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耳畔此起彼伏着短倔的西南官话;街头巷尾映入眼帘的,除了繁体中文、还有夹杂着蝌蚪圈圈形状的东南亚各国文字;鼻腔里一进一出的味道,不是腊肉就是香料,总之颇似北京的云腾宾馆或一坐一忘的氤氲;就连老弱妇孺,手提重物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和小清新八杆子打不着,也颇令人敬畏……
明明半个多小时前才从台湾桃园国际机场下飞机,咋就穿越到了彪悍神秘的金三角?
“我很负责地讲,桃园眷村还是蛮正宗的,但桃园的眷村好吃的远比这多得多,而且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大陆吃不到、外国吃不到、台湾别的眷村也统统吃不到。”这场奇幻漂流的缘起,是春节后一顿桃园眷村的工作餐,和我约的北漂台湾朋友如此安利。
多年前,他曾在一坐一忘用标准的云南话和服务员交流6到飞起,后来才知道竟是宝岛同胞,还是祖先早在日据时期就到那里的老台湾。“我班里一半同学是眷村的,我爸也是,从小我们都是和眷村人拜兄弟玩得好,一起打本省人。”
古早的户口簿上,他家的民系一栏写的是“广”,而其他人多是“福”(本省人)或者“番”(原住民),“客家人,在岛上住多久都是客人,和眷村里的外省人是一样的患难兄弟。”
于是他的兄弟情,把另一个兄弟我不远万里“轰隆”(台式国语、≈忽悠)到了这里。好吧,机场和台北到这里都是半小时左右,倒也不会耽误多大。只是人间四月天,原计划我是打算去彩云之南洗洗肺和眼睛的。
2
这里是台湾省桃园市中坜区龙冈街道忠贞新村,台湾岛上几百座眷村中的一座。但这座眷村安居乐业的静好现状,下面流过的却是惊涛骇浪——比起其他大部分1949年随国府迁播来台、旋即奉命加自发建立的眷村,它可说是晚生了些年的小弟;但比起相对顺产的大哥们,忠贞新村在几度难产后的出生,只能感叹历史这位产科医生的圣手仁心。
这里的居民大部分来自那支在70年前被解放军赶出国境以南,又在泰缅交界的金三角地区扎根、被当地政府清剿多次仍顽强生长多年的国军93师,还有与之合流的前东南亚华裔抗日小股武装力量,及其后代。
30年前,他们的故事被拍成电影《异域》,震惊了整个华语界。而现实中,最后一批“邓克保”们从泰缅辗转来台,甚至是电影的第二部上映之后的事了。因其情状艰辛可感、丹心可鉴,当年的台湾地区领导人亲自给了孤军最后的落脚点“忠贞”之名。
“在台湾,恐怕再没有哪个地方比我们更认自己的中国人身份了。”龙东路上的不一样小吃店,一位独臂老者一边招呼着别的客人,一边照顾着小朋友,一边对我说。
起初还以为忙前忙后的他是老板,等埋单才发现原来是邻居,“几十年流离辗转,大家就是这样互相帮助过来的。”退休之后,这位空巢老人把邻居的店当成了自己的家,除了周三例休,一呆就是一天。
老者这话着实可信:毕竟当年他们和他们的父辈,宁肯当几十年无国籍人,也不肯加入当地国籍。难怪在台湾其他营业场所可以看到蓝绿阵营在一切可以自我展示之处斗法,这里连纸巾盒都是纯净的蓝海。
最为登峰造极的要数忠贞市场另一头那家名为“国旗屋”的米干店,不仅外观有如装置艺术,老板张老旺每周都延续着他童年随孤军一员的父亲在金三角时的传统,都要面向祖国大陆的方向,简陋却庄严地举行升旗仪式。而占据了店内墙上C位的前台湾地区领导人小马哥,据说光临此处时曾和张老旺义结金兰。
3
必须感恩这个两岸携手和平发展的大时代,“反攻”的痴心也终化悲痛为饭量,结合丰盈美味的记忆与地利,成就了一片或传统或奇葩(此处为200%褒义)的拳拳吃心。比如我这次的开胃菜就是典型的传统在墙外开花:手工制成的乳扇颗粒粗朴却清新爽口,就是拜在世界范围都有口皆碑的台湾水牛所赐。
名菜往往离不开名人的发明或点石成金,比如东坡肉、李鸿章杂烩。而这里也有自己的眷村版苏东坡—唐明宝。而他的发明干脆就以他的全名命名,因为它实在囊括了太多食材种类——
下江人的白斩鸡、拌上加入香料的云南葱油、山东兵爱吃的整粒小花生,和冷饭一起出锅,是典型的战争菜,和另一道更古老的云南名吃大救驾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到台湾后,这道唐明宝里的白斩鸡又被改良成附近客家人的盐酥手法;而更因地制宜而得到飞升的灵魂食材,却是其中最不起眼的冷饭——在大米之乡台湾,“桃园三号”是个异类,口感一反宝岛大部分米种常见的绵软细腻、而是韧性Q弹,哪怕凉透也是粒粒饱满。
既然有此掌故,本来打算热吃的米干也赶快嘱咐店家按凉拌来做—在吃货版台湾地图上,此地的logo就是一碗米干,只是比起版纳、普洱等地作为主流早餐食材的无辣不欢,多少也入乡随俗的这里口味也清淡了许多。
想不到加入微辣小番茄口味的牛肉酱和米干一起,竟有了把博洛尼亚意面过水再浇上酸辣汁的感觉。而“你们不用再点豌豆粉啦,里面小片黄黄的就是”,夹一筷子入口用臼齿咀嚼,爆浆的芬芳馥郁,也的确是蔬菜大棚没有的味道。
4
以忠贞新村为中心的龙冈,恐怕是全台清真餐馆最密集的街区了。仅仅龙东路这条主干道,就集中了包括这家“不一样”在内的数家。按这样的比例,附近必有清真寺。果然,全台五大清真寺之一的龙冈清真寺,同样坐落在这条路上。
坐落在商肆夹道深处的清真寺,早在1950年代那支滇缅孤军中的第一批来此落户,便由其中比例不低的穆斯林兴建并使用,后几次扩建至现在规模行制,可以说是“异域·台湾卷”最忠实的证人。
只是构成曲径通幽之妙的哼哈二将有点令人瞠目结舌——右边的本地名店唐记米干,以肉燥口味出名;左边更是小蒋先生生前最爱的万峦猪脚,硕大的动物形象logo,竟和寺名并列摆放;两家的后厨排放口还齐齐对着大殿……放在大陆这简直不敢想。
“当年早有人也表示过您的疑问,包括大陆伊协来的访问团,我们的教长马子诚就说了五个字:平常心,包容。”一位乡老边解释,边把水房冲洗得干干净净。“邻居们也蛮好的,一开始猪头的位置正在我们招牌下方,我们表达了下,人家马上拆掉重新做了店招。”
“没有过那段经历的不能理解,如果没有这五个字,我们也就不会在这里了。”几十年,几次几千里的大流徙,患难战友变成互相礼让的睦邻,自然顺理成章。前后门分别通往新村两头的清真寺,不介意与人方便,而抄近路穿行的邻居们也都会自觉遵守不携禁忌物品的规矩。
这样的和谐,脑海里不禁冒出“人生境界真善美,这里全包括”的歌词——那么多版本,也只有同样眷村迁徙中成长、经历过大动荡后的包容的邓丽君可以唱出味道。而这生出的向心力,也让此地远较之周边苦于空心化、老龄化的地区年轻有活力。规模不大的龙冈清真寺,人气比台北的两座大寺都要旺出许多,就是明证。
5
今天,这里这样的“小城故事”不仅是live版,还是国际版:本地人安居乐业,不少在台北或新竹高科技园区工作的高素质东南亚移民也爱上并特意把家搬到这里——好在这距离比天通苑或通州进北京城上班还方便。于是此地的不少新店,老板兼大厨都是心灵手巧的东南亚太太。
近年在大陆名声鹊起的“台湾小吃”月亮虾饼,原来就出自她们的妙手。很多北漂、沪漂台湾人都是到大陆才见识到,而同样爱吃虾的东南亚也并没有这道“传统美食”。原来其发明初衷,竟和月饼异曲同工,都是每逢佳节倍思亲、明月天涯共此时,为在舌尖求得个圆满。
东南亚太太店里的网红头牌,要数清真寺旁小巷里的闪妹小厨。老板兼大厨“闪妹”闪淑娟,是数代侨居东南亚的中国回族,20年前本来跟着先生陪读来台。结果一不留神,奶奶、妈妈传下来的融合各民族地域的好厨艺,和国、滇、缅、台、英兼通的语言天赋,让她自己俨然成了颇具号召力的一方乡贤。出自她手的缅甸风味虾酱,也竟成了代表桃园的“台湾好礼”。
只可惜去时已经在别处吃到肚歪,于是几样招牌美食统统打包。自酿罗望子果汁回程路上喝,正好解之前饕餮的腻和堵车的烦;缅甸虾酱和云南酱菜当伴手礼给寄住的台湾亲友,结果当晚每人比平时多吃了整整一碗饭。
最惊艳的还是他家的破酥包。之前一直琢磨:清真的怎么破酥?
结果发现人家用的是beef tallow,而这一够饱和却难提炼的点睛之笔,破出了书页一般层叠的效果不说,细嚼有乳香而无奶腥。微波炉里高火三分钟,和鲜煮咖啡正好同步,就预定了台湾亲友家的年度最棒早餐。
回程机场路上,从广播得知:4月最后三个周末,龙冈是全台最疯的地方,分别有泼水节、火把节和纵歌狂欢节,合称米干节。难怪之前龙冈大操场看到花花绿绿的一大片,敢情那不是广场舞大妈的行为艺术,是在准备七彩米干。赶在工作日出游的我,华丽地错过了什么?
算算一顿人均三五十块人民币的花销,要不明年别云南了,还就这儿吧……只是桃园的眷村好吃,但桃园好吃的远不止眷村——龙潭的客家菜、复兴山区原住民菜,还有闽南饮食发达的大溪……那真得做好胖十斤的觉悟。
文:包袱斯基
图:包袱斯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