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我离开你了,可你说我迟早会求你复婚,可十年过去了,我不但没求你,反而过得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强多了!"我站在海风里,任凭满头的银发被风吹乱,心里头再没有当年那股子说不出的委屈。
我叫周秋雨,今年六十岁。
东北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月底的哈尔滨,寒风已经刮得人直哆嗦。
记得那会儿,我还在缝纫厂上班,一九八六年的冬天,厂里的暖气片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像个老人在不停地唠叨。
那天下了整整一宿的雪,厚厚的积雪盖住了街道,把城市装扮成了一个白色的童话世界。
厂里的烟囱冒着白烟,我和几个老姐妹坐在车间里赶工,缝纫机"哒哒哒"的响声此起彼伏。
"秋雨,你家那口子最近又喝酒了吧?"李桂兰一边踩着缝纫机,一边小声问我,她的眼镜片上起了一层薄雾。
我没吱声,低着头继续干活,手上的动作却慢了下来。
王建国喝酒的事儿,厂里谁不知道啊,简直比厂长每月开大会还准时。
他在机械厂上班,负责车间管理,算是个小干部,每天下了班就跟几个狐朋狗友上小酒馆,一坐就是大半夜。
回家时,满嘴的酒气,走路东倒西歪的,跟个醉汉似的,有时候还得我去酒馆把他架回来。
"你说你这日子过的,图个啥啊?"李桂兰叹了口气,放慢了踩缝纫机的频率,"咱都五十多的人了,难道这辈子就这么过了?"
我手上的针线差点儿扎到手指,心里一阵刺痛。
"能咋整?都这把年纪了,忍忍算了。"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像打翻了五味瓶。
那天回家,天已经黑了,积雪在路灯下闪着幽幽的光。
我在菜市场买了新鲜的猪肉和冬笋,又买了王建国爱吃的小鸡炖蘑菇的材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回到家。
家里的炉子已经灭了,屋子冰凉冰凉的,我赶紧生火做饭,手都冻得通红。
小儿子周明刚上高中,正是用功读书的时候,他坐在煤油灯下奋笔疾书,脸上的稚气还未褪去,却已经有了少年人的坚毅。
我做好了一桌子菜,有红烧肉、炖白菜、清蒸鱼和小鸡炖蘑菇,还有王建国最爱的锅包肉,满屋子都是香味。
"妈,咱先吃吧。"周明放下课本,走到饭桌前,肚子已经在咕咕叫了。
"再等等你爸。"我说,目光时不时瞟向门口,耳朵竖着听门外的动静。
可一直等到菜都凉了,饭粒都硬了,王建国才摇摇晃晃地推开门,带进来一阵刺骨的寒风和浓重的酒气。
"今天又跟谁喝酒去了?"我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疲惫。
"工作应酬,你一个妇道人家懂什么?"王建国脱下外套往沙发上一扔,围巾也甩在一边,"有饭没有?饿死我了。"
"在桌上呢,都凉了,我给你热热。"我站起身来,把菜端进厨房重新热了热。
周明一言不发地低头吃饭,眼睛里有说不出的委屈和倔强。
我把菜热了热端上桌,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疼。
三十年了,我跟这个男人过了三十年,从青丝到白发,从满腔热情到麻木不仁。
年轻时候,他对我还算不错,会在下班后接我回家,偶尔还给我买一些小玩意儿,那时候虽然日子过得紧巴,但还算甜蜜。
可人到中年,他越发把我当成了家里的保姆、丫鬟,连一句"谢谢"都吝啬得很。
"明儿,你先去睡吧,别等你爸了。"我对儿子说,看着他疲惫的小脸。
周明点点头,收拾好书本回屋睡觉了,临走前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心疼,也有不解。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窗外的路灯洒进一片惨白的光,照在我们的婚纱照上,照片已经泛黄,边角都卷起来了。
照片里的我,穿着借来的婚纱,满脸笑容,那会儿我以为自己嫁了个好人家,会过上好日子,一直到老。
谁知道这日子过得跟我想的完全不一样呢?
我望着天花板上的一块污渍,形状像棵歪脖子树,不知不觉就流下了眼泪。
春节前,厂里发了奖金,我攒了些钱,打算给周明买件新棉袄,孩子长得快,去年的已经小了。
在百货大楼挑了半天,终于找到一件又厚实又好看的,虽然价格不菲,但看到周明试穿时开心的样子,我觉得值了。
回家路上,看到友谊商店门口有卖糖葫芦的,我买了两串,一串给周明,一串给王建国。
王建国爱吃酸甜的东西,年轻时候我经常给他买糖葫芦,他总是笑着说我记得他的喜好。
"咱们离婚吧。"过了大半年,我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周末的早晨对王建国说。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板上,映出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他正在喝粥,闻言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你?离婚?周秋雨,你都快六十的人了,离了我,看你能活成什么样!"
"我认真的。"我看着他的眼睛,心跳得厉害,但语气平静。
"随你便!"王建国拍了桌子,碗里的粥溅出来一些,"到时候肯定是你求我复婚!"
李桂兰知道这事后,拍着我的肩膀说:"早该这样了!秋雨,咱们女人啊,得有自己的活法。"
街坊邻居们却不这么想,三婶子拉着我的手说:"秋雨啊,都一把年纪了,将就过吧,图个啥呢?"
刘大娘更直接:"一个女人,这把年纪离婚,多不像话啊,背后不知道要怎么被人戳脊梁骨呢!"
我不吱声,只是默默地收拾行李,心里已经拿定了主意。
办离婚手续那天,厂里请了半天假。
民政局的工作人员看我们俩都这把年纪了还来离婚,也是诧异:"大姐,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我点点头。
盖章的时候,我的手有点抖,不是因为后悔,是因为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要结束这段维持了三十年的婚姻。
拿着离婚证走出民政局,外面下着小雨,湿漉漉的,但我感觉呼吸突然间畅快了许多。
搬出那个家,我租了友谊商店后面的一间小平房。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墙皮有些脱落,但胜在干净整洁,房东是个老太太,人也好说话,租金也公道。
开始的日子真不好过,每天下了班回到空荡荡的屋子,我就忍不住哭。
看着桌上的两个碗筷,听着墙上的老式挂钟"嘀嗒嘀嗒"地走,思绪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回过去。
周明周末会来看我,我总是做一桌他爱吃的菜,看着儿子吃得香,我心里也踏实。
"妈,你过得好吗?"周明问我,眼神里满是担忧。
"挺好的,清静。"我笑着回答,没跟他说夜里哭的事。
"爸他......"周明欲言又止。
"别提他了,你好好读书就行。"我打断他,不想让孩子夹在中间为难。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我慢慢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晚上不用等人吃饭,不用担心有人醉醺醺地回来,也不用忍受那些没来由的抱怨和指责。
九十年代初,风声传来说厂里要改制,可能会裁员。
车间里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打听消息,猜测谁会被裁掉。
我和李桂兰都到了快退休的年纪,按理说应该优先保留,但谁也不敢保证能撑到退休那天。
"秋雨,要不咱俩合伙开个小饭馆吧!"有天下班路上,李桂兰突然对我说,眼睛亮晶晶的,像有了什么好主意。
"饭馆?"我吓了一跳,差点踩空台阶,"咱俩懂啥啊?"
"你做饭多好吃啊,厂里谁不知道?过年过节的,大伙儿都爱去你家蹭饭吃。"李桂兰说,"咱东北菜,实在,份量足,味道好,肯定有人吃!"
我回家思量了好几天,厨房里的灯亮了一宿又一宿。
手里有点积蓄,离婚时分了一半家产,再加上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的,有个一万多块钱。
但万一赔了呢?我都这把年纪了,可经不起折腾了。
可转念一想,不搏一搏,难道等着下岗?最后我一咬牙,拿出全部家当,跟李桂兰合伙在马路边租了间小门脸,挂上"家常风味"的招牌。
招牌是找街上的老李头写的,他写字可好了,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黑底金字,远远看着就特别气派。
开业那天,只来了几个附近商店的营业员,都是李桂兰喊来捧场的。
我做了锅包肉、溜肉段、小鸡炖蘑菇,自己都不敢用力炒,生怕把油溅出来,这可是我们的"启动资金"啊。
李桂兰负责招呼客人,她嘴甜,一口一个"小姑娘",把人都哄得乐呵呵的。
那几个年轻姑娘吃完连声说好吃,一边吃一边喊"太香了",还说要介绍同事来。
我心里美滋滋的,这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夸我做的饭菜,王建国从来没夸过,最多就是吃完了什么也不说。
日子一久,来吃饭的人渐渐多了,先是附近店里的营业员,后来是机关单位的上班族,再后来就有了回头客。
每天早上四点,我就起床去菜市场挑新鲜的菜,挑最肥的五花肉,最新鲜的大白菜,最嫩的豆腐。
切菜、腌肉、炖汤,整天在厨房里忙得团团转,晚上回家腰酸背痛,但看着食客们吃得香,夸我手艺好,心里比吃了蜜还甜。
有天中午,正是饭点儿,店里挤满了人,吆喝声、说笑声、碗筷碰撞声混在一起,热闹得很。
我从厨房往外端菜,手上拿着一盘冒着热气的锅包肉,忽然看见王建国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愣了一下,端着盘子的手微微发抖,差点把菜洒了。
"秋雨姐,16号桌的酸菜白肉锅好了吗?"李桂兰在一旁催我,她脸上挂着笑,却在眼神里问我怎么了。
我回过神,点点头,没理会王建国,继续忙我的。
后来听说,他在饭馆门口站了好一会儿,看着里面热闹的景象,又看看自己破旧的衣服,才转身离开。
那会儿,厂里已经开始分流下岗了,很多老工人都被遣散回家,每月只有几百块钱的生活费,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周明考上了大学,准备行李的时候,我偷偷塞了一叠钱在他箱子底下:"妈挣的第一桶金,你拿着,在学校别亏着自己。"
周明红了眼眶,抱住我:"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学习,将来给你养老。"
"傻孩子,妈不用你养,妈能养活自己。"我摸摸他的头,心里既骄傲又酸涩。
九八年的时候,小饭馆已经小有名气,我和李桂兰雇了两个帮工,生意越来越好,店面也扩大了一倍。
社区组织了书法班,我闲着没事就去学,小时候就喜欢写字,只是后来为了生活,这爱好就搁置了。
那儿认识了张守诚,退休教师,文质弥弥的一个老头子,戴着一副老花镜,说话慢条斯理的,写得一手好字。
"周大姐,你这字写得太死板了,要活一点。"张守诚常这么说,手把手教我写字,他的手温暖干燥,给人一种踏实的感觉。
我五十多岁了,手指都有些僵硬,但还是认真地跟着学,一笔一画,从最基本的"永"字开始练。
慢慢地,我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周二和周四的书法课,期待看到张老师温和的笑容,期待他夸我进步了。
"学写字就跟做人一样,要刚柔并济。"张守诚教我,"太硬了,容易折断;太软了,没有骨气。"
我点点头,觉得这话有道理,跟我这后半辈子的活法挺像。
一天傍晚,我刚关了店门准备回家,看见王建国站在街对面,瘦了一大圈,头发白了不少,衣服也显得旧了。
"秋雨。"他走过来,声音嘶哑,像是很久没说话了,"我...我最近身体不太好。"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了当初的怨恨,只有平静:"怎么了?"
"查出胃溃疡,医生说要好好调养,少喝酒,吃点家常饭。"王建国低着头,像是难以启齿,"我...我一个人住,也不会做饭..."
我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心软了一下,但很快又坚定起来:"你去饭馆吃不就得了?"
"饭馆的东西哪有你做的好吃。"王建国苦笑,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周秋雨,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
我沉默了一会儿,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想起了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心里一阵酸楚。
"明天你来饭馆吧,我给你煲点养胃的汤。"终于,我开口说。
从那以后,王建国隔三差五就来饭馆吃饭,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不打扰我做生意。
有时候食客多了,我忙不过来,他还会主动帮着收拾桌子,擦擦这里扫扫那里,倒也像模像样。
有次他喝了点酒,微醺地问我:"秋雨,咱们...能不能重新开始?"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期待和恳求,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给他端来一碗热汤,那是用淮山、山药和排骨一起炖的,对胃好:"咱们缘分已尽,但你有困难,我不会袖手旁观。"
王建国愣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悲哀,随后点点头:"你现在过得挺好。"
"是啊,挺好的。"我笑了笑,看着窗外的落日,心里有说不出的释然。
李桂兰看到这一幕,拉着我到后厨悄悄问:"秋雨,你该不会又心软了吧?"
"不会,只是可怜他一个人,病了没人照顾。"我摇摇头,"这么些年了,恨不起来了,但也回不去了。"
两千年,我六十岁生日那天,周明带着他的小孩来给我祝寿。
小孙子才三岁,肉嘟嘟的,跟当年的周明一模一样,叫我外婆,我心里甭提多美了。
周明已经在单位当了科长,媳妇漂亮贤惠,一家人和和美美的,看着就让人羡慕。
李桂兰、张守诚和书法班的几个老友也都来了,我们在饭馆里摆了两桌,热热闹闹地吃了一顿。
张守诚送了我一幅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字迹遒劲有力,透着一股子刚毅。
我看着这幅字,心里暖暖的,好像有一股暖流在血管里流淌。
那年夏天,我和李桂兰还有书法班的几个姐妹一起去了趟北戴河,这可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出远门旅游。
火车上,大家有说有笑,像一群孩子一样兴奋,李桂兰带了一大堆零食,一路上分享给大家吃。
站在海边,看着无边无际的大海,听着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我突然觉得自己这一生,虽然走了不少弯路,但终于找到了自己。
在海边,我和姐妹们拍了很多照片,笑得前仰后合,像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无忧无虑。
秋天的时候,周明又来看我,说要给我买套房子,城里新小区的,有电梯,冬天暖和,夏天凉快。
"妈,那小平房冬天漏风,夏天漏雨的,你这把年纪了,别再受罪了。"周明恳求道。
我没答应,我喜欢我的小屋子,喜欢每天早上起来自己泡茶,练字,然后去饭馆忙活。
晚上回来,坐在窗前,听收音机里放评剧,有时候张守诚会来串门,带着自己写的字,咱俩喝茶聊天,日子过得可舒心了。
冬天的时候,屋里暖烘烘的,窗台上养着几盆报春花,是张守诚给的,说这花耐寒,在寒冬里也能开得热烈。
前几天,王建国来看我,七十多岁的人了,背都驼了,走路也慢吞吞的,脸上的皱纹像刻在树皮上的年轮。
他问我过得怎么样,我指了指窗台上开满的报春花,说:"很好,真的很好。"
他点点头,转身要走,眼角有些湿润。
我送他到门口,忽然问:"王建国,你还记得当年说过的话吗?说我离了你会过不下去,会求你复婚。"
他停下脚步,苦笑了一下:"记得。年轻时候不懂事,说了混账话。"
"十年了,我不但没求你,还过得比跟你在一起时候强多了。"我说这话时,心里没有一点得意,只有平静。
王建国站在风里,久久地看着我,眼里有后悔,也有欣慰:"秋雨,你现在真好。"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显得异常孤独,我突然有些心软,想喊他回来吃顿饭,但最终没有开口。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我忽然明白,生活的幸福从来不是依附于他人,而是心灵的从容与自由。
这朵迟开的花,在我生命的暮年,终于绽放出最美的姿态,它不需要别人的浇灌,只需要自己坚韧的生命力,就能在风雪中傲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