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04年,重回亭方
我爸的小工厂在负债挣扎几年后,终于倒闭。人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缝。
厂关门后,我爸索性埋进酒精里,整日酩酊大醉。我妈傻了一样,只会在电话里和我哭,“当初我就不该让他弄工厂……”
但当初的事谁知道?谁不想搏一搏,拼一把荣华富贵、事业有成?
我不知道怎么劝我妈,心里也恨自己没用。
彼时我大学毕业刚两年多,和人一起合租一千块的出租屋,朝九晚五,拿税前三千八百块的工资。手上有过一些积蓄,但在钟磊出国时全给了他。
小姨打电话催我几次,叫我回去一下。
“你爸妈这样你当真不闻也不问?林嘉那幺小,我要商量也不能和他商量!”
林嘉是我弟弟,那年读高三。
到家我才发现情况多糟糕,家里有生人,烟雾缭绕。我爸正在床上睡着,呼噜震天。爸瘦了,可还能从干瘪的胸腔振出那么旁若无人的呼噜,很讽刺。
我妈对人赔笑脸,说“肯定不会少”。
“不会少,在哪儿、什么时候?”来的人抱团,问一样的问题,气势逼人。
我妈没见过这“墙倒众人推”的阵势,表情惶惶。
年轻时,我妈也是镇上的时髦人,戴宝石花手表,穿我爸从上海买回来的全羊毛大衣……现在往半百奔,反倒落得这样卑躬屈膝?
听我妈电话里说是一回事,亲眼见又是另一回事。我躲进房间抹眼泪。
小姨也跟着我哭。
石建嵘的名字就是那时被提起的。
小姨说:“石建嵘——你那个圆圆脸同学,上门了几回。”
我愣一下,反应过来。石建嵘算我们这小镇上东边不亮西边亮——还大亮——的人物。
“我爸也欠他钱?”
“那没有。人家就是看你爸现在弄得翻花皮袄一塌糟……看不下去。”
我好像猜出了小姨催我回来的意思。
“你看看你妈,老了七八岁……你看这天天一堆人堵上门。”
小姨和妈妈感情极好,外公走时,她们一个五岁,一个十二岁。小姨算是妈妈背大的,而我又是小姨背大的。
“我能拿出来的都拿了,不顶用。你说这家现在还能指望得上谁?林嘉一眨眼考大学,不得供?”
说到这份上,先前隐约的猜测基本坐实。
“他问我干嘛?”我明知故问,眼前浮现出石建嵘读书时的样子:圆脸,一双大眼睛,明亮、狡黠,看起来总像在笑。
我有些清高地骄矜,对读书不好的同学没偏见,偏对爱围着老师转悠的石建嵘没好感——马屁精。石建嵘除了围着老师转让我看不上,我还不喜欢他没事给我传纸条。
我胆小,怕被老师逮住,无奈之下,回传过去一回,说我不喜欢这样。石建嵘笑嘻嘻挠头:“对不起。”
后来再听到他名字,已是大学毕业。那会儿找工作不容易,我东奔西跑面试,三天两头要我妈给我转钱。
我奶就叹气,“读书多有啥好,你初中有个同学,姓石的,没爸没妈,没念几年书,照样发了。”
“怎么发了?”我问。
“有钱,开小轿车。”
我奶没见过什么世面。但2002年,亭方镇上自己开汽车的确实凤毛麟角。
“人家这时肯伸一竿子不错了。”小姨继续说,“你爸这窟窿要多少钱去填你知道吧?”
我不知道。
但石建嵘让我知道了:四十万。
2.2004年-2005年,我结婚了
“上初中就喜欢你,这么多年,兜兜转转……”石建嵘来家里接我“出去坐坐”时说,口气里满是“柳暗花明”,好似感谢我爸遭的这一劫,成全了我和他“修成正果”。
我波澜不起,甚至不屑。
喜欢是无私。是钟磊出国时,我把所有积蓄和银行门口的黄牛换成美金,让他别苦了自己。
石建嵘懂什么喜欢?不过趁火打劫。
但我没脸把心里的不屑和想法漏出零星半点。他石建嵘做生意的,有所图再正常不过。难道还指望他喜欢我到上天入地,此生不渝,拿四十万眼不眨往水里扔?
又不是演深情电视剧。
我不言语,用似是而非的矜持掩饰内心。石建嵘误会我,“还和上学时一个样。你那时就不爱说话。”
在对他无感这点上我是和上学时一个样。
既是无感,就扯不到“爱”。
想到“爱”,我心针扎般。多讽刺!钟磊在遥远的委内瑞拉为他和我的未来打拼,我在这里卖掉了自己。
当年他签下三年驻外合同时,谁想到有这样的变数?
那时我们都信心满满,相信会有富足的未来——我们是拿了两人在一起的好时光去典当近一倍薪水的驻外补贴,我们如此牺牲,怎么会典当不到美好的未来?
可是造化弄人。
然而,我又庆幸他不在身边,这让我做决定容易一点。
石建嵘初中毕业后读的技校,我没过问过他第一桶金从哪里来,只听说干过百八十行,从化学溶剂到模具加工再到钢材……
他也没问我读书工作谈恋爱那些事,好像我是直接从初中毕业跨到眼下二十五岁年纪的。
我和石建嵘是那年春节结婚的。
“就春节好吧?”他说。是商量的口气,但没商量的意思。
小姨听后还是哭,哭得更厉害,“有人生来就是还债的……不要再想三想四。你看看小姨现在……”
我抬头打量小姨。
我的小姨只比我大十来岁,从前极清瘦,到劝我“会好”时已经有了一副岁月安好的胖脸盘和圆身段。
岁月摧人,小姨早忘了自己年轻时也曾为爱情拼命挣扎、哭天抢地过,如今她被有儿有女的生活滋润了、收买了,都愿意把“好日子”捧在手心给人看了。
“而且嫁他算得好福气,上人都不在,少掉多少婆媳烦,一进门就你做主……会好的。”
我不知道会不会好,但我知道我妈将不会再愁容惨淡,我爸也不会喝得步伐踉跄,家又会变成一个正常的家。
一切都按石建嵘的意见安排。
结婚仪式不铺张,石建嵘是个讲求实惠的人。
但桌数多,他又坚持在镇上办——说“坚持”不对,并没有人和他争,他怎么说怎么好,所有人都在心里感恩戴德,唯他马首是瞻——地方就难选。
最后婚宴办在了我们中学的食堂里。那一年亭方镇中学关闭改建,石建嵘找了人后把食堂临时“扩建”了一把。
来的同学都说想法高明,说石老板还这么懂浪漫,紧跟潮流走怀旧风。
我没怀旧的感觉,也不觉得哪里浪漫。倒是石建嵘,举着话筒粗声粗气喂喂几声后,真情假意难辨地忆了很多当年,圆圆的脸在俗气的灯光下显得滑稽。
那一夜,石建嵘醉得不省人事,我在他的鼾声中放声大哭。哭钟磊,哭自己,也哭石建嵘,哭他的四十万——他图什么呀?!图我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子?
可第二天睁开眼,我已经忘了昨夜里的悲戚,拉窗帘、晒被子、坐下来一起吃早饭……
血缘这种事有时像玄学,先天里想必我就有和小姨一样“认命”的基因,我的人生从此被划分成两截:不算坏的前段,以及将戴着微笑面具生活的后段。
3.2005年-2007年,前男友搅起的涟漪
结婚的事,我是用邮件通知钟磊的。
无数遍敲敲打打过后,我把催人泪下的措辞全删了。率先背叛感情的人配说什么深情?连辩护都不需要。
我简要叙述前因后果,“……这是无奈的选择。”
钟磊回复我“新婚快乐”。我盯着那四个字看到眼睛发花。
石建嵘并没我奶形容的那般“发”。
他有辆黑色老奥迪,没房子,一直住在亭方,应酬晚了在宾馆睡。直到定了准备结婚,才贷款买了一套。
他没瞒我,说乡下人嘴巴传得凶,七八年总共也不过挣了八九十万。
我心算一下:拿一半给我家?我脸那么大?
石建嵘给了我两个地方选。一处市中心,便捷;一处新开发的,临湖精装,但是远,和亭方镇几乎成对角。总价相当。
我不出钱,自认没发言权。
但石建嵘这次却顶真,不肯拍板,“你选。”他说。
“临湖的吧。”
这么选,一是清净,二是那里离林嘉学校近,既然回来了,周末帮他多补习补习数学和英文,也方便。
石建嵘说:“就知道你会选那里。女人全这么不实际。”
我在心里想:我还不实际?不实际我结这个婚?
我还有更实际的地方:房子边上有一处4A级风景区,以前没什么人,后来每年清明节前后搞一次会船节赛龙舟,声势影响造出来了,风景区越扩越大,报上老有招聘广告。
我学外语,二外也不差,在那里找份工作不难。
石建嵘听我说要上班,颇奇怪,“随便你。”
可从语气到语调都是:“何必呢?”
我不管。倒不是践行女人独立那一套,只是对石建嵘那四十万上心。哪一天,这段带着微笑面具的婚姻撑不住走到头,我希望自己不欠他,也算保存点颜面。
婚后的生活乏善可陈,说“平平淡淡”也未尝不可——当一个女人无法捧出浓情蜜意,只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妻子,最好也就只能到“平平淡淡”的程度吧?
直到第三年。
那一年,发生了好几件事。先是石建嵘的俐嵘建筑公司开年后摆开起来了,他意气风发,说我“旺夫”。
结婚时,我“不切实际”选的那套临湖房一年多工夫,总价翻了近一倍。
石建嵘开始注意这个以前他从没想过的行业。尽管初始只是个“倒爷”角色,钱却像长了眼长了脚,往他账户里扑。
我爸偶尔听这个女婿轻飘飘说起几个数字,眼珠都不会动。他一定想人比人气死人,几套房子一卖一买、一进一出间,钱就这么容易地来了?他当年怎么没这样的好运气?
第二件,四月份,就在赛龙舟那天,我见到了钟磊。
“没想到这么巧。”他说。
“是啊。我在这里上班。你……谈朋友了吗?”
“还没,忙。”
“对不起。”我把欠了几年的三个字补给他。
“要说对不起,该是我。”
“你不是恨我吗?”我忽然委屈起来。
去年初,我银行卡里多出两万块,不用问也知道是钟磊“还”回来的。我被那笔钱刺激得无法喘息。
“别说傻话,拿谁的,也该还。”钟磊显然明白我指什么。
“我现在在景区南街尾的小酒馆,你要过来吗?”
又一阵静默后,钟磊说:“不了,明天还要起大早。林俐,”他的声音忽地轻下来,“好好过。你过得好,我才……放心。”
我趴在桌上哭出声——我过得好吗?我没有忘记过他啊。
每次看日历,都会心算一遍还有几天他回来。随着日期越来越近,多出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盼钟磊来一个电话,又希望不要有。
每个夜晚临睡前,也会想他。起初像个仪式,后来自然而然成了习惯。但我把这习惯隐藏得很好,悄然无声。
可那一天,在真见着人、听着声音后,“隐藏”被打破了。
有什么东西——不光是想念,更多是空落——钟磊不愿见我,他和我这辈子可能都不会再见的空落,怪兽一般叫嚣着朝我扑。
我脸贴着桌子,手抵住心口,好像那里碎了一样。
我找服务员要了清酒,自斟自饮。起初还清醒,到了家才开始晕乎,我躺在浴缸里,鼻息重,头也重。
那晚石建嵘回家比我还晚。结婚后,他丢掉了在宾馆凑合的习惯,和人吃饭洗脚到多晚都回家。
因这一点,石建嵘在亲戚间口碑极好,都说我命好,“会赚钱还没花花肠子的人现在哪里找?”她们说。
亭方镇女人对男人就这点要求。
晚上石建嵘抱我,我用胳膊肘推他,“别。”
“哪来的脾气?”
“怎么,你花四十万买来的,就不能有脾气?还你呢?还你四十万你和我离吗?”
天欲使其亡,必先使其狂。
这句“狂言”让石建嵘仿佛冷不丁吃了一鞭,他停下手里的动作,愣怔一下,随即把我从沙发上拎起身。
“我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我什么地方委屈过你?给你脸了。”
已是四月,脚板心踩在地砖上,还是很凉。凉意激灵得我脑袋一下轻了。
我开始为刚才的话后悔——话没经过脑子就滑出来了。
结婚三年,石建嵘他确实没委屈过我,如同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妻子一样,他也做着规规矩矩的丈夫。
再说是我自己答应嫁他,他没押着我没捆着我。
我摇头。
却不知这更加激怒了石建嵘,他手挥起来,影子闪过我眼角,又生生收住。我却在下意识闭眼躲避中,一个踉跄,下腹正撞在茶几角。
一阵剧烈的疼痛将我卷进漩涡……
这就是第三件:我流产了。
4.2007年-2008年,因祸得福
“别跟家里讲。”知道孩子没了后,我对石建嵘说。
“怎么讲?”
是啊,讲,必然要说到事由。我说要离婚,然后起了冲突?于谁都是难下台的事,难怪石建嵘把三个字说得冰冷如铁。
我们从前“相敬如宾”的关系也朝冰点多移了两格,话变得几近于无。可石建嵘第三天忽然不从餐馆定餐送了,而是每天自己给我煮鸡汤、炖大骨送来。
“你忙你的,用不着天天喝。”我受不了那样挤压人的沉闷,宁可他不来。
石建嵘摸烟,想起在医院,手从口袋伸出来,却又伸回去,到底摸出一根——大概是想反正单人病房。
他跷着二郎腿,吐一口烟圈,“送佛送到西。把你养好,离婚。对你够意思吧?”
“我不知道怀孕了。”他终于肯先开口说那晚,我便对他解释。会船节前那个月,整日忙筹备事宜,我确实没注意。
“有什么区别,反正也留不住。”
我知道他不信——有了那句离婚的话在先,以为我故意隐瞒、另有所“谋”。他话里的意思直白地说就是:就算知道,你也不会要。
我不是追着人解释的性子,却硬给他的话憋出一包泪。
可他现在一定很难过。追根到底,源头在我。
石建嵘见我哭,扯两张纸粗暴地覆在我脸上,“行了,别哭了。没了就没了。”
我眼泪更汹涌,忽然觉出这个男人被我一颗清高却无用的心阻挡在门外而忽略掉的好——他生气着,委屈着,却不忘为我开脱,安慰我。
我心一晃,“我没想离婚,我……”
“你什么?没攒够四十万?我花我愿意,我当扔水里喂鱼,要走走你的。”他嘴上不饶我,凶凶地,又扯出两张纸压我眼睛上。
但我和石建嵘之间却因这次“事故”多出了一丝普通夫妻的烟火气。
从前在家我话少,石建嵘也默着。我看书,他看DVD。两不打扰。看似平和,其实连空气都闷人。
现在我把书放下——书是我“礼貌、拒绝”的微笑面具,有时陪他看一截儿,没话找话过问两句他忙乎的那些事——不懂,也没真用心听,但是个关心。
很长一段时间,我内心感到难为情,以为这是种“表演”。
后来,偶然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段话,大意是“爱”它是个动词,你先要去“爱”,才能感受到“爱”。
这段话医好了我的心病。
和钟磊那场偶遇,勾起的是回忆,是曾经,是失控。因那失控,我伤害了石建嵘,伤害了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子……
说见风使舵也行,投机取巧也罢,生活把我推到旁逸出去的分岔路口,那在这条拐进来的路上也要走直才行。
——我前面不是说过我有小姨“认命”的基因?我还有“随遇而安”的鸡贼。
那年年底,石建嵘果然揽了两个镇的河道拓宽以及景观带布置。他不敢怠慢,有时就住在工棚里。九个月后,工程结束,他黑了一圈,瘦了两圈,脸都长了。
我漾起心疼,“歇一阵吧?”
“听你的。等把下块肥肉啃到手。”石建嵘拍拍桌上那只装着钱的包。
“不嫌累吗?”我瞟一眼石建嵘桌上装着钱的包。他每次都取现金,说与人方便。
“赚钱还敢嫌累?一看就没吃过苦。”他一笑,“晚上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我不去,又不熟。”我说。
石建嵘就说我小家子气。
“破产小工厂主的女儿,倒要大气得起来。”
说完我被自己吓一跳,心里那块别人提不得、自己触不得的伤疤无迹无痕到我不介意主动提了?还……带了娇嗔?
是时间格式化了过往,还是自己早已潜移默化地变了?
“整天瞎说些什么。”他嘴里呵斥我,人却难得地黏腻起来。他一定也被我吓一跳,他也没见过我现在的样子。
那天他搂我很久,用力又小心,好像我是失而复得的珍宝。
5.2010年,我被“安排”了
林嘉大学毕业后,去了厦门工作。小子还挺孝顺,第三年冬天刚来,要接爸妈过去住,说那里暖,自己这两年也安稳下来了。
走之前,请亲戚朋友一起吃饭。石建嵘在省城出差,说好那天傍晚到家,可傍晚他又打来电话,说赶不上。我问他没赶上火车吗,他说到桐城了,不过晚上有事。
“什么事?和别人吃饭?不行,你回来吃!”我不是从前那个只会嗯、啊,或者点头、摇头的冷淡女人,我会撒娇,有时也“命令”他,那天尤甚。
可他却不耐烦,“别闹了行吗?”
我挂了电话,真的生了气:我还闹吗?等待一个出差九天的老公一起吃饭算闹吗?
那晚石建嵘还是来了,来得很晚,妈给他拧了块热毛巾,招呼他再吃两口,“你们那些吃饭哪能叫吃饭,都是喝酒。胃迟早要搞坏。”
石建嵘擦着手,在我身边坐下来,嘴里如常地和亲戚客套招呼,人却心不在焉,间隔瞟两眼手机。
饭局快散时,手机响了,他等着了一般,站起身,急步走开去接。
电话讲得实在久,妈催我出去看看,我也担心他喝多。
推开包厢门,还没到楼梯口,听见石建嵘说:“你愁我不把她安排好?”
三年前流产之后,心里亏欠,一直想早点再怀上,也是对石建嵘的弥补,但天不遂人愿,孩子迟迟没影子。
上周好朋友晚了两天,我却不敢测,生怕失望。拖到第五天,约莫笃定了些,才战战兢兢、屏气凝神去“做实验”:两条杠。
我揣着这秘密,就想等石建嵘回来告诉他。
乡下迷信,有说法是知道怀孕后至少过一个月,才能同外人说,这样对孩子好,留得住。我谁也没告诉,连我妈都没。
石建嵘喊结账时,我说林嘉结过了。
“嘉嘉现在和我抢着结账了?真的长大了。”他赞许林嘉,有真心,也有给父母捧场的恭维。
每每这时,我会觉得我家的“现世安稳”是石建嵘给的,他太会拿捏场面。从前,我抵触。现在,是欣赏和感恩。
到门口时,他又喊住林嘉,拍拍他肩膀,“照顾好爸妈。男人了呢。”
“知道。姐夫就是我榜样。”林嘉贫嘴。
一场饭局其乐融融地散了。
可另一场剧却毫无预兆地在我俩踏进家门后开始了。
“明早去把婚离了吧。”石建嵘坐在沙发上,眼睛看着电视墙。
我手上端着刚冲好的柠檬水,愣愣看他,知道他不是在说醉话。
忽地想起在酒楼听来的那句:你愁我不把她安排好?
“你”是外面的人,“她”是我。
那就对了。难怪他这一阵出差不断,又总是紧张手机,人像失了魂。
我想起肚子里这个。我那么盼、那么盼,盼来了她,却不料,转瞬成难题。
生活真会和人开玩笑。当你正暗暗高兴一切都顺了,它已经扔下了两颗大石,就等你多走两步,摔个狗吃屎。
离婚比结婚简单多了。没仪式,没宴席,两个章一盖,结束。想想那时我爸妈还没踏上飞机呢。多魔幻。
“我尽快还你。”从民政局出来时我对石建嵘说。这么多年,我工资卡上只有三十一万多——还包括钟磊“还”我的两万——连想发一下狠,掷到他面前都不够。
石建嵘一愣,明白我在说什么,“别这样。”他像在哀求我。
“过户什么时候办?”
“发什么神经!”石建嵘脚一高一低踩在台阶上,喉结滚动两下,手握成拳。我们僵持着,任来往路过的人盯着看。终于他说:“随你。”
随我?随我是什么意思?
“我说过什么都不要。我走。”
“去哪里?”他快速接口问。
我不由冷笑,到底沉不住气,把心里的憋屈甩出来,“留着关心别人吧。你这不是把我顺利‘安排’好了吗?”
石建嵘看了看我,“是的。”说完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这一大踏步转身,立刻刺激得我五脏六腑都痛。五年前,我怎么会料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他石建嵘的离开而心疼?
我做出了辞职的决定。当初,他拿出四十万,要和我结婚,我回来了。如今,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这样小的城市,就算不天天碰到,频率也不会低。
辞职批得很快。
6.还是2010年,离开亭方
石建嵘提离婚那晚,我仓皇失措一下后,随即决定留下她。我已经三十,不认为自己以后还会再和谁结一次婚。有个孩子,未尝不是一种陪伴。
更何况,我爱她,感觉已经爱了很久,从我开始满心期盼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我也会像她爸爸一样,给她好的,宠爱她如公主。
我对未来并不悲观,也在心里做好了打算:孩子生出来,小姨一定会乐意帮忙带。出了月子就重找份固定工作,努力赚钱还钱养娃。我才三十,不是五十,有得是机会。
不就是这样?
但根本没等到春节,又一个惊雷滚滚而来,轰得我头皮发麻。
那天上午,我去医院做产检,坐在车上经过东吴翻译社,忽起一念:要不问问钟磊,从前他接洽过的翻译资源还在不在。
在的话介绍两份,收入比眼下前台咨询的工资高,时间上也自由,这对一个孕妇来说,最合适不过了。
但一晃两年没联系,开口就找人帮忙,势必又要说到眼下的情形……我有些犹豫。
然而,不过两分钟,犹豫没了——结束的婚姻里犯错的人不是我,我有什么好羞耻?再说为了把生活过好,有什么丢人,有什么不体面?
“俐俐?”钟磊的声音很轻、很小心。
“你在忙吗?要不我晚点打?”
“不忙不忙。你说。”
我问了翻译资源的事,钟磊说:“手头缺钱吗?”
我轻叹一口气,告诉他离了,现在人在苏州。钟磊没表现出对我离婚的吃惊——也可能是顾忌我面子。
“钱……不算缺。不过我怀孕了,总要多打算。”
“你怀孕了?几个月?”钟磊这时高了声音。
“三个多月。”
“老石知道吗?”
“不知道。”
钟磊要了我的地址,说下班来找我。
“不用不用,”我急得摆手,天知道我多怕给人添麻烦,“我挺好的,也不缺钱,真的。我打电话就是想找点现在能做的事。”
钟磊说高铁很快,他先忙,等见面再说。
挂了电话,我坐在公交车上摇摇晃晃,道路旁的梧桐树叶子几乎落光,真是个寒冷萧瑟的冬天啊。
“嗯。你怕我养不大一个孩子?我有那么不行吗?”我给他倒水,他不让,手搭住我一侧肩膀,“俐俐,你听我说,老石他出事了。”
老石?我从没和他说过石建嵘的点滴,连姓什么名什么都没提过。对,上午打电话时钟磊就提过“老石”,“老石知道吗?”他好像是这么问,可当时我竟一点没注意到。
“出什么事?你怎么知道,我怎么不知道?”我语无伦次。
“说来话长……他人在看守所,判决书还没下来。”
“上个月。早上听你说怀孕了,我觉得还是该和你说一下,本来他交代我不和你提一个字的。”
“他傻吧?”我忍不住叫起来。不和我提一个字,我就不知道了吗?亭方镇多大地方,这事瞒得住谁啊?不消几天,我爸妈我弟全都会知道的。
我又一次想起“你愁我不把她安排好”的电话,原来他虚晃一枪,他就这么安排我的:离婚。
“可你怎么会知道?他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
“上个月,一天晚上,他大致说了下情况,说没回旋余地了。”
“我当时急,开口问‘俐俐怎么办’,老石这个人,都那会儿了,还赶着呛我一口,说会安排好你,他都提前打算好了。”
“他说他提离,你肯定马上同意。让我以后能帮衬的多帮衬帮衬,照看照看……可他没算到你怀孕。”
我目瞪口呆。没错,是石建嵘的行事风格。商人,哪肯吃人暗亏,非查明白。难怪那回在医院,他又折回来鸡汤骨头汤天天往医院送,原来是心里有了底。
可都那样了,还拿腔作势生我气,非等我主动认错搭个梯子给他下。真商人!
我哭起来,恶狠狠骂一句“王八蛋”,那么“精明”,最后不还把自己给送进去了。他又怎么那么傻!不能告诉我吗?和我划清这个界限干嘛?我什么金枝玉叶拖累不得?
“现在不能会见,等判决书下来以后,能探望了,他要知道是爸爸了,在里面也有盼头。”钟磊安慰我。
“谁去探望他。王八蛋。”我是真的恨死他了。
也不过在钟磊来过之后的第三天,林嘉就来了电话,“姐……”他口气也小心翼翼。
“爸妈都知道了?”我问。
“今天刚知道。你没事吧?妈要和你说话。”
“林嘉你把手机开免提。妈,我没事,你们安心过春节,我这儿怀着孕就不去林嘉那边了。”
“怀孕了?”我妈在电话那头惊呼,“这下可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不来带,小姨也会来。”我尽量轻松,不当一回事。
“不是说你和小石离了吗?你怎么什么都不和我们说?”
我哑了会儿,“离的时候不知道他有了事。我等他出来。”
“听说要判不少年。公司都关了……”我妈絮叨。
“妈,你就别操心了。我现在回苏州了,有工作,有存款,以后也找得着工作。等石建嵘出来也到苏州来,离家远,孩子什么也不知道。”
是的,那三十一万我不还他石建嵘了。
7.2010年-2014年,等待
眨眼丫头已经四岁,白天小姨和我妈轮番带,晚上我自己领着睡——爸爸不在身边的孩子,妈妈只能给予尽量多的爱。
无能为力的时候很多,幼儿发烧生病难免,忧心最扰人,我更加瘦。
丫头总是问爸爸,“别人有爸爸,我怎么没有爸爸?”
“每个小孩都有爸爸。丫头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我们现在不能去看他。”
“那什么时候才能呢?”丫头的眼睛亮晶晶的。
“爸爸会来看我们。”
“爸爸认得丫头吗?”
“当然认得。”
钟磊去年结了婚,工作再次调动,这次去巴西。走之前,我们一起吃了顿饭,他问我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我说不,不能倒在99步,这口气非和他争到底。
钟磊叹气,低不可闻,忽然说:“俐俐你们会好的。”
我知道会好,我不去看他并不是以他为耻,我只是要狠狠惩罚他。“要么你带张丫头照片去给他看吧。”
钟磊诡异地笑,我便明白他悄悄给过了。
“他说像他。他还说,等他出来,会东山再起,让你放心。”
“钟磊,这些年真的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说什么话。不瞒你说,我其实恨过你。”钟磊今天喝了酒,舌头有些大。
“可后来自己也回头看过,倒感激他当初出手大方帮了你……我要在你身边,也是束手无策。不管怎么说,都好好把日子过下去吧。我是,你也是。”
我说不出话,喝光杯子里的酒,点头。
又一个冬夜。
我缩在被窝里给丫头读睡前故事。故事里,天鹅妈妈对天鹅儿子说:“你爸爸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丫头忽地嘴瓢起来,“我爸爸也死了是不是?爸爸死了,妈妈都这么骗小孩的是不是?”
都说女娃早慧,丫头才四岁,说话已经像大孩子。
“呸呸呸,又乱说话。妈妈没有骗你,妈妈不是说了吗,本来要等你快变成小学生,爸爸才回来。现在因为你表现好,等你上幼儿园,爸爸就回来了。”
“真的吗?”
“真的。”
丫头很快睡着,小鼻头一翕一动,圆圆的脸和石建嵘犹如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我轻吻一下她额头,起身把窗帘轻轻拉开一角,月亮斜斜地挂在前面一幢楼的楼顶,透着淡淡的黄,微微的光。
我闭起眼睛。很快,不用对影,也有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