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家
清明节的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整天。
我撑着伞,站在母亲墓前,心如刀绞。
"你继父被他妹妹接走了,"村里的张大妈告诉我,"就在你妈走后第三天。"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打湿了我的鞋面和裤脚,冰凉的触感如同我此刻的心情。
"他走的时候一句话没说,就那么拎着个旧帆布包,跟着他妹妹上了拖拉机。"
我点点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母亲的墓碑上,黑白照片里她笑得温婉,我伸手抚去上面的雨水,仿佛这样就能触摸到她的脸庞。
七年了,自从母亲改嫁,我与这个继父之间始终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
那时我刚考上省城的大学,对母亲的选择既不理解也不接受,甚至一度拒绝回家。
"人家马师傅是镇里拖拉机站的技术能手,人老实本分,你妈嫁给他是福气,"姑姑曾这样劝我,"你又不在家,让你妈一个人过日子,你放心啊?"
每次假期回家,我都刻意与继父保持距离,尽管他总是小心翼翼地递上热茶,或默默把我最爱吃的卤猪蹄放在桌上。
"尝尝,我按你妈的配方做的,"他会这样说,然后迅速退到一旁,眼神中带着期待和忐忑。
而我往往只是冷淡地应一声,连头都不抬。
母亲患病的那两年,是继父日夜守护。
我远在城里工作,只有周末才能回来看看,每次都能看到他熬的中药,闻到他煮的米粥香气。
"别担心,我会照顾好你妈的,"他总是这么说,声音低沉而坚定,眼睛里写满了疲惫却不见丝毫抱怨。
母亲卧床不起的日子里,继父学会了如何给她翻身、擦洗,学会了如何避免褥疮,甚至学会了缝补衣物。
"男人家做这些有啥,"他摆摆手,嘴上这么说,手上却利索地绞着毛巾,"当年在拖拉机站,啥活计没干过?"
我看在眼里,却始终无法开口叫他一声"爸"。
母亲走的那天,我正在城里加班,赶到家时,她已经被擦洗干净,穿上了她最喜欢的那件藕荷色旗袍。
"她一直惦记着你,"继父说,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熟透的枣,"临走前还说,怕你一个人在外头受委屈。"
他递给我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盒子,那是母亲的嫁妆之一,我知道里面放着她珍藏多年的一对金耳环和几张老照片。
"她说,这些是留给你媳妇的,"继父的声音哽咽,"说你长大了,该成家了。"
我接过木盒,沉重得仿佛装着整个世界。
那天晚上,我和继父守灵,屋子里静得可怕。
他坐在母亲的床边,一遍又一遍地摸着那床她用了二十多年的老棉被,眼泪无声地流下。
我站在门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这个我始终无法接纳的男人。
葬礼过后第三天,继父就被他妹妹接走了,而我匆匆回了城里,对此事只字未提。
现在,站在母亲的墓前,我忽然意识到,我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继父。
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一丝灰蒙蒙的亮色。
我决定去看看他。
下午,我骑着自行车赶到二十里外继父妹妹家。
路上,记忆不断闪回。
记得那年我高考前夕,夜深复习,继父悄悄地把一杯热牛奶放在我桌上,说是"补脑子"。
想起大学毕业那天,他站在人群后面,手里握着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礼物,却始终没有勇气上前。
后来母亲告诉我,那是他托人从县城买的钢笔,"足足花了他半个月的工资呢。"
一路上,柳树抽出了嫩芽,田野里麦苗青青,春天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而我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继父妹妹家是村子边上的一栋砖房,院子里晾着的衣服被雨打湿了,无精打采地垂着。
"小周来啦?"继父的妹妹马兰见到我,眼神有些躲闪,手上不停地擦着围裙,"没想到你会来。"
"我来看看爸,"我说出"爸"字时,自己都愣了一下。
马兰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哥哥在后屋休息呢。"
她领我穿过堂屋,推开了一扇低矮的木门:"哥,有人来看你了。"
推开杂物间的门,我看到继父蜷缩在一张窄小的单人床上。
屋子逼仄,堆满了杂物,只留出一条窄窄的通道。
六十多岁的人了,鬓角全白,脸上的皱纹比我记忆中深刻许多,原本结实的身躯似乎一下子瘦了一圈。
"是小周啊,"他挣扎着要起身,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你咋来了?"
我赶忙上前扶住他:"别起来了,我就是来看看您。"
阳光从小窗户透进来,照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
那双手曾经灵活地修理着各种机器,如今却因为关节炎而微微变形。
床头挂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那是他在拖拉机站工作时的制服,如今早已经退休多年,却仍然被他珍藏着。
"不好意思啊,屋子小,"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眼神飘忽,"就这么将就住两天。"
在枕头下,我瞥见一个旧信封,露出了一角照片——是母亲年轻时的样子,旁边还有我小时候歪歪扭扭画的人像。
那上面写着:"儿子",歪歪扭扭的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孩童之手。
我忽然想起来,那是我上小学一年级时画的,那时父亲刚去世不久,我执拗地在画上只写了"妈妈",却独独没有给那个男人画像。
没想到他竟然一直珍藏着这幅画。
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我别过脸,不想让他看见。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五岁那年,我的自行车链条断了,那时候买一条新链子要去县城,来回就是半天功夫。
是他手把手教我如何取下链条,去掉断裂的环节,再重新连接。
"男子汉得学会自己解决问题,"他说,满手机油却笑得格外欢实,"你妈就指望着你呢。"
那时候我虽然没说什么,却记住了他教的每一个步骤。
"现在还习惯不?"他问我,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工作顺不顺?城里生活费用高不高?"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一时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为什么不去县城养老院?那边条件好,"我问,"镇上还有好多您的老同事不是都去那边了吗?"
他摇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倔强:"我答应过你妈,要守着这个家。"
"啥养老院,净瞎说,"他不自在地搓着手,"那地方人多眼杂,我这把年纪了,不习惯热闹。"
我望着这个倔强的老人,心里五味杂陈。
"你吃了没?我让你马姨炒两个菜,"他忽然转移话题,声音里带着期盼,"她做的红烧茄子可好吃了,比你妈做的都香。"
我点点头:"好啊,正好我也饿了。"
其实我并不饿,只是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
晚饭后,继父的妹妹马兰把我拉到院子里。
"小周啊,你爸这人就是嘴硬心软,"她叹了口气,"自打你妈走了,他整个人都蔫了,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暮色四合,远处的山影模糊成一条深蓝色的线。
"他拒绝去县城养老院,说是那里人多嘈杂,"马兰点燃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这在农村妇女中并不常见,"其实是因为那里离你们家太远,他怕你回来找不着他。"
我的心猛地一紧。
"你妈生病那两年,他攒下的养老钱全花在了药上,"马兰吐出一口烟圈,"现在他那点退休金,交了养老院都不够零花的。"
"他为啥不跟我说实话?"
"你说呢?"马兰看着我,眼神中带着责备,"你这些年,给过他说话的机会吗?"
我低下头,无言以对。
"他其实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马兰掐灭了烟,"你大学那会儿,每次你回来,他都提前一天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偷偷地问我,你爱吃啥菜,想法子去置办。"
夜色渐深,院子里只剩下几声蛐蛐的鸣叫。
"有时候我真想骂他,"马兰的声音低了下来,"付出那么多,连个好脸色都得不到,何必呢?"
我靠在院墙上,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
"他还留着你小时候的毛笔字呢,"马兰忽然说,"说是要等你结婚那天拿出来给你,说是传家宝。"
我想起那些歪歪扭扭的"天地人",那时我刚学写毛笔字,蘸多了墨汁,纸上全是墨团。
父亲去世后,继父来到我们家,看到我练字,曾经笑着说:"写得真好,比我强多了,以后肯定有出息。"
当时我头也不抬,甚至故意把字写得更丑,然后撕掉扔进了垃圾桶。
没想到他竟然从垃圾桶里捡了出来,还珍藏至今。
第二天早上,我刚起床,就听到院子里有说话声。
"李主任?您怎么来了?"继父的声音中带着惊讶。
我透过窗户看去,发现是我单位的李主任正站在院子里,手里还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
这可真是意外,李主任是单位的老领导,平日里严肃正经,很少有人知道他的私生活。
我赶紧穿好衣服出去迎接。
"小周啊,我听说你休假回老家,想着顺道来看看马师傅,"李主任热情地和我打招呼,"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继父显得有些拘谨,不停地搓着手:"李主任,您太客气了,哪用得着专门跑这么远。"
李主任笑着拍拍他的肩膀:"马师傅,身体还好吧?"
转身对我说:"你不知道吧,当年你们拖拉机站和我们厂是兄弟单位,你继父的技术在全县都是数一数二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疑惑,李主任怎么会和继父认识,还专程来看望。
"你读大学那会儿,学费紧张,是你继父瞒着所有人,用自己的积蓄申请了助学金,却署了你妈的名字,"李主任忽然说道,眼神中带着赞许,"那时候我在教育基金会帮忙,亲眼看到他提交申请的。"
我惊讶地看向继父,他却避开了我的目光,只是低着头摆弄着衣角。
"那时候他特意嘱咐我,千万别让你知道钱是他出的,"李主任继续说,"说是怕你不高兴,觉得他多管闲事。"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地敲了一下,酸涩难当。
大学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我一直以为是母亲东拼西凑来的,从未想过其中竟有继父的一份心意。
"那会儿他刚退休,把退休金都拿出来了,"李主任看着继父,眼中满是敬意,"我记得他说过,孩子的教育不能耽误,再苦也要供出来。"
继父不自在地咳嗽了两声:"李主任,都是老黄历了,您就别提了。"
他匆匆岔开话题:"您坐,我去倒茶。"
看着继父有些佝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了很多事情。
那些年我上学期间,每次回家看到的新书桌、新书架,母亲总说是单位发的福利;那个我大学入学时背的新书包,据说是亲戚送的礼物;还有寒冬里那件我一直以为是母亲买的羽绒服……
原来,这一切都有继父的心意在其中。
而我,却从未给过他一个正眼相看的机会。
午饭过后,李主任告辞离开,继父坚持要送他到村口。
我借口帮忙,跟着一起走,其实是想单独和李主任聊聊。
"李主任,我想问问,我继父他,"在村口分别时,我鼓起勇气开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李主任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你是个聪明孩子,这种事情,需要问为什么吗?"
我沉默不语。
"他跟我说过,他不求你认他这个父亲,"李主任的声音低沉,"只希望你能有出息,不辜负你妈妈的期望。"
风吹过麦田,掀起一波波金色的浪。
"人这一辈子啊,遇到真心对你好的人不容易,"李主任临走前拍了拍我的肩,"尤其是那种不图回报的好。"
我站在村口,目送李主任的车远去,心中五味陈杂。
天色渐暗,我站在母亲曾经生活的老屋前,心中百感交集。
木门吱呀作响,仿佛在诉说这些年的冷暖。
屋子里落满了灰尘,却依然保持着母亲在世时的摆设。
母亲最喜欢的那把摇椅还放在窗前,继父曾说那是"等儿子回家的地方"。
角落里的老式缝纫机上,盖着一块干净的布,那是母亲生前用来做衣服的工具,如今静静地守候在那里,仿佛等待着主人的归来。
墙上挂着一家三口的合影,那是母亲改嫁后第一年照的,照片里母亲笑得开心,继父拘谨地站在一旁,而我板着脸,像是被迫入镜一般。
看着这张照片,我忽然明白,继父一直守护着这个家,守护着母亲的牵挂,也包括我。
多年来,我一直执拗地认为,母亲改嫁是对父亲的背叛,继父的出现打破了我原本的家庭。
可如今看来,是我太过自私,只想着自己的感受,却从未考虑过母亲的孤独和无助,也从未给继父一个机会去证明他的真心。
我回到继父妹妹家,看到他正在收拾那点简单的行李。
帆布包里,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就是那个装着母亲照片和我童年画像的信封,还有一个木匣子,我猜那里面装的是他珍藏的我的毛笔字。
"爸,"我第一次这样叫他,声音有些哽咽,"咱们回家吧。"
他愣住了,手中的衣服掉在了地上,眼睛里闪烁着不敢相信的光芒。
"你叫我啥?"他的声音颤抖。
"爸,咱们回家吧,"我重复道,这一次声音更加坚定,"家里没人住,都快荒废了。"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来。
"行,回家,"他终于点点头,声音沙哑,"你妈要是知道了,会高兴的。"
我帮他收拾好行李,和马姨道别,推着自行车,载着继父,一路慢慢骑回家。
路上,夕阳西下,给大地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
他坐在后座上,像个孩子似的好奇地东张西望。
"那块地今年种的是高粱呢,"他忽然指着路边的田地说,"你小时候最喜欢吃高粱糖,又黏又甜的。"
我笑了:"我还记得您做的冰糖葫芦,一串五个,每个都又大又圆。"
"你还记得啊?"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喜,"那是你上初中那会儿,你妈说你考试考好了,想奖励你点啥。"
我点点头,心里一阵酸涩。
原来,那些我以为只有母亲才记得的小事,他全都记在心里。
回到家,我把主卧收拾出来给他住。
"这怎么行,"他连连摆手,"那是你妈的房间,我睡西屋就行了。"
"爸,您就别推辞了,"我坚持道,"您年纪大了,这屋子向阳,冬天暖和。"
听我这么说,他不再坚持,只是用手抚摸着床沿,眼神中满是思念。
黄昏的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继父小心翼翼地从包袱里取出母亲的照片,我帮他擦去相框上的灰尘。
"她看到你这样孝顺,会很欣慰的,"他低声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
我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抚平照片边角的褶皱。
有些情感,不需要言语就能传递。
"对了,"我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母亲留给我的红漆木盒,"这个还给您吧,里面有妈妈的首饰。"
他摇摇头:"这是你妈留给你未来媳妇的,我不能收。"
"但里面还有您和妈妈的结婚照,"我坚持道,"您应该留着。"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接过盒子,小心翼翼地打开。
里面除了那对金耳环,还有几张泛黄的老照片,其中一张是他和母亲的结婚照,两人都穿着简朴的衣服,却笑得那么灿烂。
"那天可真热啊,"他看着照片,嘴角扬起一丝笑意,"你妈穿着新做的衣服,说啥都不肯脱下来,汗都湿透了后背。"
我凑过去看那张照片,发现母亲的笑容比我记忆中的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她真漂亮,"我由衷地说。
"是啊,漂亮,"他轻声附和,眼神温柔,"我这辈子能娶到你妈,是我的福气。"
我忽然注意到盒子底层还有一张纸条,上面是母亲的笔迹:"老马,谢谢你这些年的照顾,请你也要照顾好自己和小周。"
继父看到这张纸条,眼泪终于落了下来。
"你妈临走前,悄悄塞进去的,"他擦了擦眼泪,"我一直不敢看。"
我搂住他的肩膀,感受到他瘦弱的身躯在轻轻颤抖。
"爸,以后咱们就一起生活,"我说,"我工作调回县城来,每天都能回家。"
他震惊地看着我:"这哪行啊?你在城里工作多好,前途多大啊!"
"没关系的,县城也有分公司,我已经申请了,"我笑着说,"而且这样我就能照顾您了。"
"小周,你是个好孩子,"他眼中充满了感动,"你妈地下有知,一定很欣慰。"
窗外,雨后的天空格外清澈,如同我们之间,终于拨云见日。
院子里,那棵母亲生前种下的石榴树开了花,火红的花朵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庆祝这迟来的团圆。
我和继父坐在院子里,他给我讲述着这些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我从未注意过的小事,那些被我忽略的关心。
夜深了,满天繁星如同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这个重新团圆的家。
我知道,在某个角落,母亲也一定在微笑着看着我们。
有些感情,不需要血缘,只需要真心;有些亲情,不在于称呼,而在于付出。
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家人的定义,从来都不是由血脉决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