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5月,赵玉帮老人不幸病故。170多名村民主动赶来为其抬棺,还有一千多村民,自发地来送老赵最后一程。棺材下葬的那一刻,现场无数人泣不成声。
而老赵,只是个普通的赤脚医生,在农村住了一辈子,他是乡村最后的守护人。
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有着将近3000年历史的南皮县,默默地点缀其中。
在这个古老的县域里,有个用明代人名命名的村落,这是明初大移民的产物,并没有别的意义。1949年二月初一,赵玉帮就出生在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村落里。
他的祖父是个穷秀才,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却偏偏逼着唯一的儿子读书。还给他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
卢沟桥事变后,穷秀才让儿子去参加了八路军,化名赵铁锤。
赵铁锤能文能武,很快就当上了营长,是八路军冀鲁边区鼎鼎有名的战斗英雄。
人怕出名,即便是用化名,也有“聪明人”去告密,于是穷秀才夫妇被“还乡团”抓走了,再也没回来。
赵铁锤打仗时伤了一条腿,躲在家里养伤,等他伤好了,老部队已经去了东北,番号都改了。
赵铁锤名气太大,“还乡团”隔三差五就来找他的麻烦,无奈之下,赵铁锤只能改回本名,去妻子家里做了上门女婿。
现在就是和“还乡团”的人走个面对面,人家也不会想到,眼前这个佝偻着身子,拖着一条瘸腿的上门女婿,就是他们要找的赵铁锤。
青沧战役结束后,“还乡团”的人都上了断头台,赵铁锤这才带着妻子回到老家,过起了平凡人的生活。
一年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取名赵玉帮。
很多人都说,赵玉帮是个神童,读小学时,老师有些不认识的字,还要找他去请教。
1960年,11岁的赵玉帮辍学了,不是他学习成绩不够优秀,是因为学校没老师了。
屋漏偏逢连阴雨,赵铁锤因为养伤期间,那段说不明讲不白的历史,被隔离审查了。
11岁的赵玉帮,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白天跟着大人们下地干活,晚上回家还要照顾体弱多病的母亲。
一年后,村里的小学重新开张,12岁的赵玉帮,成为学校里最年纪最小的老师。
两年后,沧州卫校招生,不想当老师想读书的赵玉帮,顺利地考取了这所学校。
同学们中间,他年龄最小,工作经验却最丰富,可能是做过老师的缘故,14岁的赵玉帮被同学们称为老赵,不但同学们这么叫,后来老师们也跟着这么喊。
当年专业的医务人员奇缺,老赵毕业后,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1965年,老赵毕业在即,已经做了村支书的赵铁锤找到学校,勒令儿子毕业后回老家行医。他们村有村民3000多人,村建的“保健站”早已建成,却连一个像样的医生都没有,哪怕是卖大力丸的江湖郎中。
老赵心里纵然有一千一万个不愿意,可父命难违,毕业后回了老家,做了村“保健站”站长。当时还没有赤脚医生这个说法。
站长没有工资,村里给记工分,一天十分,一个工分5分钱,一年能挣180多块钱。
不久前,有人提出一个问题,在当年生产队里,有哪些工作比较清闲。答案五花八门,但是没有一个答案选择赤脚医生,因为他们的辛苦,是有目共睹的。
村“保健站”是三间低矮潮湿的茅草房,里面看上去满满当当的,两只没收地主家的中药橱,橱顶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牛皮纸包,包里装的都是中药,村里人都称那是草药。
中药橱旁边,是一节西药橱,里面只有几种必备的感冒药,显得空荡荡的。
不是老赵不知道西药的药效,而是当时西药缺,有钱也买不到,更何况还没钱。
保健站准备最多的就是红药水(2%红汞和98%酒精或水的酊剂)、消炎粉、紫药水(龙胆紫),橡皮膏,绷带什么的。
三千多人的一个大村子,几乎每天都有人受伤,尤其是麦熟时被镰刀割伤的,经常集满了屋子。
老赵总是很耐心的,给伤口做消炎处理,然后仔细包扎起来。一般这种时候不做缝合处理,做了也是白做,转回头伤员拿起镰刀,下地割麦去了。
当时农村孩子多,每逢秋收麦收,学校都给孩子们放假,那些无所事事的男孩们,最热衷的就是打架,经常打得头破血流。
每到这种时候,老赵就变得特别认真,孩子小,头部受伤容易留下后遗症。处理完伤口,通常要用缝合线缝合,男孩子好动不好静,伤口不容易自然愈合。
老赵技术好,经他缝合的伤口,7天拆线,一点疤痕都没有。
老赵出了名,十里八乡的乡亲们,受了伤,也会找老赵治疗。
为了让男孩子们少打架,通常要提高他们付出打架成本。
处理伤口是免费的,老赵处理完伤口后,会非常认真地对孩子父母说:孩子头部流血多,可能以后会影响孩子智力,去供销社给孩子买斤核桃补补脑子吧。
当时一斤核桃三块多钱,和一瓶茅台酒的价格差不多,孩子的家长自然舍不得买,可又真担心孩子会留下什么后遗症,于是他们买核桃就一两二两的买。
对乡下的孩子来说,核桃是难得的美味,既然打破头就可以享受到这种美味,孩子们对打架更是乐此不疲,以至于供销社的核桃经常卖到脱销。“打破脑袋赔核桃”的说法,也不胫而走。
赤脚医生使用的处方笺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赤脚医生的临床经验,比大医院里的医生要丰富得多。
1971年夏天,附近村里有个小男孩在洗澡时溺水窒息。村里的赤脚医生经过半个多小时的紧急抢救,孩子依旧没有呼吸。
孩子的父母哭天喊地,恰巧老赵由此路过,他从生产队借来一头牛,把孩子俯卧在牛背上,他牵着牛,绕着孩子溺水的池塘,转了一圈又一圈,口中还念念有词。警告池塘中的“水鬼”,如果再继续作妖,就抽干池塘中的水,让它在世上再无容身之处。
后来有人说老赵这是搞封建迷信,可当时在场的人,对老赵的话都深信不疑。
一个多小时后,孩子奇迹般地恢复了呼吸。
每年的春天和秋后,上级都要大搞水利工程,农村俗称“挑河”。村里的青壮年都要带上行李以及工具,步行前往工作地点,最远的要出去三四百里。
老赵作为村里临床经验最为丰富的赤脚医生,每次出外“挑河”,他的名字总会出现在名单的第一位,20多年从无例外。
又一年去天津“挑河”,一个是宁津的青年农民得了破伤风,腹部剧烈的痉挛,躯干向后扭曲到极限,呈弓形,请来大医院的医生也无计可施。
最后老赵说他有一个治疗破伤风的偏方,可以试一试。反正也没其他选择,就死马当成活马医。
老赵撬开患者的嘴,用钳子夹住舌头,然后将舌头下发紫的血管,用手术刀割开,流出一股粘稠的黑血,带有浓重的腥味。
不知是另有根据,还是误打误撞,反正第2天患者就痊愈了,而且再也没有复发。
老赵在北京
1977年夏天,当地爆发流行性脑炎,而且发展非常迅速,老赵从地里采来许多俗称好汉拔(牛筋草)的杂草,用大锅熬了汁水送到学校,强迫每个学生都喝上一碗。
流行性脑炎不但影响智力,还会诱发严重的少白头,周围村子里,出现了不少头发花白的小学生。
只有老赵他们村的孩子,因为喝了那种味道古怪的药汁,一个都没有被传染。
面向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过度的劳累,让不少人罹患上关节炎、中风,还有一种用科学无法解释得“癔症”。
得了这些病,大多数人选择挨一天算一天,他们没钱住院治疗,最关键的是,医院也治不好这些病。
而老赵治疗这些病,一般都采用针灸。
尤其是治疗“癔症”,针灸是最有效的治疗方法,还花不了几个钱。
赤脚医生最怵头治疗的患者,就是那些农药中毒的人,洗胃、灌肠,一折腾就是一天。
赤脚医生还有一个工作,就是采药,什么蝉蜕、蛇皮、蒲公英,丝瓜瓤、蝙蝠屎、马齿笕、地锦草,只要被老赵看见了,都要捡回来做药材,这些玩意儿疗效怎么样不知道,反正就一个优点—便宜。
一个农村壮劳力,辛辛苦苦干一天只挣几毛钱,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半花,他们看病,没有比便宜更重要的了。
赤脚医生使用的药品统一价目表
赤脚医生还有一个特点就是用着方便,因为有人得了急病,老赵时常会深夜时候被人唤醒,去往县城有40多里路,清一色颠簸不平的土路。
病人躺在拖拉机挂斗上,老赵和病人家属坐在病人旁边。在拖拉机的轰鸣声中,径直向县医院驶去。
拖拉机能开多快开多快,为的就是多节省时间,不让病人在路上出现意外。
夏天还好一些,十冬腊月夜里零下20多度,到了医院,老赵都快冻僵了,还要挣扎着把病人送进急救室。
这种深夜送病人的事,老赵前前后后经历了300多次,由于处理及时得当,从来没有发生意外。
有一年腊月,拖拉机到医院时,天已经亮了,院长是老赵的同学,那天正赶上他值班,看着冻得脸色青紫的老赵,院长动情的说:“你这是何苦呢,凭你的技术,做技术院长都绰绰有余,你待在农村,等于是最大的浪费”。
老赵苦笑着说:“那些闲事儿咱有空再扯,先把我送来的病人安排住院”。
听说老赵要去医院上班的消息,乡亲们心里五味杂陈,接下来将近一个月时间里,破天荒的再也没人深夜把老赵喊醒。
直到那年腊月二十八,一个村民暴病而亡,对这个村民的病情,老赵了如指掌,如果能及时地送院治疗,根本就没生命危险。
死者的家属悲痛欲绝,他跪在老赵面前泣不成声地说:你的事咱村里人都知道,我怕你一去不回,所以才没敢麻烦你,你要是走了,咱村的人都会戳我的脊梁骨。
老赵回答说:我是不会走的,我生在这里,死了也要埋在这里,这辈子我都不会离开这里。
老赵没什么业余爱好,闲暇时就是看医书,他学会了拔牙、镶牙、正骨、接骨,但最让人津津乐道的,还是他的针灸技术。
老赵的笔记
最让人啼笑皆非的一次,是有一年,几个已经功成名就的同学,一起来村里看望老赵,最后在一家村民的猪圈里找到了他。
此刻老赵手里拿着一只硕大的针管,正在给一头猪进行耳后注射。
几个同学哈哈大笑说:“没想到咱们的高材生,竟然还是个出色的兽医”。
老赵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谁规定赤脚医生不能给猪看病,一头猪对普通农民家庭来说,相当于小半个家当。”
村里一共12个生产队,一百多条大牲畜,它们得病,也是被老赵给治愈的。
村民们对老赵无比的信任,哪怕是一只鸡病了,首先想到的也是“让赵大夫给打一针吧”。
老赵的医术,在他的同行们眼中,算不上精湛。可在村里,他却有着无与伦比的威望。
小夫妻吵架,女的跑回娘家,只要老赵出马,来到女方家里说一声:赵大夫来接你回家。女方就乖乖地跟着走了,从无例外。
老赵的几个同学在部队工作,送给他两身崭新的军服,老赵还用多年的积蓄购买了手表,自行车和缝纫机。
老赵把这些东西都放在村保健站上,村里的小伙子去相亲,穿上军服,骑上自行车,带上手表,把缝纫机放在家中,然后把相亲的姑娘接过来,相亲成功率百分之百。
虽然成亲以后,这些东西都还要还给老赵,这其中多少有点儿欺骗的意味,可人家新媳妇都不说别的,不相干的人再挑这个,就纯属是多管闲事了。
曾有人调侃老赵说:凭着三大件儿和两身军装,给村里这小伙子,骗回来40多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
老赵笑着回答:看好咱村的姑娘们,可别让人家用这个办法给骗走了。
随着时代的发展,赤脚医生成为一个历史名词,老赵的保健站解散了,老赵也由一名赤脚医生变成了村医。
给孩子打预防针,为村民们看病,给村里的军属烈属,以及孤寡老人按时送药。照样整天忙得不亦乐乎。他并没有感觉到,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当别的村医治疗感冒,都会毫不犹豫地给患者挂上输液瓶子时,老赵还在坚持他的2毛8理论,治疗感冒4包药,一包七分钱,保证药到病除。
老赵这样做伤害了些人的利益,那年有人气势汹汹地找到老赵的药店,要他出示行医资格证。
当老赵拿出主任医师的证明时,那些人惊得目瞪口呆,灰溜溜地走了。
过了些日子,这些人又卷土重来。这一次他们要看的是行医许可证。
这个证老赵没有,也不知道该找谁去办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人,将他的药装车带走了。
此时老赵已经年逾六旬,早已没有了少年时的雄心,心灰意冷的老赵,关闭了他付出40年心血的药店。
村里的乡亲们,并没有忘记老赵,他们有个头疼脑热的,还是习惯去找老赵来治疗。
没想到这会给老赵带来更大的麻烦,“非法行医”可是个不小的罪名,幸亏老赵那些同学,他才免受牢狱之灾。
院长和老赵
没过多久,几家医院同时向老赵发来邀请书,请他去坐诊。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老赵都一一拒绝了。
老赵把自己关在院子里,学会了借酒浇愁,喝醉了酒,他就感叹自己命运多舛。当年他要坚持做老师,现在至少也有五六千块钱的退休金。如果卫校毕业不回老家,在城里有房有车有退休金。
可现在他没房、没车、没退休金、没养老保险。除了个好名声,什么都没落下。
几年前,有关部门开始为当年的赤脚医生们,每月发放400元的退休金,这些钱甚至不够治疗一次感冒。
2021年2月,老赵确诊为胰腺癌晚期,大家决定对他保密病情。
但这点伎俩,根本瞒不过经验丰富的老赵,但他什么都没有说。
三个月后,老赵与世长辞,在整理遗物时,在他收藏的医书中,对胰腺癌一栏里,都做了新的标记,他甚至还为自己开了一张治疗胰腺癌的中药药方。
不过这张药方,老赵始终没让人为他煎服,这等于彻底放弃了治疗。对老赵来说,这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老赵去了,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悲伤中,乡亲们用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表达对老赵的怀念。
乡亲们买不起花圈,也不会虚情假意地到老赵的灵柩前哭号,乡亲们选择了抬棺,三千多斤重的棺木,要32个人来抬,累了,出汗了,又是32个人默默的接过沉重的棺杠。
到墓地三公里的距离,抬棺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始终没有让棺木落地。
棺木下葬,当地的中学校长,老赵从前的学生,他长歌当哭:哥啊!你疼死我了!随后伏地嚎啕大哭。
顿时,周围一片啜泣声。
按照规矩,老赵的儿子,应该给帮忙的人磕头致谢。可当他跪倒在地时,几乎所有的人都跪倒还礼。
只有几个长辈,将老赵的儿子扶起来,哽咽道:“你爸是个好人,咱村的男女老少,都欠他一份情。”
高高隆起的坟墓前,乡亲们捐了一块高大的纪念碑。上面篆刻着这样一行字:乡村最后的守护者—玉帮先生千古。在当地农村,乡亲们习惯把老师和医生都称之为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