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走进那间教室
"这下你落在我手里跑不掉了。"
我刚踏进教室,女儿的班主任嘴角含笑,眼里闪着我读得懂的光芒。
那是一九九六年九月的一个周四,天刚下过一场秋雨,空气中弥漫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
单位刚分的楼房还带着水泥和油漆的混合味道,客厅挂着"同喜同乐"的十字绣,是陆小雪跟百货大楼的销售员花了三十五块钱买的。
这个月刚装了BB机,每次响起来,全家人都要紧张一下,生怕错过什么重要通知。
厂里的效益不好,陆小雪的服装厂开始轮休,每月工资总要扣上十几二十的,她就托人找了份兼职,晚上回来得晚。
女儿李雨晴刚升初一,第一次家长会的差事便落在了我李明辉身上。
办公室主任递给我一张请假条:"李科长,去开个家长会,签个字。"
我签了字,坐上单位的二八大杠,踩着吱呀作响的踏板,往城南的实验中学骑去。
十五分钟后,我推开了教室门。
讲台上站着的班主任王雅琴,是我十年前的初恋情人。
那时我们都在师范读书,她爱穿淡蓝色的确良连衣裙,头发绾成一个圆圆的发髻,耳边别一支碎花发卡。
我常骑着租来的永久牌自行车载她去护城河边看落日,车后座上垫着一块印着"上海牌"的毛巾,是她贴心地准备的。
"小雅..."我不由自主喊出了她曾经的名字。
"同学们的家长们好,我是初一(3)班的班主任,王老师。"
她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在我这里轻轻停顿了半秒,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讲解着班级情况。
那年我二十七岁,她二十六岁,都是年轻得还有棱角的年纪。
命运就这样让我们在十年后重逢,只是身份全变了——我成了别人的丈夫,她成了我女儿的老师。
会上,她说话的语调还是那么轻柔,让我想起当年她朗读徐志摩的《再别康桥》时的腔调。
邻座一位中年妇女低声对我说:"王老师可严厉了,但对孩子们特别负责,我大儿子三年前也是她带的。"
我点点头,心里却在想:严厉?那个总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的小雅,什么时候变得严厉了?
会后,家长们三两成群离开,教室里只剩下我们。
"你还好吗?"她问,声音里有岁月的沉淀。
"挺好。"我点点头,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脑门上冒出的汗,"没想到你会来这所学校任教。"
"组织调配,服从安排。"她整理着讲桌上的教案本,目光不再看我,"听说这学校今年招了不少'干部子弟',上头特意把我们这些'老资格'调过来压阵。"
"是这样。"我讪笑了一下,不知怎么接话。
沉默几秒后,她突然问:"当年说好考调回老家,你怎么留在这了?"
我望向窗外,看见学校的自行车棚里,整整齐齐的停放着一排二八大杠。
那年毕业,我被分配到边陲县城的一所中学,她去了省城重点中学。
我们约定两年后我考调去找她,再不济,也要调回老家。
可上级突然提拔我去了地区机关,从教书先生变成了科员干部,忙得我头昏脑涨。
等我终于抽身去省城时,她已因母亲生病调回老家,只在宿舍留了一张纸条:“缘分若在,必会重逢”。
人海茫茫,我们就这样错过了。
"回城里后,单位安排了对象,就这么成家了。"我简短地概括了这十年。
"我也一样。"她笑了笑,眼角的细纹像柳叶一样舒展,"他是医院的外科医生,有个儿子,比你女儿小两岁。"
"挺好。"我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
"雨晴很聪明,但有些马虎。看得出来,你们平时很少陪她学习。"她切换到老师的角色,态度专业而克制。
"是啊,工作忙,顾不上。"我有些愧疚。
"现在的孩子,比我们那时候难教多了。"她叹了口气,"那会儿,一个搪瓷缸子能用三年,现在的孩子,文具盒一个月换一个。"
"时代不同了。"我附和道。
离开学校时,天已经快黑了。
校门口的梧桐树下,几个学生在打羽毛球,塑料球拍拍打着羽毛球的声音"啪啪"地在秋风中回荡。
我推着自行车,走了几步,回头看见王雅琴站在教学楼前,风吹起她的头发,有那么一瞬间,仿佛回到了十年前。
回家路上,路过副食品商店,我鬼使神差地买了一袋奶糖,那是她曾经最爱吃的大白兔。
"爸,你今天啷个买糖了?"雨晴看见糖袋子,惊讶地问,一下子冒出了她外婆教的四川话。
"想起小时候的事情,突然想吃。"我把糖放在茶几上,"你妈今天又加班?"
"嗯,说要九点才能回来。"雨晴趴在沙发上看书,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走到书桌前,看见她的作业本上满是红叉。
"这么多错题?"我皱眉,"下次要认真点。"
"爸,你讲题的方法太复杂了,我听不懂。"雨晴撇撇嘴,"王老师讲得简单,一听就懂。"
"王老师..."我念着这个名字,心里五味杂陈。
晚上十点,陆小雪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手里提着一份盒饭。
"今天加班到这么晚?"我问。
"嗯,厂里接了个加急订单,赶出口。"她打开盒饭,里面的炒青菜已经蔫了,青椒肉丝上漂着一层油。
"吃这个干嘛,我给你热点饭菜。"我走向厨房。
"算了,省事。"她摆摆手,"家长会开得怎么样?雨晴在班上表现如何?"
"挺好的,就是作业马虎了点。"我犹豫了一下,"她班主任..."
"怎么了?"
"没什么,挺负责的一位老师。"我没说出口。
接下来的几周,女儿的成绩开始直线下滑。
从原本的班级前十,掉到了中下游。
一天晚上,我接到了王雅琴的电话。
"李明辉同志,方便来一趟学校吗?关于雨晴的情况,我想和你单独谈谈。"电话那头,她的声音公事公办。
第二天下班后,我又来到了那间教室。
阳光斜斜地照在讲台上,王雅琴正在批改作业。
"雨晴最近很不对劲。"她直入主题,"作业马虎,上课心不在焉,测验成绩直线下滑。"
"是不是青春期叛逆?"我有些不安。
"不是。"她摇头,"根据我的观察,她...想妈妈了。"
我一愣:"什么?"
"上周讨论'我的家庭'这个作文题时,她说,妈妈每天回家都很晚,已经很久没有陪她了。"王雅琴递给我一本作文本,"你看看这篇作文。"
我翻开,上面写道:"我的妈妈是个裁缝,她每天都要去很远的地方工作,回来的时候我已经睡了,醒来的时候她又出门了。我有时候想,如果妈妈的厂离家近一点该多好。"
看完这段话,我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
"陆小雪最近太忙了,厂里不景气,她找了份兼职。"我解释道。
"我明白。"王雅琴点点头,"现在的日子都不容易过。但孩子正是需要陪伴的时候,尤其是女孩子,更需要妈妈。"
我沉默了,因为她说的都对。
"这样吧,"王雅琴沉思片刻,"每周三下午,我可以多留一个小时,给雨晴补补课。你如果有空,也可以来听。"
"这...不太好吧?"我有些犹豫,"会不会显得...特殊照顾?"
"教师天职。"她轻描淡写地说,"再说,班上好几个学生都有这样的安排。"
就这样,每周三下午,雨晴放学后会多留一个小时,由王雅琴辅导功课。
有时候我能抽出时间去接她,就坐在教室后排,看着王雅琴耐心地讲解题目。
她的头发盘得很整齐,穿着一件藏青色的套装,再不是当年那个穿淡蓝色裙子的小雅,却多了几分成熟女性的魅力。
十年过去,她的脾气似乎更好了,讲解问题时语速不急不缓,遇到雨晴不懂的地方,会用方言举例子:"这个题目就像是'煮豆燃豆萁',看着是两个分开的事情,其实是一个道理。"
雨晴咯咯笑着说:"王老师,你讲得真好玩。"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个多月,雨晴的成绩有了明显起色。
十一月的一天,她回家兴奋地对我说:"爸,王老师说你年轻的时候可帅了,比那电视里演的小生还精神!"
我手中的茶杯差点掉到地上:"她...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什么啊,就是说起我长得像你,然后说你年轻时候特别帅。"雨晴歪着头,"爸,你们以前认识吗?"
我的心跳加速:"怎么这么问?"
"她知道你的名字,不用我介绍。"雨晴眨着眼睛,"而且她叫你'小李',不叫'李家长'。"
孩子的观察力总是敏锐得可怕。
"哦,我们...曾经是同学。"我含糊地说。
"真的?"雨晴两眼放光,"那太巧了!爸,下次我能不能带王老师来家里吃饭?她对我可好了!"
"这个...要问问你妈妈。"我犹豫着说。
晚上,陆小雪回来得比平时早。
她换下工作服,系上围裙准备做饭时,我鼓起勇气说:"小雪,雨晴的班主任...是我大学同学,她最近帮雨晴补课,孩子想请她来家里吃顿饭,谢谢她。"
陆小雪挽起袖子的手停了一下:"男的女的?"
"女的。"我的声音有些发紧。
"关系很好?"她往锅里倒了油。
"还行。"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常,"一个班的,她学习很好,经常帮我们这些'学渣'补课。"
锅里的油开始滋滋作响,陆小雪把切好的蒜末倒进去,香味立刻弥漫开来。
"行,那就请她来吧。"她没多问,"正好谢谢人家对雨晴的照顾。你去准备点水果,要好点的,别丢面子。"
周六中午,王雅琴准时到了我家。
她穿着一件枣红色的羊毛衫,手里提着一个精致的礼盒:"不好意思,第一次登门,带了点心意。"
陆小雪接过礼盒,发现是上好的铁观音茶叶,笑着说:"太客气了,快请进。"
雨晴像只快乐的小鸟,在厨房和客厅之间穿梭:"王老师,快坐下,我爸泡的龙井可好喝了!"
王雅琴坐在沙发上,目光扫过客厅的摆设:八十年代的老式茶几,上面摆着一套青花瓷茶具;墙上挂着一幅山水画,角落里是一台二十一寸的熊猫牌彩电;书架上整齐地码着各种书籍,最显眼的位置放着一本《平凡的世界》。
"家里布置得真温馨。"她真诚地说。
我端着茶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陆小雪端上一盘花生米:"这是我炒的,尝尝看。"
王雅琴拿起一颗,轻声赞叹:"很香,还带着一点甜味,是放了白糖吧?"
"对,你也懂这个?"陆小雪有些惊讶。
"我们老家也这么做。"王雅琴笑道。
两个女人很快聊了起来,从家乡美食到孩子教育,再到工作家庭。
王雅琴说起自己的丈夫郑医生,如何在工作中认真负责,却在家里丢三落四;陆小雪则笑谈我做饭时总是忘了关火,差点把厨房点着的糗事。
我们像普通朋友一样,谈笑风生,气氛温馨自然。
雨晴兴奋地向王雅琴展示她的小宝贝:一本贴满了明星贴纸的日记本,一个从百货商店买来的能发光的圆珠笔。
吃完饭,雨晴拉着王雅琴看她的奖状集,陆小雪收拾餐桌,我在厨房洗碗。
"李明辉。"陆小雪低声叫我。
"嗯?"我回头。
"你们当年...是不是谈过恋爱?"
我手里的碗差点滑落。
"为什么这么问?"我强装镇定。
"女人的直觉。"她淡淡地说,"她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你刚才夹菜给她时,也很熟练,知道她爱吃什么。"
我不知如何回答。
"说吧,反正都是过去的事了。"她的语气出奇地平静。
我深吸一口气,点了点头:"大二到毕业...那时候年轻,以为能走到最后。"
"后来呢?"
"毕业后她去了省城,我去了县城,约定两年后找机会重逢。但我被调去了地区机关,她回了老家照顾生病的母亲...就这样错过了。"
陆小雪靠在厨房门框上,沉默了一会儿。
"小雪,对不起,我应该早告诉你的。"我有些愧疚。
"没关系。"她平静地说,"这不算什么秘密,人都有过去。"
我惊讶地看着她:"你不生气?"
"为什么要生气?"她反问,"你们早就各自成家,都有了自己的生活。再说,她现在是雨晴的老师,对孩子这么好,我感谢她还来不及。"
我没想到她如此通情达理,心里的大石头落了地。
"不过,有件事挺巧的。"她突然说。
"什么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最近这么忙吗?"
我摇摇头。
"厂里接了个大单子,是给医院做工作服。"她笑了,"第三人民医院的,就是王老师丈夫工作的那家。"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笑了:"这世界真小。"
"是啊,有时候以为的偶然,其实是命中注定的相遇。"她用抹布擦了擦手,"走吧,别让客人等太久。"
那天之后,两家人的关系越来越好。
王雅琴的丈夫郑医生是个热心肠的男人,总是笑呵呵的,见了我就拍肩膀:"李科长,最近身体怎么样?记得按时体检啊!"
他们的儿子郑小东比雨晴小两岁,是个文静的男孩,喜欢下象棋,经常被雨晴拉着到处跑。
一晃眼,期中考试到了。
雨晴以全班第三的成绩,拿到了一个闪亮的小红旗。
她骄傲地对我说:"爸,王老师说我和您一样聪明!"
我揉了揉她的头发,心里涌起一阵暖流。
十二月的一个周末,四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一起去了郊外的小山。
天气很冷,但阳光明媚。
孩子们在山坡上追逐嬉闹,陆小雪和郑医生走在前面,讨论着医院新制服的设计问题。
我和王雅琴落在后面,不急不缓地走着。
"雨晴真像你。"她突然说,"尤其是笑起来的样子,连酒窝都一模一样。"
"大家都这么说。"我笑了笑,"不过性格像她妈,固执得很。"
"小雪是个好妻子。"她真诚地说,"能看出来,她很爱你,也很爱雨晴。"
"嗯,我很幸运。"我点点头,"你丈夫也不错,医术好,人缘也好。"
"是啊,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生活。"她望向远处,"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会想,如果当年我们没有错过..."
"会怎样?"我忍不住问。
"可能会像现在这样幸福,也可能会吵得不可开交。"她笑了,"谁知道呢?缘分这东西,说不清道不明。"
"是啊。"我也笑了,"或许正是因为错过,才让我们都找到了更适合自己的生活。"
山顶上,四个大人并排而坐,看着远处的城市轮廓。
陆小雪打开保温瓶,给大家倒了热茶;郑医生从背包里拿出自制的三明治,分给每个人;王雅琴则剥开一袋奶糖,递给两个孩子。
"小心点,别噎着。"她叮嘱道。
看着她熟练的动作,我突然明白,人生的美好不在于占有,而在于成全。
我们都已长大,都已懂得珍惜眼前人。
三年后,雨晴初中毕业那天,我们四个大人一起参加了孩子们的毕业典礼。
王雅琴作为班主任,在台上发言:"三年来,我看着你们成长,从懵懂少年变成了有理想有抱负的青年。无论未来你们走向何方,请记住,人生路上,总有人在为你加油鼓劲。"
典礼结束后,她悄悄对我说:"这十年来,我们都没有辜负各自的生活,这就够了。"
我点点头,心中感慨万千。
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洒落在地面上,映照出一道道光影。
恍惚间,仿佛看见了那个骑着自行车的年轻人,和那个穿着淡蓝色连衣裙的姑娘,在时光的河流里渐行渐远。
而我们,都已找到了各自的岸。
生活就是这样,有失去,也有得到;有遗憾,也有圆满。
1996年那个家长会上的重逢,不是终点,而是另一段美好故事的开始。
人生啊,总是在不经意间,给我们最好的安排。
雨晴考上了省重点高中,郑小东去了市一中。
两个孩子依然常在一起玩耍,像真正的兄妹一样。
我们四个大人,也成了彼此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朋友。
春去秋来,岁月如流。
那些曾经以为刻骨铭心的过往,终究被时光冲淡,化作生命长河中的一朵浪花。
唯有真情,长存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