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情缘
"富贵,你舅舅来信了,考上了!"娘抹着眼泪,手里攥着那张已经被汗水浸湿的录取通知书。
我叫周富贵,今年十二岁,生在河北一个叫槐树湾的普通农村。
那是1982年的夏天,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遍中国大地,人们眼中有了光亮,心中有了盼头。
我娘叫李巧云,在生产队做绣活的手艺人,手里的针线活儿在方圆十里都是数一数二的。
父亲周大成是拖拉机站的技术员,虽然每月能拿到四十多块钱的工资,在当时也算是村里的"铁饭碗",但要养活一家四口,日子过得仍然捉襟见肘。
娘的小弟李志明比她小十岁,从小聪明好学,五岁能背《三字经》,八岁就能帮小学老师批改作业,村里人都夸他是"小秀才"。
在那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年代,农村孩子读书难,能考上大学更是天方夜谭。
记得那年春天,小舅参加高考前夕,我家生活并不宽裕。
父亲的工资勉强够维持生活,我还有个上小学的妹妹周小花。
舅舅去县城参加高考需要报名费、住宿费和生活费,加起来得七八十块钱,这对我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
"巧云,你舅弟的事,咱家实在是..."父亲愁眉不展地说,手指不停地捻着烟袋锅里所剩无几的烟丝。
"大成,我知道你的难处,可志明是咱们李家唯一能走出去的希望啊!"娘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哀求。
那天晚上,饭后我假装睡着,却看见娘默默地从箱底取出她最珍贵的嫁妆——一台永久牌缝纫机。
那是娘结婚时,外公外婆省吃俭用给她置办的,花了整整一百五十块钱,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缝纫机是多么金贵的东西啊!
我清楚地记得,去年生产队分红时,娘攒下的二十几块钱钱全用来给缝纫机买了零件,就为了能在农闲时给村里人做做衣裳,补贴家用。
"大成,明天我去供销社把缝纫机卖了。"娘语气坚决,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是你的嫁妆,咱..."父亲的声音有些颤抖。
"甭说了!他是我弟弟,也是咱周家的希望。咱们这一辈子没出息,总得让下一辈有个盼头。一个家里能出个大学生,是祖上烧了高香啊!"娘打断了父亲,声音里既有坚定,又有几分悲凉。
我看见父亲沉默了许久,最后只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手里的旱烟袋"啪嗒啪嗒"敲在炕沿上。
第二天一早,娘就把缝纫机擦得锃亮,用床单包好,让父亲用架子车推着去了十里外的县城供销社。
黄昏时分,他们回来了,娘手里攥着一沓钱——整整八十五块钱,全部给了已经在家复习的小舅。
"志明,这次考试,你可得争口气!"娘拍着小舅的肩膀,眼里闪着期待的光芒。
小舅红着眼眶,紧紧地握住了娘的手:"姐,我一定不会辜负你的。"
从那以后,家里的日子更紧了。
娘起早贪黑,白天干完生产队的活,晚上还在煤油灯下做些手工贴补家用。
我常常看见她在昏暗的灯光下,一针一线地缝着别人家的被面、枕套,针尖穿过粗布的"咯吱"声和她偶尔的咳嗽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咱娘这是咋啦?"有一天晚上,妹妹小花迷迷糊糊地问我。
"睡吧,娘是在给咱们挣钱呢。"我轻声回答,心里却明白,娘是在为小舅的学费发愁。
高考那天,全村人都在议论,说李志明要是考上大学,那可真是光宗耀祖的大事。
"哼,就他家那条件,考上了也供不起。"我听见生产队长王大柱阴阳怪气地说。
"就是,卖了缝纫机又能顶多久?大学可是要读四年呢!"会计李婶也附和道。
听到这些话,我心里又气又急,但又无力反驳,只能暗暗攥紧拳头,发誓长大后一定要让娘过上好日子。
高考结束后的那段日子,我家就像蒙了一层厚厚的阴云。
娘整日神情恍惚,干活也心不在焉,好几次差点被锄头伤到手。
父亲更是闷声不响,烟袋抽得更凶了,常常一坐就是半宿,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
终于,那个盛夏的午后,邮递员踩着吱呀作响的老自行车来到我家门口。
"李巧云,你弟弟的信!"他远远地就高喊着,声音里带着几分兴奋。
娘颤抖着手拆开信封,当看到那张盖有"河北师范学院"鲜红印章的录取通知书时,她先是愣住了,继而泪如雨下。
"富贵,你舅舅考上大学了!考上大学了啊!"娘紧紧地抱住我,泪水湿透了我的衣襟。
那一刻,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涌上心头。
新闻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子,街坊邻居纷纷来道贺,连平日里看不起我们家的王队长也赔着笑脸来了。
"巧云啊,你弟弟有出息,以后咱村又添了个大学生,光荣啊!"王队长拍着大腿感叹道,眼里闪烁着羡慕的光芒。
小舅的录取通知书被娘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包好,放在了那个装嫁妆的老木箱最底层。
那个夏天,我第一次看见父亲笑得这么开心,他甚至破例喝了半斤"二锅头",红着脸对全村人宣布:"我周大成虽然没文化,但我小舅子有出息啊!"
但喜悦过后,现实的困难又摆在了面前。
小舅去上大学需要学费、生活费、住宿费,这一切加起来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大成,咱家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能卖?"一天晚上,我听见娘在和父亲商量。
"卖啥啊?咱家值钱的就那台缝纫机,现在连那都没了。"父亲的声音里带着无奈。
"要不...我去县棉纺厂看看,听说那里招临时工,一个月能有四十多块钱。"娘试探着说。
"不行!"父亲罕见地提高了嗓门,"那厂子离家十几里地,你每天天不亮就得出门,天黑才能回来,哪还有时间照顾孩子?再说那机器声震得人头晕,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哪受得了那罪?"
房间里安静了许久,最后是娘轻轻地说:"那咱就想别的办法吧,总不能让志明半途而废啊。"
就这样,娘开始接更多的针线活,常常忙到深夜。
父亲也更加拼命地工作,有时候连续几天不回家,就住在拖拉机站的简易板房里,只为多赚些加班费。
我和妹妹也懂事了许多,放学回家就帮着娘做家务,周末还去田里拾麦穗、捡柴火。
那几年,家里的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没人喊苦叫累。
小舅每学期放假回来,总会带一些学校发的笔记本、铅笔给我和妹妹,对我们说:"好好学习,知识才能改变命运。"
他还会向娘详细讲述学校的情况,课程有多难,老师有多严厉,同学们来自哪里,就连学校食堂的饭菜味道也不放过。
每到这时,娘总是目不转睛地听着,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仿佛她自己也亲身经历了大学生活一般。
爹则会在一旁默默地抽着烟,眼神里满是欣慰,偶尔插上一句:"志明,学习要紧,但身体更重要,别太拼命了。"
四年时光匆匆而过,小舅大学毕业了。
当他穿着学校发的第一套西装回到村里时,整个村子都轰动了,全村人都来看这个"走出去的大学生"。
"姐,这是我这些年攒下的钱,给富贵和小花攒着上学用。"小舅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交到娘手里。
娘惊讶地打开信封,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钱,足有三百多块。
"这...这是哪来的?你在学校不是应该花钱吗?"娘不可思议地问。
小舅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这几年在学校做家教,还利用寒暑假在图书馆打工,省吃俭用攒下来的。这些年,要不是姐姐和姐夫的支持,我哪有今天?这点钱算什么,以后每个月我都会寄钱回来。"
娘红了眼眶,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哎呀,客气啥,一家人嘛!"父亲在一旁大声说着,转身出了屋子,但我看见他偷偷抹了抹眼角。
从那以后,小舅每月都按时寄钱回来,开始是二十块,后来涨到了三十块,五十块。
他被分配到了县城中学当老师,工作兢兢业业,深受学生喜爱,不到三年就评上了骨干教师。
有了小舅的资助,我和妹妹的学业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初中毕业那年,眼看着村里不少孩子因为家庭困难辍学去打工,我也曾动摇过,觉得与其读书不如早点赚钱帮家里减轻负担。
"富贵,想都别想!"小舅知道后严厉地批评了我,"你姐为了我卖掉了缝纫机,盼的就是咱们家能有人走出去。你要是现在放弃,对得起你娘这些年的辛苦吗?"
在小舅的鼓励和资助下,我顺利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三年后又被省城一所大学录取。
妹妹小花更是争气,直接考上了北京医学院,成了我们村第一个走出河北的大学生。
上大学的前一天晚上,我翻出了小舅当年的录取通知书,那张已经发黄的纸上印着"河北师范学院"几个大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欢迎你加入我们的大家庭..."
我仔细抚摸着这张改变了我们全家命运的纸,恍惚间看到了十年前那个夏夜,娘在昏暗的灯光下缝制衣物的身影。
"娘,睡这么晚干嘛呢?"我轻声问道。
娘放下手中的针线,笑着说:"给你收拾行李呢,明天不是要去上大学了吗?"
我注意到娘的手上全是老茧,指尖还有被针扎过的痕迹。
"娘,等我大学毕业,一定会让你和爹过上好日子。"我哽咽着说。
"傻孩子,娘不盼你大富大贵,只盼你有出息,有本事,能撑起一片天。"娘抚摸着我的头,眼里满是慈爱。
大学四年,我刻苦学习,毕业后如愿进入了一家国有企业,成为一名工程师。
妹妹小花也学成归来,在县医院成了一名受人尊敬的医生。
小舅依然在县中学教书,几十年如一日资助贫困学生,乡亲们都亲切地叫他"李老师"。
他后来成了县里的特级教师,培养的学生遍布全国各地,有不少还考上了清华、北大这样的名校。
2012年春节,我们全家团聚。
院子里飘着喜庆的红灯笼,炕上的火烧得正旺,屋里暖意融融。
如今我成了工程师,年收入已过万元;妹妹是医生,在医院小有名气;爹娘也住进了宽敞明亮的砖瓦房,安享晚年。
饭桌上,已经两鬓斑白的小舅举杯说:"姐,三十年前那台缝纫机不仅改变了我的命运,还影响了三代人。如今你看,富贵的儿子都上初中了,小花的女儿也上小学了,咱们周家、李家的日子,是一年比一年好啊!"
娘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当初我卖缝纫机,心里也没想那么多,就觉得你是我弟弟,我不帮你谁帮你?"
父亲罕见地动情了:"老伴儿,这些年苦了你了。你那台缝纫机,本来是给你养老用的..."
"哎呀,说这些做啥!"娘打断了父亲的话,"咱家现在日子多好,比那台缝纫机强多了!"
全家人都笑了起来,屋子里洋溢着幸福的气息。
晚饭后,小舅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子,郑重地交给了娘:"姐,这是我给你的礼物。"
娘疑惑地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比当年那台精致了许多。
"我知道你已经不需要用它了,但它代表着我对你的感谢,也见证了咱们家这三十年的变化。"小舅动情地说。
娘抚摸着锃亮的缝纫机,眼泪再也控制不住,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流了下来。
那一刻,我明白了什么是血浓于水,什么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亲情如同长江黄河,绵延不断,滋养着一代又一代中国人的心灵。
这台缝纫机,承载的不仅是一个家庭三十年的变迁,也是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千千万万个普通家庭的缩影。
从物质匮乏到小康生活,从面朝黄土到走向世界,我们这一代人见证了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也在这巨变中实现了自己的人生价值。
如今,每当我回到老家,看到那台摆在娘堂屋正中央的缝纫机,心中总会涌起一股难以言表的感动。
它提醒着我们,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家人之间那份相互扶持、共同进取的情谊,永远是推动我们前行最强大的力量。
正如小舅常说的那句话:"一份栽培,三代相传。"
这不仅是我们周家、李家的故事,也是千千万万个中国家庭的共同记忆和永恒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