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天的怀念
——追忆伍松乔先生
冯俊锋

“没有了松乔兄,川渝新闻文化界少了很多话题。”
和诗人童光辉说起四川日报原高级编辑伍松乔老师时,这位豪放的诗人把悲伤的事件说成了持续的情感孤独。当代诗歌圈里,童光辉是一个自信不羁而又很有分寸感的人。他有一个习惯,对他喜欢的人,无论长幼,均直呼名字。至于“松乔”加“兄”,那已是喜欢上升到敬重的层次了。于我,却不敢像光辉那样亲切地喊一声:松乔兄。我一直称他:松乔老师。
认识松乔老师前,他已自由行走于新闻、文学与文化领域,在我们眼里,他是巴蜀文化的守护者,是新闻领域的悟道人。至于在川渝文学界,他更像鸣锣吹哨的裁判员。
新世纪初,我硕士毕业报考《四川日报》社,面试刚落座,一位老师介绍说:担任今天主考官的是我们报社副刊部主任伍松乔老师。
我一激灵,马上从椅子上弹起。我应聘的正是副刊部啊。带着几分意外,我慌不择言地说,“啊,伍老师啊,我读过您好多文章,上个月刚读过您一本书呢。”松乔老师把眼镜轻轻摘下,不紧不慢地接话,“哦,是吗,哪本书呢?”我简要介绍了书名与情节,他微微笑了笑,算是对我回应的认可。
说来也是机缘巧合,在研三毕业前夕等待答辩的日子,打球、睡觉、读闲书成为我的生活日常,隔壁兄弟书架上一本《姓甚名谁》的散文集被我顺走,作者正是松乔老师。
全书中,记忆最深刻的一篇文章,是松乔老师讲他从川南小城富顺调任《四川日报》,在迁出户口时他名字“乔”被写成了“桥”,他不得不多次往返富顺和成都两地派出所,上演了与多年后“你妈是你妈”异曲同工的离奇故事——“你要证明你是你”。戏剧化的户口经历,也催生了松乔老师自此常用的一个笔名:多一木。
顺利入职《四川日报》后,我才从其他考官处得知,面试环节,松乔老师对我印象较好,他向报社党委提交的录用建议,我排在第一名。
毕业后抵达成都当晚,我给松乔老师电话报到,“都安顿好了吧?还有需要我帮助的地方没有?”电话那头,松乔老师的声音洪亮而有力。简短的一句看似家常的问询,却让我感受到了来自组织和集体的温暖,也无缝桥接了一个年轻学子对一座陌生城市的打开方式。
松乔老师身上,既有北方人的豪爽与直率,更有南方人的细腻与温和。进入报社后,他把我的工位安排在他对面。一次,我刚打开壁柜取信封,座机电话骤响,我取出信封匆忙迎上接听电话。等我挂掉电话,我听到松乔老师微微咳嗽了一声,并走过去轻轻关好我刚才没来得及关的壁柜门。
果然,职场中人的咳嗽从来不只是生理现象啊。他没有批评我,甚至连话也没说。只是那么微微地咳嗽了一声,我既羞愧又自责。坦率地说,我今天稍微养成了一些细致习惯,正是松乔老师这次不动声色的示范浸润。
每周一次例会,是松乔老师带领团队的重要工作方式之一。说是会议,更像广场闲谈,大家把凳子搬到报社部门空旷的地方聚在一起,他端坐c位,面前厚厚一沓最新的报纸或杂志,刚刚冲泡的茶盅热气腾腾,恰好和他夹着的香烟烟雾混杂在一起,颇有几分与仙论道的意境。
他的话题始终从简要点评最近和上一周的工作开始。论事评人,总以欣赏、肯定、鼓励的温暖语句认可每一位同仁,话语间有智慧,也充满同理心。尤其让人受益匪浅的是,每次例会,他总有大量信息输出,从媒体最新观念到最新新闻事件,从巴蜀文化的历史渊源到当下的媒体转型,无所不包。看似和风细雨的闲谈,总透露出他对新闻事业的热爱和对文化传承的执着。
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在这个场合说的许多有意义的话。比如,他说巴蜀文化不是孤立的,总是与重要文化事件、重要新闻事件和重要人物相联。比如,他对巴蜀文化活态物质的保护传承格外忧虑。他说,巴蜀文化面临的最大问题在于资本化、商业化的情形下,对“文化记忆”的活态传承机制设计不足,导致非遗项目呈现“标本化”趋势。比如,他对社会上个别人专业领域自封为王、排斥他者的做派很是不屑。他从心理学层面批判这种做派是早期“镜像需求”未被满足,本质上是认知能力缺陷导致的自我欺骗。比如,对于数码相机一夜之间代替胶片相机,他说,世界上每一次重大的科技进步,都会伴随价值重组、业态动荡,以及知识结构的变迁……
“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对于报社崭露头角的新人,松乔老师总是以欣赏的态度冷静观察,理性评说,扶携后学成为他与年轻朋友合作的工作方法与策略。
我清晰地记得,到报社两个多月后,采编分工时,松乔老师提出让我担任文学版《原上草》编辑——这不是一个普通的栏目,而是四川文学界、文艺界非常看重的一个重要阵地,具有极强的标识度,其平台影响力不言而喻。我颇为忐忑,自觉难堪大任。我多次找到松乔老师向他表达我的顾虑。每次,松乔老师只是淡淡一笑,不紧不慢地说:相信自己,再说,你背后不是还有我吗。
此后不久,一次部门例会上,松乔老师不具名表扬称:最近,省文联、省作协一些朋友告诉我,我们《原上草》新任文学编辑专门去拜访他们,了解全省文学创作队伍,征求栏目意见,请教办报经验。有这种学习能力和这种工作方法,哪有干不好工作的?
多年后我才得知,当我的名字乍一出现在《原上草》版面后,很多人打探到我是一个刚出校门的青年,个别报社领导和文学界大咖曾善意提醒松乔老师:这么重要的版面让新人做编辑要慎重。他总是耐心地和对方交流,并用“我们也是从年轻人过来的嘛”表达他的鲜明态度。
聊以自慰的是,尽管离开文化圈多年,阅读文学作品、关注文学现象和写作已经成为我的生活常态,它让我在喧嚣的尘世里始终得以保持一份内心的安宁与清醒,而松乔老师当年的“压担子”信任也让我至今感怀。
“一生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这个季节和这个季节盛开的鲜花让我又一次想起了松乔老师。
因为,松乔老师喜欢春天,喜欢巴山蜀水的苍翠春色。他常说:“成都的春天是两朵花(桃花、梨花)衬托的,但最为壮观的还是铺满成都平原的油菜花。”
那些年,每当浩荡的春风唤醒千花万朵,他总要组织部门同事去郊外赏花。那时的他,仿佛卸下了所有的重担,夹着一支烟像个孩子一样在花丛中穿梭,用相机记录下每一次与季节重逢的花事。
如今,松乔老师离开我们8个年头了。8个春天的花开花落,每一年春天,每一次花开,那些他走过的路陡然出现在我的脑海。松乔老师就站在某一条路的路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春天的花从树上掉下来,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