。
总结表彰大会上,班长被授予“军事训练尖子标兵”。载誉而归的他,身披绶带,手持鲜花,神气十足的样子一直成为我们这些新兵崇拜的“偶像”。就连他平日里让人讨厌至极的满脸麻子坑也荡漾着光宗耀祖的荣光,嘴咧的笑得要不是耳朵挡住都到了后脑勺。军区报社的高级记者在军区首长的授意下,用整个版面报道了班长的先进事迹。
就在班长准备去西安陆军学院预备军官学习培训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差点让班长的将军梦灰飞烟灭,一下子成为泡影。秀来队了,她是村支书王老五的闺女,师范毕业后一直在村小学教书。前年来队时已被班长给“收拾”了。
秀刚踏上营区的小路,就惹得正在队列训练的兵们不约而同地齐刷刷地把目光抛向越来越近的“新新人类”。只见她一件黑色粗纹的绦纶裤子套在棉裤外面,显得很紧凑,碎花棉袄很妥贴地穿在身上,红围巾很轻松地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尤其是一条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上红红的丝绸发结,随着屁股一扭一摆在腰际间活蹦乱跳地上下窜动,显得十分扎眼。“这不是班长的媳妇吗?”有个老兵大喊道。当大家把目光再盯到班长刚才站立的地方时,班长就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中午吃饭时分,大家还没有从祝贺班长夫妻团聚的喜庆中回过神。突然,秀一下从连队的临时招待所冲了出来,边跑边哭直奔团部办公楼团长办公室而去。一瓶安眠药死死地攥在手里,一字一顿地说:“团长大人,这个白眼狼一提干就想把我甩了,想和你们师医院的护士好,你要是不给我做主,我就死在你们部队。”这问题就相当严重了,弄不好是要出人命的。
团常委们连午饭都顾不上吃就召开临时会议,最后给班长开诚布公地谈了两点:一是马上与秀结婚,二是取消提干资格年底复员。开始班长还很不服气,坚决不承认秀是他对象。团政治处张主任拍案而起厉声喝道:“李班长,要是你们谈恋爱还好说,由组织出面做做秀的工作。现在不一样了,你把人家都那个了,再不要人家,这就是玩弄妇女,属于道德问题,部队不能培养有道德问题的干部,你自己看着办吧!”一听这话,班长一下子就蔫了,这不是上纲上线吗?第二天,他在政治处刘干事的陪同下与秀到当地民政部门领取了结婚证。
当时,正逢南疆战事军区部队轮战,班长在西安陆军学院学习半年后,就开赴老山前线参加了对越防御作战。为了适应亚热带山地丛林作战环境,他们进行了短暂的临战训练,才分到前沿各个作战部队。中越边境山地丛林作战大部队根本没有办法展开,短兵接触各守“猫耳洞”哨位要点,双方时不时派出特工进行骚扰性偷袭经常发生。
他刚上去的第一天,大量越军特工出动了。对面山头我军一个据点被越军攻占,营指挥所与炮阵地之间的电话线也被破坏。营长立即派他带领两个熟悉地形、通信路线的战士进行修复。两个战士一前一后前面带路,他在后面进行伴随掩护。走在最前面的战士,看到一段电话线被越军割断,二话没说就飞身一跃,攀登上去几下解决了问题。没想到就在他抱着电线杆下到杆底的时候,越军埋设的地雷爆炸了。整个人当场一片血肉模糊,连啃一声都没有就牺牲了。更为可怕的是,埋伏在草丛里的越军特工开枪击中了走在中间战士的腿部。听到枪响的一瞬间,班长机警地往旁边一闪的同时,手中冲锋枪连射出几十发子弹。当时,他脑袋一片空白,也不知埋伏的越军特工是死是伤,本能地冲上去背起战友,一路狂奔撤了下来。清理战场时,说是有两名越军特工被击毙。班长荣立了三等功。
前几年,有位曾经与班长关系熟络的战友告诉我,班长部队转业后,与秀还是离婚了。
(四)有幸迈入军校大门
人最痛苦的不是外部的击打与侵袭,而是作为一个出身乡村的年轻人,在具体的生存与梦想面前,我的惶恐与担忧比祁连山顶上的积雪还要深厚和坚硬,表面上不动声色、憧憬无限,内心却犬牙差互、愁云惨淡。单以出身论而言,作为身单力薄且没有社会上层关照的农民孩子,我的仓皇和迷茫程度是可想而知的。
当兵第二年,一个战友叫我去某个餐馆吃饭,到那里才知道,他考上了军校。在一片酒水的祝贺声中,我第一次认识到,一个人首要之需,不是如何在某个集团当中随遇而安、如鱼得水或背道而驰、局促逼仄,也不是任由时间把自己带到彼时他岸,而是一种基于现实的生存之路和理想的自我确立。自己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俗世中人、烟火百姓,与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没有区别。在具体而又无比坚实的生存面前,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挑战、身体力行。
之后,又有几位战友以考学、学技术等各种方式解决了个人的后顾之忧。可我还在空悬,犹如人群之间随风起落的一个空纸片,根本不知道自己会被什么样的笔墨涂抹,最终落在哪里?
郁闷悲观之时,无人倾诉之时,理不出头绪之时,破罐子破摔的想法,像蚂蚁一样钻入我的每一个毛孔。大不了,重操旧业,像父辈一样修理地球,向老天讨口饭。一个人坐在火车道边的铁轨上喝闷酒,甚至爬上火车当“逃兵”的想法都有。酒,买不起好的,每月津贴费十八元,就喝二块五毛钱的北京红星二锅头,辛辣,有一股红薯发酵的味道,我极不喜欢。但此酒,完全符合我当时的经济基础和社会身份。一顿干喝,残阳血喷、云天兽行、山峦爪舞,戈壁风起,迎面袭来,我惊恐万分。竭尽全力、扯心嘶喊,也不知道应当喊什么,就是扯着嗓子,张开酒气熏天的嘴巴,一声声嘶喊。梦醒时分,周身汗涔涔的,床单上湿痕之处现出一个人样来。虚脱,恐惧,纠结,无助……
尽管如此,我没有半腥半点的理由,去诅咒故乡的贫穷,去埋怨父母的无助,只有一路前行。
苍天待我不薄。当兵第三年,幸运之神抛来了一颗青涩的果子——一位领导为我争取到一个考军校的名额。于是,训练期间身揣复习资料见缝插针,节假日坐在菜地田埂苦读硬拼,害怕影响战友们休息,晚上熄灯号响后,独自身披军大衣躲到连队菜窖,冷了跺跺脚,饿了拿起红萝卜就吃。不知是急火攻心,还是劳累过度,反正那段时间,让人满嘴上火燎泡成片。
功夫不负有心人。金秋时节,接到“装甲兵指挥学院分队指挥”录取通知书,欣喜若狂自然不在话下,更重要的是,我家祖坟冒青烟了。在我出生的那个村庄,每隔三五年,就有一两个小伙子参军入伍,但基本上都是解甲归田,重操旧业。我是通过参军入伍走出那个村庄,改变自己命运的第二人。
现在,还原当初那些败落的生活细节和日渐崩溃的绝望,用笔来记录下一些现场描述与精神证言向故乡倾诉,也算一段人生小结吧!
(五)当上了一名真正的坦克兵
由于坦克部队技术性强、兵种多,不是人人刚进部队就能开上坦克的。我真正开上坦克还是上军校以后的事。一辆坦克四个乘员,一个车长,全车的头,负责指挥;一个炮长,第二把手,负责打枪打炮;一个驾驶员,负责操纵杆,相当汽车方向盘;还有一个二炮手,负责装填枪(炮)弹,算是新兵蛋蛋了。四个乘员最辛苦的就是驾驶员,其中的酸甜苦辣至今还在我心中翻腾。
先说说“吐”。这是新驾驶员必须过的第一关。新驾驶员开始训练时,一般安排两个新兵同时上车,一个开车,一个蹲在旁边看仪表。开车的人高度紧张,一般不会吐。要吐的是蹲在旁边看仪表的人。参观过坦克的人都知道,坦克内空间小,机件多,温度高,加上关窗后,只能使用潜望镜观察,一般人在里面呆十分钟都受不了。而我们看仪表一呆就是几十分钟,看着看着就想吐,有的黄水都吐出来,有的吐得脸白如纸。在我的印象里,好像还没有发现看仪表不吐的,更没有发现因为吐了不上车的。用教员的话说,坦克驾驶员都是吐出来的,吐多了,也就好了。
挨“撞”是新驾驶员要过的第二关。每个坦克兵都有过挨撞的历史,腰脊劳损是坦克兵的职业病。因为坦克是重兵器,一般行驶在高低不平的土路和山地,崎岖的道路为坦克的颠簸提供了客观条件,落后的坦克防震装置使坦克的颠簸达到了极致。那时我们使用的是T-59中型坦克,上世纪六十年代的产品,比苏联卫国战争使用的T-34好不了多少,防震装置极差,坐在上面稍不注意就会撞得大包小包,甚至头破血流。
我就曾经吃过它的苦头。那天考等级,这是新驾驶员特别重视的科目,因为没有等级证的驾驶员在老部队会被人看不起。其中还要过弹坑、穿限制路、越土岭、走铁路桥等路障,比现在汽车驾驶综合路考复杂多了,并有时间限制。一起车,我就一脚油门踏到底,车开得飞快,心里想的只有时间,只有等级证,根本没有考虑路况和加减速。没跑出几公里,一个大坑突然出现在眼前,想减速已经来不及了,唯一的办法就是冲过去,当时并没有什么感觉。考完回来,只见卫生员飞快向我跑来,始知不妙,一摸脸,手上到处是血,好在问题不大,只在鼻子根部留下了一道浅浅的印痕。
“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 吃土多是坦克兵的又一特征。晴天时,厚厚的尘土常常淹没到解放鞋口。下雨时,泥泞的路面又会经常将鞋子粘掉。最难受的还是每天都要吃进大量的尘土,坦克制作粗糙,尘土很容易进入车内,有时训练还要搞露头驾驶,跑起来不觉得,尘土都吹到车后面去了,只要坦克一减速或停下,尘土马上就会从车后卷过来将整个坦克吞没。经常是开一圈回来,个个都成了秦始皇陵里的“出土文物”,只有两个眼睛在忽闪忽闪,不听声音根本不知是谁。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坦克里没有装备空调,三伏天坦克室内温度都在40度以上,人一进去衣服就湿透,训练一趟下来缺水虚脱、脸色苍白是常有的事情。另外,坦克马力大,发出的声音也大,产生的噪音更大,训练归来半天时间里耳朵还在呼呼作响,晚上做梦都能梦见坦克发动机的响声。
当然,坦克兵也有威风的时候,尤其在大部队集结时,坦克兵头顶坦克帽,身穿夹克衫,手戴皮手套,脚登坦克靴,腰别小手枪,往步兵老大哥面前一站,腰挺得笔直,头昂得老高,口号叫得山响,那股神气,那份自豪,分明写在脸上。最让步兵老大哥羡慕不已的还是在联合演习场,坦克兵坐在坦克里,驾驶员掌控坦克,车长坐镇指挥,炮长发射枪炮,装弹手填充弹药。油门一踩,大地轰鸣,铁流滚滚,披荆斩棘,所向披靡。而步兵老大哥则只能躲在坦克后面,动用双脚在硝烟纷飞中拼命地追,拼命地冲。此时此刻,每个坦克兵的脸上总会露出得意的神色。
从军十几年,一直没有离开过坦克部队。先当配属炮兵,后开主战坦克,再当指挥员,最后混了个小领导,领导的也还是一群坦克兵。因此,坦克兵这个殊荣成了我这辈子挥之不去的记忆,也成为我今生唯一能够荣耀的资本。
(六)驻训地有个老曹
团队坦克射击靶场位于嘉峪关悬壁长城脚下黄草营村北面的一片戈壁滩地上。每年七八月份,部队年度野外实枪实弹军事训练正式开始。各营连分期分批驻扎黄草营,村庄便立马变得异常喧嚣起来,小孩子们疯一样的满街跑着看热闹,看着战士们开着坦克装甲车、拿着真枪实弹全副武装的样子,心里甭提多羡慕了。有胆大的孩子用手摸一下枪托撒腿就跑,而战士们只会无比自豪地一笑了之。
每当这个时候,也是老乡们最高兴的时候,连队都要以班排为单位分散入驻老乡家。战士们手脚勤快,不管在谁家总是把院子扫得干干净净,水缸里的水挑得满满的。更主要的是,如果谁家地里的庄稼成熟人手紧时,连队训练再紧张也会抽空帮忙去收割的。因此,村民们总是把最好的屋子腾出来,巴不得战士们住在自己家里。老曹当村长第一年,他带头就把大儿子春节结婚的新房腾出来,让我们连队几个干部住。我就是这样认识老曹的。
连部驻扎老曹家,房顶上整天飘扬着一面大红旗,他家俨然成了一个“军民联合指挥部”,全家人在村里神气风光的很。其实,这种“穷在乡里有远亲”的感觉我也曾经有过。“社教运动”那阵子,县里规定工作组队员“同志”必须住在生活贫困的社员家里,吃饭每天由生产队长各家各户轮流摊派,乡亲们也把跟县上公社有头有脸、吃商品粮的人搭讪说几句,引以为荣。听父亲说,我家也住过一位“同志”,每当念叨这位“同志”名字时,父亲脸上总是闪着一种荣耀,这事儿让老实忠厚的父亲心头整整温暖了一辈子。那时我还不知道“同志”两个字的真正含意,只是朦胧感到那是一个很有本事,能为乡亲们解决生活困难的人。今天,倘若父亲还活着,我真想告诉他,我也当了一回“同志”,并且还是“解放军同志”。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盛夏时节,坦克车里密不透风热的像个蒸笼,成天汗流浃背自然不在话下,有时天公不作美,赶上刮风下雨,训练也不能停。刮风尘土大,有时赶上兜屁股风,坦克一停尘土就罩上整个车体,什么也看不见。训练一圈下来,四个坦克乘员简直就成了陕西秦始皇兵马俑陵墓里的出土文物,只有“扑闪扑闪”几下的眼睛,还能证明自己是个活物。上午训练刚结束,老曹一家就开始忙乎了,庭院一字排开的脸盆里早早就盛满了洗脸水,西瓜、苹果、梨也毫不吝惜地端上桌来。开饭时节,我们也会邀请他们一家过来吃,大家相处得就跟一家人一样。
即是这样,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老曹跟媳妇大吵了一架,主要是老曹与连队炊事班长下棋的事情。这个老曹爱下象棋,简直到了嗜棋如命的地步,只要有人陪,可以不吃不睡,拉开架势什么都可以抛到九霄云外。哪怕火烧眉毛,田间地头的活儿再忙再急,一概不管。驱战马,驾长车,守汉界,过楚河,杀得风起云涌,砍得天昏地暗。他的这份天赋甚至传给了他最小的儿子,小家伙有时端着饭碗观战。在棋盘上指指点点,气得老曹拿起鞋子直打,就是赖着不走。只要棋局不散,他的一双筷子就不会在饭碗里动一下子。
那天一大早,准备去城里卖菜的老曹刚一出门,碰到了连队负责留守的炊事班长,俩人不谋而合,就在门口的石桌棋盘上开始了。起初老曹根本没当回事儿,只想匆匆过两把手瘾,就说我让你一个马吧!炊事班长说先下一盘试试,不行再让马。谁知第一盘他竟然输了。第二盘也不提让马了,只觉得头昏脑胀,额头沁满汗珠,结果连输三盘!这下,老曹不干了,非要拉着炊事班长比个高低输赢,俩人直杀得酣畅淋漓不可开交。
中午时分,从地里赶回做饭的媳妇一看,一车青菜都被晒得蔫儿巴叽不成样子了,气得一把就把棋子扔到门前的水渠里,指着鼻子就骂。连队晚点名时,连长对这个愣头青炊事班长进行了严厉批评,结果在门口纳凉的老曹媳妇,腾地一下起来跑到队列前面,大声说:“不管人家李班长的事,都是我们老曹的错……”。话音刚落,整个庭院里就跟炸了锅一样,所有人都笑得前合后仰合不拢嘴了。
在随后相处的日子里,我好像很少看过老曹下棋。但他说他父亲是这里方圆几十里公认的棋王,立过擂台,摆过残局。因此,他不能让人说棋王的儿子不会下棋,如果那样,就愧对父亲的在天之灵。驻训结束时,他特意对我说了一句话:“可惜你不爱下棋呀!”那语气,那神态,流露出无限的惋惜和深深的遗憾。
前几年,团队在靶场建了野外训练营房,驻训不再住老乡家里了。离开部队后,我也很少去黄草营。偶尔碰到那里的熟人,他们总是对我说,老曹还一直打听你的消息呢!
作者简介:都乖堂,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出生于周秦文化厚重之地——宝鸡陈仓,十七岁始淬炼于河西走廊锁钥雄关——拂晓劲旅,现供职于嘉峪关市生态环境局,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嘉峪关市作家协会会员。“生活、激情、真诚、感恩”热恋一方黄天厚土,笔耕不辍,勤学励志书写人生真谛,执著于“寻根文学”创作,至今已有一百多余篇散文随笔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个人散文集《心路驿站》由中国人民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