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素面
那年麦收,骄阳似火,天空蓝得发紫,连一丝云彩都没有,热浪滚滚而来,仿佛要把大地烤焦。
我挥动镰刀,一下一下割着小麦,汗水顺着脸颊滑落,打湿了褪了色的蓝布衫。
"小强,进屋喝口水歇会儿。"嫂子站在土坯房的门口,声音不大不小地喊着我。
我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余光瞥了她一眼,闷声应了一句:"不了,还有半亩没割完。"
"大热天的,别太拼命,小心中暑。"嫂子顿了顿,又补充道,"都干了半天了,吃碗面条垫垫肚子吧。"
她的声音不高,却透着一股倔强的韧劲,是那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我直起腰来,看了看天上的太阳,已是正午时分,肚子也确实咕咕叫了好一阵子了。
放下镰刀,我拍了拍手上的麦芒和灰尘,慢慢朝屋里走去,心里还是有些不情不愿。
嫂子已经把一碗面条端上了八仙桌,那是一张已经有些掉漆的老桌子,是我哥结婚时置办的家当。
我坐下来,低头看着碗里的面条,清汤寡水,几根青菜叶子飘在上面,连油星子都看不见几个。
一旁的嫂子笑着说:"快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抓起筷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那碗面条扒进了肚子,心里却更添了几分怨气。
自家地里的麦子不少,难道连碗像样的面都舍不得?
那时的我年轻气盛,心里憋着一股莫名的火。
自打哥哥去世,我替嫂子家收麦已是第二年。
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只是总觉得嫂子对我有些疏远,不像小时候哥哥在世时那般亲近。
村里人背地里说她"守着寡不改嫁,心眼比针鼻还小",这话我听了不少次。
"吃饱了吗?要不再来一碗?"嫂子见我放下筷子,又问道。
我摇了摇头,站起身来:"不用了,我得赶紧把地里的活儿干完。"
嫂子欲言又止,最后只是点点头:"那你慢些,别急。"
七九年的农村,正是困难时期刚过去不久,改革开放的春风还没有完全吹遍每一个角落。
我家虽然也不富裕,但好歹六口人有三个劳力,父亲和大哥在生产队干活,我偶尔也能帮衬一下,日子过得去。
而嫂子带着年幼的侄子,靠着生产队分的工分和自留地那点收成,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这些,当时的我哪里懂得。
那天下午,我把嫂子家剩下的麦子全部割完,装袋子,运到打麦场上。
嫂子一直跟在后面帮忙,虽然她的力气不大,但干起活来麻利又细心。
"小强,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天快黑时,嫂子拿出一条毛巾递给我,"擦擦汗吧。"
我接过毛巾,感觉上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肥皂香。
"应该的,"我低着头说,"哥哥不在了,这些活我得帮着干。"
嫂子的眼睛有些湿润,但她很快转过身去,装作整理麦袋的样子。
我知道,哥哥的离世对她打击太大了。
哥哥比我大七岁,在我眼里一直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谁能想到他会在去年冬天的一场意外中永远离开我们。
当时嫂子抱着才三岁的侄子,站在灵堂前,没有嚎啕大哭,只是默默流泪,那种克制的悲痛让人心疼。
父母本想让嫂子带着孩子回娘家,但她坚持留下来,说要把孩子抚养长大,完成哥哥未尽的心愿。
打那以后,嫂子就像变了一个人,很少说话,整日忙碌于地里和针线活之间。
有时我去帮忙,她也只是点头致谢,再没有往日的笑容和亲近。
转过秋天,村里开始分秋收的粮食。
那天我在生产队长家帮忙过秤,无意中听到了一段闲话。
"刘寡妇家那娃子,这学期学费又欠着呢。"队长媳妇一边整理账本,一边和来串门的婶子说道。
"可不是,日子过得紧啊。"那婶子叹了口气,"前段时间麦收那阵子,她家断顿好几天呢。"
"这我知道,她借了我家半斤挂面,说是她弟弟来帮收麦,要做点吃的。"队长媳妇放下笔,压低了声音,"听说她弟弟吃了面条,她自己却啃了三天干馍馍。"
我的手一抖,手中的茶碗差点掉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洒在了裤子上,烫得我一激灵,却不是因为热水。
那碗清汤寡水的面条,突然在我眼前变得无比清晰。
我想起嫂子削瘦的脸庞,想起她递给我毛巾时微微颤抖的手,想起她目送我离开时的眼神。
那天回家,我翻出自己压箱底的十块钱,这是我去年在公社帮忙修水渠挣的工钱,一直舍不得花。
我想给嫂子送去,又怕她拒绝,转来转去,最终还是把钱塞回了枕头底下。
"有啥想不通的?"母亲见我闷闷不乐,问道,"是不是你陈叔家姑娘的事?人家已经说了,等你当兵回来再说亲事。"
我摇了摇头:"不是,我在想嫂子和侄子的事。"
母亲叹了口气:"你嫂子心气高,不肯接受咱家的接济,说是怕别人说闲话。你爹托人给她找了门亲事,她死活不愿意,说是要给你哥守寡一辈子。"
"可是这样侄子怎么办?"我忍不住问。
"这也是我们发愁的,你哥那孩子才多大,以后上学、娶媳妇,哪样不要钱?可你嫂子就是不听劝,死脑筋。"母亲皱着眉头说。
我没再说什么,但心里开始对嫂子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年底我接到通知要去当兵,全家人都很高兴,父亲甚至破例拿出了珍藏多年的老白干,说是要为我壮行。
临行前,我鼓起勇气去嫂子家告别。
侄子正在院子里玩土,见到我,咧着嘴笑了:"舅舅!"
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递给他一个糖果:"听话,别哭,舅舅很快就回来看你。"
嫂子从屋里出来,见是我,愣了一下:"听说你要去当兵了?"
我点点头:"嗯,后天就走。"
她二话不说进了里屋,出来时塞给我一个纸包:"部队上冷,多添件衣裳。"
我打开一看,是两张皱巴巴的五元钱,虽有些折痕,却新得发亮。
那时候十块钱,抵得上嫂子半个月的工分。
"嫂子,我不能要。"我想推还,心里酸酸的。
她转过身去,声音有些哽咽:"你哥哥在时最疼你,他走了,我得替他照顾你。你在部队上有啥需要,就写信回来,别客气。"
我的眼眶湿了,第一次感到,我们之间除了血缘,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亲情在流淌。
"嫂子,你和侄子要保重。"我把钱小心地放进口袋,"我会常写信回来的。"
她笑了笑,眼角有些湿润:"去吧,好好锻炼,争取当个好兵,你哥哥泉下有知,也会为你骄傲的。"
离开嫂子家,我看到院子角落里那株哥哥生前栽种的石榴树,已经长出了新芽,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部队生活紧张而充实,每天早操、训练、学习,时间过得飞快。
我常常给家里写信,也会特意提到嫂子和侄子,询问他们的近况。
父亲的回信中总是简单带过:"你嫂子和侄子都好,不用惦记。"
三年军旅生涯让我成长了许多,退伍那天,指导员拍着我的肩膀说:"小刘,有机会去城里发展,别再回农村了,年轻人要有出息。"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着一定要先回家看看,看看日思夜想的亲人们,特别是嫂子和侄子。
回到村里,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焕然一新的村口。
昔日的土路变成了水泥路,村委会门前立起了一块大石碑,上面刻着"先富带后富"几个大字。
"小强,回来啦!"村里的王婶远远地看见我,热情地招呼着,"瞧瞧,当兵回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壮实了不少!"
我笑着点头:"王婶,您还是老样子,一点没变。"
"哪里哪里,我都老了,"王婶笑呵呵地说,"你爹娘天天盼着你回来呢,快回去吧,别在这儿耽搁了。"
推开家门,父母和弟弟妹妹都围了上来,一时间,笑声和问候声充满了整个院子。
待到晚饭时分,我才有机会问起嫂子和侄子的情况。
"他们挺好的,"父亲喝了口酒,慢条斯理地说,"你嫂子这几年在公社的缝纫组做事,每月能挣二十多块钱,日子比以前好多了。"
母亲接过话茬:"侄子也争气,今年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学习成绩很好。"
我点点头,心里却惦记着要去看看他们。
第二天一早,我带着从城里买的糖果和点心,来到了嫂子家。
院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那株石榴树已经长得很高了,上面挂满了鲜红的果实。
"谁啊?"嫂子的声音从屋里传来。
"嫂子,是我,小强。"我站在院子中央,有些紧张地应道。
门帘一掀,嫂子出现在我面前。
三年不见,她的变化不大,只是鬓角添了几丝白发,脸上的皱纹也多了一些。
但她的眼睛依然明亮,看到我时,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惊喜和亲切,让我心头一暖。
"小强!你回来了!"她快步走过来,上下打量着我,"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些吃的。"
我笑了笑:"临时决定的,想给您个惊喜。侄子呢?"
"他去学校了,住校,一周才回来一次。"嫂子说着,已经拉着我往屋里走,"快进来坐,我给你沏茶。"
屋子里简朴整洁,墙上挂着一张侄子的照片,穿着白衬衫,笑得阳光灿烂。
"侄子长高了不少,真像我哥。"我看着照片说。
嫂子点点头,眼里闪过一丝怀念:"是啊,越来越像他爸爸了,不光是长相,性格也像,倔强又要强。"
我们坐下来,嫂子给我倒了杯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包花生糖:"这是你爱吃的,我一直留着,想着你哪天回来了可以吃。"
看着那包早已过期的花生糖,我鼻子一酸,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嫂子,这些年,您辛苦了。"我低声说。
她摆摆手,笑了:"有什么辛苦的,日子总是要过的。现在改革开放了,村里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我在缝纫组做事,月月有工资,侄子又争气,我这心里踏实着呢。"
我知道,嫂子的坚强都是装出来的,背后的艰辛只有她自己知道。
"对了,听说你在部队表现不错?"嫂子问我。
我点点头:"还行,学了不少东西。现在准备去县城找份工作,等站稳脚跟了,就把您和侄子接过去住。"
嫂子摇了摇头:"不用,我在村里住惯了,况且这里有你哥哥的坟,我得常去看看他。你自己的日子过好就行,别惦记我们。"
我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这时,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接着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娘,我回来了!"
是侄子,他提前回来了。
看到我,他先是一愣,随即露出惊喜的笑容:"舅舅!您回来了!"
我站起身,摸了摸他的头:"是啊,都长这么高了,上次见你还是个小不点呢。"
侄子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舅舅,听说您在部队里很厉害,能教我一些本事吗?"
嫂子在一旁笑着说:"你舅舅刚回来,让他好好休息几天。先去洗手,一会儿吃饭。"
那天,我们三个人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简单却温馨的晚餐。
嫂子煮了面条,这次不再是清汤寡水,而是放了些肉丝和青菜,香气四溢。
看着嫂子和侄子的笑脸,我心里暖暖的,仿佛回到了哥哥还在的日子。
离开嫂子家时,已是华灯初上。
在村口,我遇到了正要去串门的王婶。
"小强啊,去你嫂子家了?"王婶笑着问我。
我点点头:"嗯,去看看她和侄子。"
王婶叹了口气:"你嫂子不容易啊,当年你走后,为了供你侄子上学,她一个人什么活儿都干。冬天到河边洗衣服,手冻得裂口子;夏天在田里插秧,晒得皮肤黝黑。"
我静静地听着,心里一阵阵发紧。
"还记得那年你帮她收麦子那会儿吗?"王婶继续说道,"她家断顿三天,硬是借了面条给你吃,自己啃干馍。那时候我还劝她:'何必呢?小强又不是外人。'她却说:'他是我小叔子,我得待他好,这是我对得起他哥哥的地方。'"
那一刻,二十年前的一碗素面在我眼前浮现,清晰如昨。
我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洒在田间小路上,照亮了我前行的方向。
第二天一早,我去了县城,找到了一份工作,是在一家国营商店当销售员。
工资不高,但比在村里强多了。
我租了一间小屋,每个月省吃俭用,把一部分钱寄回老家,特意嘱咐父亲转交给嫂子,说是给侄子的学费。
嫂子寄来的回信很简短:"钱收到了,你自己也要照顾好自己,别总惦记我们。"
字里行间,是化不开的关切和牵挂。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我在县城站稳了脚跟,甚至有了一些积蓄。
那年春节,我回到老家,给父母和弟妹们带了不少礼物,也特意为嫂子和侄子准备了新衣服。
嫂子家的院子扫得干干净净,墙上贴着喜气洋洋的春联,那是侄子的字,笔锋刚劲有力。
"小强,今年气色不错啊!"嫂子见到我,笑着打量着我的穿着,"看来在城里工作挺顺心的。"
我点点头:"还行,就是想念家里的饭菜了。"
侄子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比我还高半个头,正在屋里准备年夜饭。
"舅舅!"他见到我,兴奋地跑过来,"我考上大学了!"
我一愣,随即大喜:"真的?考上哪所学校了?"
"省城的师范大学,学数学。"侄子自豪地说,"我想毕业后回来当老师,教村里的孩子们。"
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有志气!你爸爸泉下有知,一定会为你骄傲的。"
看着嫂子欣慰的笑容,我突然意识到,这么多年来,她独自一人抚养侄子长大成人,供他读书上学,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却从不向人抱怨一句。
那天晚上,我默默走进嫂子家的厨房,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说:"嫂子,今天我下面条,你坐着歇会儿。"
她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笑了:"你会下面条?别糊锅底啊。"
我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轻轻放在桌上:"这些年,谢谢嫂子。"
她没说话,只是用围裙角擦了擦眼睛。
阳光透过窗户洒进来,照在那碗冒着热气的面条上。
我知道,有些恩情,不在话语,而在岁月的细流中;有些亲情,不在血脉,而在一碗素面的温度里。
如今,二十年过去了,我在城里有了自己的小家,结婚生子,生活安稳。
每个月,我依然会寄钱回老家,给嫂子和侄子。
侄子已经成了村里的小学校长,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日子过得红红火火。
嫂子的鬓角全白了,但眼神依然明亮,每次看到我回去,总是笑得像个孩子。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碗素面,想起嫂子为了给我一碗面条而自己啃干馍的日子。
人生在世,总会遇到很多人,经历很多事,但真正能铭记于心的,往往是那些平凡而又温暖的瞬间。
就像那碗素面,清淡无味,却蕴含着最深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