礼金风波
"刘国庆,两千块是啥意思?你不知道今年彩礼行情?就这么抠?"我七十五岁的老母亲声音不高,却让满桌宾客都听到了。
我的脸顿时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大侄子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悄悄伸手过来,想把我的红包塞回给我。
"没事,小杰,"我轻声对侄子说,"叔给你的,是心意。"
酒席上,我强撑着笑容,但每次与人碰杯,眼神都不自觉地往母亲那边瞟。
母亲坐在主桌上,背挺得笔直,嘴角紧抿,显然还在生气。
我叫刘国庆,今年五十三岁,是个普普通通的下岗职工。
八十年代末考上了县里纺织厂,成了一名机修工,那时候多吃光彩呐,整条街上的人都羡慕我爹娘。
"庆子有出息,吃商品粮,拿固定工资,退休还有养老金呢!"街坊们这样议论着,我爹娘走路都有风。
可好景不长,九十年代中后期,随着国企改革大潮,我们厂效益越来越差,发工资也变得拖拖拉拉。
九八年,厂里开始"买断工龄",一次性给点补偿,从此自谋生路。
"咋就你被买断了?张家李家的孩子不是都留下了?"母亲一连数日不跟我说话,饭也吃不下,整日唉声叹气。
当时母亲的失望,像把刀子扎在我心上,可我又能怎么办?
厂里明确规定,机修车间只留三个人,我排第四,没法子。
拿着那两万多块钱的买断费,我在家楼下租了间小铺面,开了个自行车修理店。
那个年代,自行车还是大伙儿的主要交通工具,二八大杠、永久牌、飞鸽牌满街跑,靠修车能混口饭吃。
一年四季,我都守在这不到十平米的小修车铺里。
夏天,额头上的汗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滴在滚烫的水泥地上"嗤嗤"作响;冬天,手指冻得发青,拧螺丝时疼得直掉眼泪。
记得那年冬天,刚下过一场大雪,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几度。
"刘师傅,帮我看看,车链子怎么老是掉?"一个送外卖的小伙子牵着车进来,鼻尖冻得通红。
我接过车子,低头摆弄起来。
"真对不起啊,这大冷天还麻烦您。"小伙子搓着手说。
"不碍事,干我们这行的,冬天就这样。"我笑着说,心里却在盘算着,这活计最多收他五块钱,意思意思就行。
这小伙子估计也不容易,大冷天的送外卖,跟我一样,都是靠力气吃饭的。
日子就这样过去了,当年改革大潮中被买断的工人,有的转行做生意发了财,有的进了民企当了工人,还有的就像我,靠着一技之长,勉强维持生计。
大侄子结婚这日,我穿了件洗到发白的衬衫,装了个红包,揣在怀里。
两千块,是我半个月的收入。
在修车铺,我得弯腰起身两百来回才能挣到这些钱。
从我家到酒店,坐公交车要转两趟,我没舍得打车,一大早就出发了。
走进酒店大堂,看到满屋子穿着讲究的亲戚,我才意识到自己这身打扮有多寒酸。
"二叔来了!"大侄子小杰迎上来,一脸喜色。
他是我大哥的儿子,从小就懂事,读书也用功,如今在县城医院当了医生,找了个护士做媳妇。
"小杰,恭喜啊,叔没啥本事,这点心意你收下。"我掏出红包,塞进侄子手里。
就在这时,我七十五岁的老母亲从旁边走过来,一把抓住我的手腕。
"给我看看!"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
我愣住了,周围的亲戚都望过来。
"两千?"母亲眉头皱得像个疙瘩,"你二叔就给你两千块钱?"
"够了,够了,妈,二叔有心了。"小杰连忙打圆场。
"什么叫够了?你表哥结婚,李家出了一万呢!你三叔给了五千!就你二叔,抠门得很!"母亲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站在那里,手足无措。
母亲说我抠门,那是不知道长子家拖欠的房贷我帮还了多少,也不知道我每月给小弟治病的钱从哪来。
一九九九年,大哥下海做生意失败,欠了一屁股债,是我拿出全部积蓄帮他还上,才保住了他家的房子。
二〇〇五年,小弟查出肺癌,做手术、化疗,前前后后花了十几万,我东挪西借,连棺材本都掏了。
小弟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大哥,对不起,拖累你了。"
我笑着说:"说这个干啥,咱兄弟间还客气什么。"
可我不擅言辞,更不愿对母亲顶嘴解释。
在她那个年代,儿子结婚是大事,礼金轻了,就是看轻了这门亲事。
我早些年也不是这般窘迫。
厂里效益好的时候,我月收入有四五百,算是"万元户"了,家里添置了不少电器。
最风光的一年,我买了台二十一寸的彩电,全家围着看,母亲喜滋滋地叫邻居们来"参观",脸上写满了骄傲。
九十年代国企改革,厂里效益不好,我接受了买断工龄的安排。
彼时花甲之年的母亲满脸失望:"怎么我儿子就这么没出息,人家张家李家都还在单位里坐着呢。"
说这话时,她扭过头去,不愿看我。
那一刻,我心如刀绞。
我是家中老大,父亲早逝,我肩负着照顾母亲和两个弟弟的责任。
在母亲眼中,我永远比不上别人家的孩子。
"人比人,气死人。"这是母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后来,母亲住进我家。
每当她看见邻居老张家添了新冰箱,老李家换了彩电,眼中总闪过羡慕与责备。
我只能说:"等过段时间吧。"
可那"段时间",好像总也等不到头。
记得有一年,母亲七十大寿,我省吃俭用,给她买了条金项链。
"多少钱?"她问。
"不贵,一千多。"我撒了谎,其实花了我三个月工钱。
"李婶过寿,她儿子送的是三千多的。"母亲低头看着项链,声音淡淡的。
那一刻,我的心凉了半截。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了母亲的数落和比较。
我知道她不是故意的,只是那个年代过来的人,总有股攀比的心理,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出人头地,让她在老姐妹面前有面子。
去年冬天,母亲病倒了。
一场重感冒引发肺炎,老人家高烧不退,送进了医院。
我在医院守了七天七夜,熬得两眼通红。
期间,大哥来了一次,说厂里忙,待了半天就走了;小弟早已不在人世;大嫂带着孩子来过两次,说家里还有事要忙。
最后,还是我一人陪着母亲。
病房里的椅子硬邦邦的,我坐一宿腰就疼得直不起来。
可我不敢合眼,生怕母亲半夜有什么事叫不应。
晚上十一点,护士查完房走后,我悄悄从床底下摸出一个暖水袋,下楼打了热水,塞进母亲的被窝里。
"冷不冷,妈?"我问。
母亲摇摇头,眼中泛着泪光:"庆子,亏了你了。"
她第一次这样说,我心里酸酸的。
出院后,我每天四点起床,熬药、做饭、洗衣,然后赶去修车铺。
夜里十一点回家,还要给母亲翻身、擦背。
那段日子,我瘦了十几斤,眼睛布满血丝,邻居见了都说我像变了个人。
"国庆,怎么又给我买这么贵的人参?"母亲问过我。
"不贵,便宜货。"我笑着岔开话题。
其实那人参是县城最好的,花了我半月工钱。
即便如此,母亲在外人面前,依然会说我抠门。
"庆子呀,就是太实在,不会来事,也不会花钱,这辈子怕是要打光棍了。"每每说起我的婚事,母亲总是这样评价。
我确实没结婚。
年轻时忙着工作养家,等想起来这事时,已经三十多了。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女人,处了半年,就在谈婚论嫁的节骨眼上,她父母来我家"考察",看到我那十来平米的修车铺,脸色立刻变了。
"我闺女嫁过来能过什么日子啊?"她妈当场就说。
女人走后,母亲埋怨了我好久:"你看看人家李家儿子,都升到副科长了,分了两居室,媳妇是局长的女儿,多体面!"
时间久了,我也就死了这条心。
有时候,一个人也挺好,至少不用担心连累别人跟着受苦。
在外人眼里,在母亲心里,我似乎永远是那个"抠门"的儿子,那个"不成器"的儿子。
我不善表达,只会用实际行动爱她。
每月发了工钱,先留出母亲的营养费,再拿出一部分给弟弟家,剩下的才是我的生活费。
有时候实在不够用,我就少吃一顿,或者馒头就咸菜凑合。
母亲不知道的是,我每月还会抽出一部分钱,资助邻居老赵的孙女小红。
那丫头聪明,考上了省城重点大学,可家里条件不好,老赵爷爷一人拉扯她长大,靠做些零工维持生计。
"刘师傅,真是不好意思,又来麻烦你。"记得第一次,老赵红着眼睛来找我。
"赵叔,别这么说,小红是个好孩子,我帮忙是应该的。"我从口袋里掏出八百块钱,塞给他。
"这钱,我一定会还……"老赵哽咽道。
"不急,等小红毕业工作了再说。"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就这样,我每月都会抽出一部分钱给老赵,从来不曾间断。
除了小红,我还帮过其他几个孩子。
厂里老同事小李的儿子做手术,差两千块钱,我二话不说借给了他;街道困难户老王冬天交不起煤气费,我悄悄给他送去五百;还有社区几个贫困学生,我每学期都会给他们买些书本文具。
这些事,我从不张扬,也不曾对母亲提起。
有些善良,不需要宣扬;有些付出,只是源于本心。
直到有一天,邻居老赵找到母亲。
那是在大侄子婚礼后一周,我在修车铺忙活着,接到母亲电话,说家里水管坏了,让我赶紧回去。
回到家,我发现水管好好的,母亲坐在沙发上,旁边是老赵。
"老嫂子,你知道你儿子每月给我孙女小红寄多少学费吗?八百!整整三年了,一次没少!那丫头上大学全靠你儿子啊!"老赵激动地说。
母亲愣住了,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赵叔,你咋来了?"我尴尬地站在那里,"那点小事,不值当提。"
"什幺小事!我那孙女能上大学,全靠你啊!她都跟我说了,毕业后第一个月工资要全部给你!"老赵眼中闪着泪光。
当晚,母亲默默地吃完饭,回了自己房间。
她趁我睡熟,翻出了我藏在床底的账本。
那是个发黄的老笔记本,扉页上工工整整写着"收支明细"四个字,是我下岗那年开始记的。
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这些年的收支:五月十日,借给李师傅手术费两千元;七月二十日,资助老王煤气费五百元;九月一日,给小红学费八百元……
更让母亲震惊的是,在支出一栏的最上方,永远第一条写的是:"母亲营养费:600元"。
即使在最困难的月份,这一项从未减少过。
那晚,母亲哭了。
第二天早饭桌上,母亲红着眼睛对我说:"儿啊,娘对不住你。"
我摇摇头,只说:"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但得量力而行。"
"以前娘总说你抠,其实是娘不懂你。"母亲的手轻轻抚上我布满老茧的手,"你把好日子都让给了别人。"
我笑了笑:"妈,我过得挺好的。"
母亲沉默片刻,突然问:"你还记得你爹临走前跟你说的话吗?"
我点点头。
父亲病重那年,拉着我的手说:"庆子,爹就剩你小子了,以后家里就靠你了。你要记住,做人,第一要厚道,第二要本分。"
厚道,本分。
这是父亲给我的人生信条,我一直铭记于心。
大侄子婚礼后一个月,母亲做了一桌好菜,叫来全家人。
"今天,老婆子有话要说。"母亲站起来,环视一圈,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上次小杰结婚,我说了国庆不该说的话,今天当着大家的面,我要收回。"
桌上一片寂静。
"我儿子刘国庆,就是太实在,当着大家的面我还得说,这样的好人,咱们村里找不出第二个来。"母亲的声音有些哽咽,"他帮衬着这个家,照顾着我这个老婆子,还周济着街坊邻居,可从来不张扬。"
大哥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大嫂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愧色;小杰和他媳妇对视一眼,眼中满是敬意。
"妈,别说了。"我打断母亲,"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干啥。"
"不,今天必须说清楚。"母亲坚持道,"以前我总拿你跟别人家孩子比,现在我想明白了,真正的富有不是口袋里有多少钱,而是心里装着多少人。我儿子,心里装着整条街的人,他是最富有的。"
饭桌上,我低着头,只觉得碗里的米饭,从未这般香甜过。
那晚,我又梦见了父亲。
他坐在修车铺门口的小板凳上,笑眯眯地看着我修车,时不时点点头,好像在说:"庆子,你做得对。"
醒来后,我第一次感到,这大半辈子的付出与辛苦,都是值得的。
如今,小红已经大学毕业,在省城一家医院工作,每逢节假日都会给我寄些土特产;老赵的腿脚利索了,天天在广场上跳着舞,见我就夸我是他的"救命恩人";母亲的身体也好多了,不再动不动就拿我跟别人家比较。
有时候,她还会主动帮我收拾修车铺,或者提前做好饭菜等我回家。
"庆子,你这手艺真不错,连县城里的人都专门来找你修车。"一次,母亲站在铺子门口,看着我熟练地调整车闸,脸上满是骄傲。
"还行吧,干了这么多年,有点经验了。"我笑着回答。
"比那些坐办公室的强多了,人家都说你诚实可靠,技术好。"母亲接着说,"你就是太老实,不会告诉别人你的好,以后妈帮你说!"
这番话,让我心里暖烘烘的。
人生在世,不过是尽己所能,活出本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必攀比,不必张扬。
修好一辆自行车,帮助一个需要帮助的人,照顾好身边的亲人,这就是我的幸福。
生活不会因为你付出了多少而亏欠你什么,它只会在不经意间,把你的善良以另一种方式回馈给你。
就像那天,一位年轻人牵着车进铺子,二话不说付了双倍的修车费:"刘师傅,听说您资助学生,我也想出一份力。"
我愣住了,后来才知道,这是小红在医院里的同事。
善良,就是这样传递下去的。
此刻,坐在修车铺里,看着夕阳西下,街道上人来人往,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人这一辈子,能帮就帮,但得量力而行。
财富有限,但爱无穷。
时间会告诉你,那些看似"抠门"的选择,或许正是人生最珍贵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