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卿心君悦
在请下王命旗牌,即将斩杀河道监管李玄、淳安知县常伯熙以及建德知县张知良之刻,胡宗宪迎来与“毁堤小分队”——杨金水、郑泌昌、何茂才的终极对决。
在此之前,胡宗宪凭借马宁远这把刀,轻松拿下郑泌昌与何茂才,迫使他们出面去说服杨金水交出李玄的人头。
与此同时,胡宗宪还提出了另一个条件:
“发了这么大的灾,改稻为桑今年碍难施行,这一条在奏疏里务必写明,请朝廷延缓,写好了杨公公也要署名。你们都署了名,我再领衔上奏。”
胡宗宪的意思很明确:如果杨金水三人能完成这两件事,他就同意掩盖毁堤淹田的事实,以“河道失修”的名义上奏朝廷。
然而到了行刑那天,杨金水虽然交出了李玄,却死活不同意胡宗宪的第二个条件。
而首鼠两端的郑泌昌与何茂才,本就是迫于胡宗宪手里的底牌才做出的让步,如今有背靠宫里的杨金水出头,他们自然愿意紧跟其后。
于是才有了接下来杨金水三人沆瀣一气,联手对抗胡宗宪的名场面。
第一回合:巧舌如簧的郑泌昌
直隶总督署签押房内,胡宗宪坐在内堂主位的左下手,斜对面坐着杨金水,而郑泌昌与何茂才则在外堂的椅子上相对而坐。
从三人的座位分布就可以看出,今天主攻手是杨金水。
看完手中上报“河道失修”的奏疏,胡宗宪直奔主题:
“请朝廷延缓改稻为桑的话,为什么还是没写?”
本着大招后放的原则,以及汲取了上次何茂才自爆的教训,这一次郑泌昌率先发言了:
“我们和杨公公反复议了,改稻为桑是国策,是不是延缓推行,实在不是我们该说的。如果朝廷念在我们发了大水,皇上圣明,一道圣旨叫我们今年不改了,那时我们遵旨就是了。”
郑泌昌毕竟是沉浮官场数十年的老油条,一开口,先是捆绑了杨金水,随即又接连抬出了国策与君臣之道,将胡宗宪提出的条件——“请求朝廷延缓改稻为桑”,上升扩大到了是在质疑国策与嘉靖决策。
翻译过来就是:
我下面要说的话,可不是我一个人的想法,这主要是杨金水的意思,所以您可别把账算到我的头上。
我们为何没写请求延缓改稻为桑,是因为改稻为桑是国策,既是国策,是皇上下达的旨意,那就不是我们能置喙的了,毕竟我们做臣子的,食君俸禄,就得忠君之事,为君分忧,哪有质疑君父的道理。
面对巧舌如簧的郑泌昌,胡宗宪会如何应对呢?
“那要是朝廷没有不改的旨意呢?”
胡宗宪并没有直接反驳郑泌昌,因为一旦反驳,就有质疑国策与嘉靖决策的嫌疑。
而是抛出了一个没有任何针对性与偏向的反问句。
这样既规避了质疑国策的风险,还不动声色地把问题踢回给了郑泌昌,进而牢牢掌握主动权。
对此,郑泌昌佯装为难地说:
“那我们只有勉为其难了。”
注意!
当郑泌昌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已经输了。
为何这么说?
因为他不自知的掉进了胡宗宪的“语言陷阱”——
胡宗宪的反问,其实是将郑泌昌提出的“臣子不该质疑国策”的原则问题,转移缩小到了该如何应对稻田被淹,百姓无粮的具体问题上。
而就这个问题,郑泌昌的所有回答,都在胡宗宪的射程之内,毕竟此时胡宗宪反驳的已经不是国策与嘉靖的决策了,而是郑泌昌个人的想法。
于是,胡宗宪毫不留情的质问:
“你们勉为其难,你们有什么难,几十万人的田全淹了,许多户百姓现在就断了炊,秋后没有了收成,现在连一斗米都借贷不到,还叫他们改稻为桑,桑苗能够吃吗?”
胡宗宪的这段话,直接把郑泌昌问的哑口无言。
他还能说什么?
既不能说他去借粮,也不能说他们就是想让大户贱买百姓的田地,更不能松口同意延缓改稻为桑。
所以,他只能识趣的闭嘴。
到此,郑泌昌偃旗息鼓,胡宗宪完胜。
第二回合:难得聪明的何茂才
见胡宗宪只用两句话,就让郑泌昌语塞当场,早已跃跃欲试的何茂才发言了:
“那现在就是不把稻田改成桑田,田已经淹了,很多人没有粮还是没有粮。”
何茂才是难得聪明一回,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自爆,挑明了说是严世藩写信指使他们毁堤淹田的,而是直指胡宗宪上疏的理论支持。
胡宗宪上疏的理论支持是什么:
是百姓无粮,种桑苗不能当饭吃,所以请求朝廷延缓改稻为桑。
而何茂才提出的问题是:
现在就算不改稻为桑了,没有粮的百姓还是没有粮。所以,百姓无粮的问题与改稻为桑没有关系,既然没有关系,那么以“百姓无粮”为由,要求延缓改稻为桑的观点就不成立。
注意!
一旦胡宗宪无法反驳何茂才提出的质疑,那么他上疏的正当性与合理性就不复存在了。
我们再看胡宗宪是如何化解何茂才的攻势的:
“由官府请朝廷调粮借贷,叫百姓抓紧赶插秧苗,秋后还能有些收成。借贷的粮食今年还不了,分三年归还,因此这三年内不能改稻为桑。照这个意思写上去。”
你说改与不改都解决不了百姓无粮的问题?
不,我上疏请求延缓改稻为桑,就是因为不改,百姓才有活路——可以通过官府借贷等方式解决眼前无粮的问题,然后再让百姓种粮来还贷。
胡宗宪话音刚落,一旁的杨金水就闭上了眼睛。
因为他清楚,这一回合何茂才也输了。
之所以这么说,原因很简单:
虽然从朝廷大势来看,胡宗宪的想法很难落地,毕竟朝廷不会给浙江调粮,而官府也借贷不到粮食。
可问题是,这个想法虽然很难落地,但在理论上却是成立的,逻辑也是合理的,而且还具有一定的正当性。
同时胡宗宪的这段话,不仅驳了何茂才口中“改不改百姓都无粮”的观点,还把问题再次甩给了何茂才等人——解决办法我给你们了,现在就问你们办还是不办。
在这种情况下,何茂才与郑泌昌一样根本无法接话。说办,就得联名上疏;说不办,就等于不管百姓死活。
见郑何二人接连败下阵来,心里暗骂这俩人一点也不抗打的杨金水,只能亲自下场了:
“这样写的话,我可不署名。”
见此,胡宗宪脸色一沉,问道:
“那杨公公是什么意思?”
杨金水说道:
“我一个织造局,只管给宫里织造丝绸,我能有什么意思。”
言外之意:我归宫里管,不归你管,所以我签不签字,不在你的管辖范围内。
相对郑泌昌与何茂才,杨金水在胡宗宪面前,是有一定优势的。
虽说他的官职同样低于胡宗宪,但胜在他与胡宗宪不是隶属关系,他的直属上司是司礼监的吕芳。
既然不是隶属关系,胡宗宪就无法用职权来压制杨金水,也无法用地方政务逼杨金水让步。
所以,胡宗宪紧跟着诘问,依旧被杨金水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
胡宗宪:“为了丝绸饿死人,逼百姓造反你也不管?”
杨金水:“那是你们的事。”
杨金水话罢,惊得外堂的郑泌昌立马看了过来。他没想到,向来对胡宗宪礼敬有加的杨金水,竟如此直白的硬刚胡宗宪。
而胡宗宪则眼中含怒,紧盯着杨金水。
到此,场面一度陷入了僵局。
原本对于杨金水来说,他并不想与胡宗宪发生任何冲突,倒不是他惧怕胡宗宪,而是本着“和光同尘”的官场生存法则。
毕竟胡宗宪不仅是严嵩的得意弟子,又受嘉靖器重,身上还兼着兵部尚书,比一般的封疆大吏份量重得多。
但这次情况比较特殊,事关五十万匹丝绸——这个与他前途命运挂钩的“KPI”指标。
只要完成这个任务,他就有望一脚迈入司礼监;而若是完不成,那之前数十年的苦心经营就等于付之东流了。
所以,杨金水不得不站在胡宗宪的对立面。
可即便如此,他也没有打算跟胡宗宪彻底撕破脸,在话中仍旧留有余地,他只是借着身份的优势,强调他在此事上的态度,以此来化解胡宗宪的攻势。
而如果不是胡宗宪手里握有特殊的底牌,其实到此,这场对决胡宗宪已经输给了杨金水。
终极对决:真正的较量。
在接连两次发问都被杨金水不软不硬的挡了回来之后,胡宗宪终于打出了第一张底牌:
“决口淹田也是我的事?”
见胡宗宪把窗户纸捅破,把不能上称的事,摆到了台面上,杨金水也不免动了肝火:
“谁决口淹田了?决了堤,您要抓人我把人也给您送来了,您还要怎样?胡部堂,你们地方官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不行,我头上只有一片云,这片云在宫里。您可以不买阁老的账,我可是归宫里管。翻了脸,自有吕公公跟皇上说去。”
杨金水这段话的意思很明显:
其一:毁堤淹田是谁的主意,又是谁干的,您心里清楚,我已经很给您面子了,别得寸进尺;
其二:您想改换门庭,阻止改稻为桑我管不着,可要把屎盆子全扣在我头上,那就别怪我跟您翻脸了,别忘了我背后站的是吕芳,而吕芳背后是谁不用说了吧。
听了杨金水这段含沙射影的话,胡宗宪反倒突然冷静了下来,因为从杨金水的话里,他确定了一件事——嘉靖对于毁堤淹田的真实态度。
在此之前,胡宗宪虽然从马宁远的口中,得知杨金水参与了毁堤淹田的事,但是他却无法确定,这只是杨金水为了完成五十万匹丝绸任务的个人行为,还是说这背后也有宫里的影子。
如今杨金水的态度如此嚣张,且毫无顾忌,就只能说明嘉靖不仅知道毁堤淹田的真相,很可能还予以了默许。
好在他对此也早有猜测,并提前准备了应对方案——
“用不着请吕公公跟皇上说了,我是浙直总督,我也能进京,也能见皇上。来人,把马宁远带进来。”
马宁远一进屋,就对着胡宗宪说道:
“部堂大人,怎么毁堤,都有哪些人合谋,罪员都写在上面了。我签了名,常伯熙和张知良都签了名,现在呈给部堂大人。”
很明显,马宁远突然现身就是胡宗宪的后手。而为了避免孤证不立,让这记“杀招”更具威慑力,胡宗宪还特意让马宁远当众强调常伯熙和张知良也签了字。
而这便是胡宗宪的终极底牌!
他清楚,如果毁堤淹田的背后有嘉靖的影子,那么能让杨金水让步的,绝不是他这个浙直总督,也不是数十万百姓的性命,而是毁堤淹田的“铁证”曝光之后,杨金水将要面临的危机。
一旦毁堤淹田的供词捅到嘉靖面前,杨金水的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替宫里背锅。
毕竟织造局代表着宫里,嘉靖为了自证清白维护圣名,就只能舍弃杨金水。
这一点,杨金水也心知肚明。
也因此,在马宁远离开之后,胡宗宪再次询问,是否愿意在奏疏上增加暂缓改稻为桑的这一条,且联名上奏,杨金水的态度立马软了下来,连忙改口说道:
“部堂既然这样说了,都是为了我大明的天下,那,那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就这样,胡宗宪再次凭借马宁远这张底牌,拿下了“毁堤小分队”最难啃的那块骨头——杨金水。
可胡宗宪又真的赢了吗?
其实看似这场对决胡宗宪略胜一筹,可实际上,杨金水也并没有输!
要知道,胡宗宪手中攥着马宁远这张底牌,在这场对决开始之前,杨金水就知道。
而他明知难逃被胡宗宪胁迫让步的结果,仍要跟胡宗宪硬碰硬的争辩,不是心存侥幸,而是故意为之。
至于目的,就是为了好向吕芳与嘉靖交差。
毕竟一旦他在奏疏上签字,势必就要给上面一个解释。
所以他才会故意凭借身份的优势主动出击,逼胡宗宪亮出所有底牌。
这样一来,他既可以在最大程度上撇责,又能给吕芳和嘉靖一个交代,同时他还摸清了胡宗宪手中握有的证据,为后续宫里可能会有的问话做准备。
如此精于算计又懂得审时度势,难怪杨金水会是吕芳挑中的接班人,其段位绝不次于胡宗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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