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秘密账本
"三千块钱,我每月准时打到您卡上,您连条鲫鱼都舍不得买?"我站在父亲的小厨房里,指着案板上那条瘦小的鲫鱼,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父亲放下手中的菜刀,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他微微弯着腰,手指上还沾着鱼鳞,说:"这鱼挺新鲜的,菜市场老张特意给我留的,够我吃两顿了。"
窗外的阳光透过斑驳的窗纱照进来,映在父亲银白的鬓角上。
他的双手布满了老茧,指甲缝里还有洗不干净的黑色痕迹,那是几十年工厂生活留下的印记。
我叫李明远,今年三十五岁,在省城一家外企做销售经理。
八年前母亲去世后,父亲一直独居在这个建于八十年代的老旧小区里。
每月三千元的生活费,在这个县城应该足够他吃好穿暖了。
那是五月中旬的一个周末,我驱车两个小时回老家看望父亲。
推开门的那一刻,熟悉的气息扑面而来——木质家具的陈旧味道,混合着些许卫生香皂的清香。
父亲的客厅里还摆放着那张我读高中时买的书桌,上面覆盖着一层白色塑料布,边角已经发黄翘起。
沙发还是二十年前结婚时母亲陪嫁的那套,褪了色,沙发套也洗得发白。
冰箱是十年前的老款,打开后发出沉闷的嗡嗡声,里面除了几根黄瓜、半棵白菜,就只有那条可怜的小鲫鱼和一盒快过期的豆腐。
"爸,您是不是有什么难处?"我靠在厨房门框上,轻声问道。
父亲摇摇头,粗糙的手掌在围裙上擦了擦:"哪有什么难处,光景过得去。"
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一个老头子,吃点清淡的好,医生说我血压高,少吃油腻的。"
我不信,父亲从来不是个会为自己健康操心的人。
在我的记忆里,他总是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风雨无阻骑着二八自行车上下班的纺织厂机修工。
即使工作再累,他也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买一块奶糖或者一本小人书。
趁父亲去院子里晾衣服的空当,我打开了他床头的抽屉。
一本发黄的账本映入眼帘,上面密密麻麻记着每月的收支,字迹工整,是父亲那种有些方正的笔迹。
"老张家,五百元,儿子上大学,第三个月"
"王大妈,三百元,看风湿病"
"李师傅,四百元,厂子倒闭,帮补家用"
"小刘家,二百元,孩子上补习班"
......
我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颤抖着翻到最新的一页:
"五月,收到明远汇款,3000元。"
下面是一笔笔支出,其中给自己留的生活费只有八百元。
我的视线变得模糊,手不自觉地握紧了那本账本。
窗外,初夏的阳光洒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上,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棵树。
父亲站在树下,瘦削的身影被拉得很长,他正小心翼翼地晾着一件褪色的格子衬衫,那是我五年前送给他的生日礼物。
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倒流。
一九八六年,我六岁那年,父亲骄傲地告诉我,他被评为厂里的先进工作者。
那时的他,腰板挺直,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
每到发工资的日子,他都会拿出一小部分钱,装在一个铁皮盒子里,说是攒着给我上大学用。
九十年代初,国企改革浪潮席卷全国,父亲所在的纺织厂效益日渐下滑。
九七年,厂里开始大规模裁员,父亲作为老员工被留了下来,但工资已经不能按时发放。
家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过,但父亲从未在我面前露出过一丝沮丧。
他总是说:"咱们家不缺吃不缺穿,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知足常乐。"
九八年冬天,那是我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寒假,纺织厂终于撑不住了,父亲下岗了。
那段时间,我常常半夜醒来,发现父亲坐在煤油灯下,翻看着厂里发的技术手册,试图学习新技能。
是邻居们,那些同样面临生活困境的工友们,你一袋米,我一篮菜,帮我们度过了难关。
二十几年过去了,物是人非,那些曾经并肩作战的工友们,如今也都进入了暮年。
我把账本放回原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既心疼又愧疚,更多的是对父亲的敬佩。
晚饭时,父亲炒了三个菜:青椒土豆丝、蒜蓉鲫鱼、西红柿鸡蛋汤。
"来,尝尝这鱼,刚才我用老抽和姜片腌了一下,去腥。"父亲小心地把鱼肉最多的部分夹到我碗里。
我盯着碗里那片鱼肉,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
"爸,我看到您的账本了。"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父亲的筷子顿在半空,脸上浮现出不安与愧疚:"你看见了啊..."
他的眼神闪烁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可以多给您一些。"我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有墙上那个老式挂钟在滴答作响。
父亲放下筷子,叹了口气:"那些都是老邻居、老工友,日子不好过。"
他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像是在思考如何解释。
"我一个人,花不了那么多钱。能帮就帮衬一点,何况我当年下岗时,也是靠大家伙儿搭把手才熬过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而坚定,眼里闪烁着执着的光芒。
"再说了,我这辈子没啥本事,也没给你攒下什么家业,能在晚年帮助一下有困难的人,也算是对得起这一生了。"
我沉默了,内心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一方面,我心疼父亲的节衣缩食;另一方面,我又为他的善良和坚韧感到骄傲。
"您这样瞒着我,万一生病了怎么办?"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无奈。
父亲笑了笑,露出一口不太整齐的牙齿:"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小毛病不算病。"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你妈走得早,我这辈子亏欠她太多。"
他指了指墙上母亲的照片:"她生前总是说,人活在世上,要懂得感恩,要记得帮助别人。"
我的目光落在那张照片上,母亲温柔的笑容似乎穿越时空,直抵我的心底。
记忆中的母亲总是那么温和,即使在最困难的日子里,她也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留给我和父亲。
她常说的一句话是:"家里再困难,也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
为了供我上大学,她省吃俭用,连最基本的衣物都舍不得买。
"爸,以后我每月给您五千,您留两千自己用,剩下的您看着办。"我终于下定决心说道。
父亲眼里泛起了光:"那多了,多了,三千够了,够了。"
他摆了摆手,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你有自己的家庭要照顾,钱要花在刀刃上。"
"您就是我最锋利的刀刃。"我轻声说道,眼眶有些发热。
第二天,我陪父亲去超市购物,强迫他买了几件新衣服和一双舒适的皮鞋。
当他站在试衣镜前,穿着那件深蓝色的休闲衬衫时,我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父亲。
"真板正!"父亲笑着说,用的是家乡方言,意思是很合适。
离开超市时,我们路过一家钟表店,父亲的脚步突然慢了下来。
他的目光落在一块简约的男士手表上,眼神中闪过一丝渴望,但很快又移开了。
我注意到了这个细节,拉着他走进店里,执意要给他买下那块手表。
"这太奢侈了。"父亲有些不安地搓着手。
"爸,您的旧表都走不准了,换一块新的吧。"我坚持道。
当售货员将那块表戴在父亲手腕上时,我看到他的眼睛亮了起来,像个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
"我年轻时就想有一块像样的手表,但一直没舍得买。"父亲摩挲着表面,轻声说道。
那一刻,我的心揪痛起来,为父亲这一生的付出和牺牲,为他那些被时光冲淡却从未实现的小小心愿。
第二个周末,我再次回到老家,这次我提前做了准备。
"爸,今天我们一起去看看您帮助的那些人家吧。"我提议道。
父亲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好啊,正好给王大妈送点降压药。"
我们先去了王大妈家,她住在小区最角落的一栋楼里。
推开门,是一个收拾得很干净的小屋子,墙上贴着泛黄的福字,茶几上摆放着几盆绿色植物。
王大妈见了我们,眼睛一亮:"老李,你儿子回来了啊?真俊!"
她转身就往厨房走:"等着,我给你们炒几个菜。"
父亲忙拦住她:"不用麻烦了,我们刚吃过。这是降压药,记得按时吃。"
王大妈接过药,眼圈红了:"你这人,自己都不宽裕,还惦记着我。"
她对我说:"你爸是个好人啊,我腿脚不好,每次去医院拿药,都是他陪着。"
我点点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离开时,王大妈非要塞给父亲两斤自家种的黄豆:"这是我侄子从乡下带来的,绿色无公害。"
父亲推脱不过,只好收下。
他轻声对我解释:"她心里过不去,不收她会不高兴。"
随后,我们又去了李师傅家。
李师傅比父亲大两岁,曾是纺织厂的电工班长。
下岗后,他开了个小修理铺,生意不温不火,勉强糊口。
他的小儿子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大学,是家里的骄傲。
"老李来了!"李师傅见了我们,热情地把我们让进屋里。
他的家徒四壁,但收拾得很整洁。
墙上挂着一张大红色的录取通知书,那是他儿子的大学录取通知。
"这是我儿子上学用的电脑,是你爸资助买的。"李师傅指着桌上一台不算新的笔记本电脑,对我说。
我看向父亲,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哪里,就是拿了点积蓄,不值当。"
李师傅的儿子小李从里屋出来,是个清秀的大男孩。
他一见到父亲,就拉着他的手说:"李叔叔,我这学期考了年级第三,奖学金已经下来了,下个学期不用麻烦您了。"
父亲的眼睛瞬间湿润了:"好孩子,好好学习,将来回报社会。"
小李郑重地点点头:"李叔叔,您就是我的恩人。"
离开李师傅家时,天色已晚,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父亲走在前面,背影挺拔如松,在橘红色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坚毅。
"爸,您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助这些人的?"我问道。
父亲思索了一下:"大概是你妈走后的第二年吧。"
他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候我一个人住,觉得生活没什么意思,钱也花不了多少。"
"有一天,我看到老王头家闺女上大学交不起学费,想起了当年你上大学时的艰难,就帮了一把。"
他停下脚步,望着远处的晚霞:"后来,慢慢地就多了起来。"
"您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轻声问道。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怕你担心,怕你觉得我管得太宽。"
他的眼神里透着复杂的情绪:"更怕你觉得我是在浪费你的钱。"
"爸,那是您应得的。"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父亲摇摇头:"人这辈子,能帮就帮一把。"
他抬起头,目光坚定:"我没什么大本事,但如果能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我就觉得这辈子值了。"
回到家,父亲从柜子深处取出一个铁皮盒子,那是我儿时记忆中他存钱的地方。
"这是你的教育储蓄,我一直留着。"他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沓泛黄的存折和一些纪念币。
我翻开最上面的那本存折,第一笔存款是在一九八六年,那一年我刚上小学。
最后一笔是在二零零一年,我大学毕业那年。
每一笔存款都不多,但持续了十五年之久,从未间断。
即使在最困难的九八年,父亲也坚持每月存入五十元。
我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爸,我......"我想说些什么,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父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傻孩子,哭什么。"
他的声音低沉而温和:"钱是赚来花的,只要花在有意义的地方,就值当。"
那晚,我久久不能入睡,躺在儿时的床上,回想着这些年的点点滴滴。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孝顺的儿子,按时汇款,节假日回家探望。
但直到今天,我才真正明白父亲的心。
他活得简朴,不是因为吝啬,而是因为在他的价值观里,能帮助他人比自己享受更重要。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时,发现父亲已经在厨房忙活了。
餐桌上摆着热腾腾的豆浆和刚出锅的馒头,还有一盘清爽的小菜。
"尝尝这个。"父亲指着一碟咸菜,"是用王大妈给的黄豆自己腌的,放了点乡下带来的辣椒,下饭。"
我夹了一筷子,熟悉的味道勾起儿时的记忆。
那时候家里条件不好,父亲却总能变着法子让简单的饭菜变得可口。
"爸,您记得吗,小时候您总给我买奶糖。"我突然说道。
父亲笑了:"记得,那时候你最喜欢吃大白兔奶糖,一毛钱一颗,我每周给你买两颗。"
他的眼神变得柔和:"那时候厂里发福利,有时候能分到几块糖,我都偷偷藏起来,留给你放学后吃。"
我的心头涌起一股暖流:"爸,我还记得您下班时的样子,总是骑着那辆旧自行车,车筐里装着修理工具。"
父亲点点头:"那辆车我骑了二十多年,最后送给了厂区的保安老刘。"
他叹了口气:"现在想想,那时候虽然苦,但大家伙儿都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反而觉得踏实。"
"爸,我决定了,以后每月给您五千元,您别再推辞了。"我坚定地说。
父亲想要说什么,但被我打断:"如果您实在不需要那么多,就当我和您一起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
父亲的眼睛亮了起来:"你真这么想?"
我点点头:"我们可以一起做这件事,您来安排,我出钱,您出力。"
父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好,好啊!"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心,仿佛年轻了十岁。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我帮父亲整理了一下家里的旧物。
在一个尘封的抽屉里,我发现了一个泛黄的信封。
里面是一张我大学毕业时的照片,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明远大学毕业,2001年7月。"
字迹有些颤抖,想必是父亲老了之后写的。
照片旁边还有一张小纸条,上面是一首打油诗:
"儿大终成龙,爹娘乐融融。
辛苦三十载,换得今日功。"
简单的文字里,包含了多少辛酸与骄傲。
我默默将照片和纸条放回原处,没有告诉父亲我看到了这些。
有些爱,无需言说,但永远铭记于心。
回省城的路上,阳光透过车窗洒在我的脸上,温暖而明亮。
我想起临别时,父亲站在门口,戴着那块新手表,向我挥手告别的样子。
他的笑容如此灿烂,眼神中充满了期待,仿佛又回到了我儿时记忆中那个坚强的父亲。
人这一生,财富的价值不在于拥有多少,而在于能温暖多少人。
那本发黄的账本,记录的不只是进出的数字,更是一颗赤诚的心,一段无声的大爱。
而我,终于读懂了父亲。
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他用最朴实的方式,向我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富有。
那不是银行账户上的数字,不是豪宅名车,而是心中始终不灭的善良与温暖。
回到省城后,我立即设立了一个专门的账户,每月定期向父亲汇款五千元。
同时,我也开始关注身边需要帮助的人,学着父亲的样子,默默地伸出援手。
因为我明白,这才是父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