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80斤苹果,满满的一大麻袋。
我估计从我出生到现在,家里还没吃过这么多苹果。
在90年代的农村,这可是份不轻的礼物。
对我家的境况来说,那就是一份重礼,可是花光我身上所有积蓄才买下的。
不过,第一次去岳父家,再穷,那也得装装面子。
空手上门,肯定于礼不合。
至于送什么礼物,我是进行过深入分析、研究和精心准备的。
礼物太重,那可对不起,我是穷光蛋一个,买不起!
茶叶、茶油、鸡鸭鱼这些土特产,父母早就咬牙为我备好。
儿子在城里找了媳妇,他们能不高兴吗?
除了拿不出钱外,他们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翻了出来。
我想送什么尽管拿。
他们特意为我准备了一担新箩筐,扁担上还织了红绸布。
挑着这么一担礼物去岳父家,够体面吧!
父母是这么认为的。
我涉世不深,又没有见过城里的人情往来,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妥。
我兴冲冲地把这个决定告诉女朋友,却遭到了她的反对。
她说,这些东西她家里都有,还吃不完。
我一想,也对,她说的应该是实情。
她父亲在某个大学区当主任,管那么多老师,能没人送礼吗?
就买点新鲜的苹果吧!她体谅道。
相恋近三年时间,她对我家的情况已经是知根知底。
2
在店子里买水果时,碰到在城里打工的堂姐。
她建议我去水果市场买,那里要便宜许多。
我捏了捏口袋里那几张可怜的钞钞,这可是父母好不容易凑出来的。
有好处不占,那不是有毛病吗?
我当即改往水果市场而去。
这里的苹果比外面的便宜太多了。
一样的大小、颜色、样子,估计口味也差不多,还不都是苹果味道。
店子卖八块多,这里只要四块钱。
批发的话,还要便宜。
老板好心提醒道,家里人多,就卖一大袋去,80斤,才260元,划算!
260元,是我身上全部家当。
这笔钱可以让家里过一个热闹的年。
我反复权衡后,觉得意见可行。
为了娶媳妇,我也真是拼了。
闲聊中,老板知道了我要去的地方。
他好心道,我正好要去那边办事,顺便送你一程。
好兆头啊!这不正意味着,我今天的事情会大吉大利吗?
恋爱三年,岳父岳母一直不同意我们的婚事,我也就没有机会上门。
不过,他们家的大概位置,我还是知道的。
在我的瞎指挥下,老板开着三轮车转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地方。
最后,他不耐烦地把我赶下车。
扛着水果袋上门,样子有点不雅。我风流倜傥的形象也多少会受点影响。
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80斤重量,对我来说,那就是小KS。
双手一发力,水果袋便上了肩。
唯一可惜的是,袋子沾满了煤灰,会弄脏我烫洗得白净的当家衬衫。
我想,80斤水果重礼上门,岳父一家人也许疏忽这一点瑕疵吧。
扛着袋子,我在巷子里左转右转,终于看到了岳父家的房子。
房子前面站了一大堆人,估计是欢迎我这个首次登门的女婿吧!
3
我大步流星、信心满满地向岳父家走去。
家当户门这事情不在我考虑之列,爱情让我内心里充满一往无前的勇气。
更何况,我还有其它理由值得这么自信。
我个人条件相当优秀,大学三年可是学校女生的偶像。
现在,他家女儿独占鳌头。这似乎没有吃什么亏吧。
更为重要的是,我与他女儿早就生米煮成了熟饭。
他还能反对吗?又怎么反对呢?
按我与父母的想法是,这场亲事那是铁板钉钉的,不会有变动了。
“老婆!老婆!”还隔着几丈距离,我便兴奋地喊道。
才喊出口,我就意识到不妥。
老婆是我们私下里的亲热称呼。
现在这种场合肯定是不能喊的。别人会想,你们结婚了吗?
果然,前面那群人里面,传来了一阵哂笑声。
她脸色铁青走过来,生气道,“你乱喊什么呢?家里来了好多亲戚!”
我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讪讪道,“我一激动,就忘记了!”
“你买这么多水果干嘛呢?”她皱眉道。
“80斤!”我没有听出她话里的不满意,拍了拍肩上的袋子,骄傲道,“都是好水果,还很便宜。”
“爸,妈,这就是我的男朋友小张!”她介绍道。
“叔叔阿姨好!各位亲朋好友好!”我恭敬道。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怪怪的。
怎么呢?我的脸上有花,还是长得很怪呢?
我扛着袋子傻乎乎地站着。
好几分钟,居然没有一个人回话,也没有人过来接过袋子,或者是告诉我把袋子放哪里。
4
“我是小玲她妈!”
一个气质不错的中年妇女走过来,客气地说道,“来就来,你买东西干什么呢?”
“阿姨,东西放哪里呢?”
“就放这里!”岳母扭头喊道,“小泉,过来搭把手!”
“不用帮忙!”我炫耀似的用一只手轻松地从肩上把袋子拽起来放到地上。
“这苹果能吃吗?”
一个年轻的少妇走过来,用脚踢了踢袋子,嫌弃地说,“这都是乡下人吃的!”
又有一个人说,“这一袋子苹果,可能有三分之一是烂的!”
我燥得满脸充红,初次见面,又不好反驳。
“涛,你先洗下手,擦把脸!”
玲端来一盆水放到门前的石墩子上说道,这化解了我的尴尬。
袋子被解开,岳母蹲在地上选拣苹果。
她挑挑拣拣,只选了一些色泽好的苹果放到旁边的篮子里。
其它的都被她扔到一边,显然是打算不要的。
我忍不住说道,“阿姨,那些苹果把坏的削掉,都能吃,还很甜!”
岳母还没有回话,后面又响起那个让我讨厌的声音。
“坏了的苹果有细菌,不能吃!”
说完,她有意无意地轻声嘀咕了一句,“真是个乡巴佬!”
我瞬间热血上涌,怒火中烧。
我很想嚎出来,几代人之前,你祖上不也是乡下的吗?
城里人就了不起吗?没有乡下人的种田种土,你吃什么呢?
玲知道我是那种把尊严看得非常重的人。
她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不得不再次把心里的怒火压了下来。
“小张,这些年我们家的人嘴巴都吃叼了,差一点的水果都不吃!”
岳母直起腰,看着那堆烂苹果,迟疑着问道,“你家要吗?要的话,我装起来,到时给你带回去。”
“好啊!”我欢喜地走过去,把那些烂苹果,一个个捡起,放到袋子里。
包括岳母在内,旁边的人都露出嫌弃和不屑的表情。
可我一点不觉得丢人。
只有从苦海与饥饿中熬过来的人,才真正明白粮食的宝贵。
更何况,这还是我家一年到头难得吃到的苹果美味。
5
“小张,过来坐坐!我们聊聊!”岳父朝我招招手说道。
我知道,正戏上演了。
我与玲的婚姻能不能成功,可能就看这次面试的效果了。
“小张,刚才你的表现我都看在眼里。
总体来说,还算不错,不亢不卑,有理有节,还知寒知苦。这说明我女儿没有看走眼。”
“不过嘛…”他拖着声音继续说道,“结婚可不是儿戏,你准备好了吗?”
“我爱她!我会一辈子对她好!”我站起身铿锵有力地表态道。
他笑了笑道,“这些情啊爱啊,是你们年轻人的事。我只问你几个现实的问题。”
我坐直身子,一副毕躬毕敬、洗耳恭听的样子。
“你家里是什么情况呢?”岳父慢条斯理地问道。
“家里一贫如洗!父母种田,两个妹妹还在读书!”我毫不犹豫地说道。
顿了顿,我又坚定地说,“我相信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贫穷不是丑陋,丑陋的是没有改变处境的信心。
“你参加工作后,工资怎么处理呢?”岳父分外郑重地问道。
坐在一旁的玲忙朝我使眼色,意思是要我谨慎回答。
我没有理睬她的暗示,而是实话实说道,“一部分留给我与玲生活用,其它都交给父母养家和供妹妹读书。”
“好!孝心可嘉!”他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
“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他眼光犀利地看着我问道,“你打算怎么结婚呢?”
这个题目可有点大,我纳纳着不知如何回答。
“按城里的规矩,先是订婚的三金,再是出嫁前的彩礼。这都是必不可少的。”
他说的意思我不很懂,但肯定与钱有关。
我家什么都缺,最缺的就是钱。
这钱逼得我冷汗直流。
“爸,你也真是!”玲埋怨道,“你跟他说这些,他哪里会懂呢?”
岳父神色有些不快。
他正要开口,我抢先说道,“我家里有一山树,应该能值不少钱!”
岳父笑出声来,“一山树能值几个钱呢?”
玲出声支持我说道,“我去看了,那一山树渺渺茫茫的。”
岳父挠了挠头,脸上神色复杂,可能是觉得与这两个幼稚的小辈对话有点吃力。
6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岳母插话道,“你们的婚房呢?家具、家电这些东西呢?”
“妈,我们大学才毕业,工作都还没有落实,就谈这些干什么呢?”玲拉着她妈妈的手,撒娇道。
我愕然地看着岳母,也觉得玲说得有道理。
“你这个死Y头!”岳母在女儿手上拍了一掌,生气道,“这些事迟早要考虑的呀!不然,你们怎么结婚呢?”
“不就是钱吗?”玲不服气地争辩道,“人家乡下那一山树…”
“行了!行了!”岳母不耐烦地打断女儿的说,“那不是一山树,是一座金山,可以帮你们解决所有问题!”
“我们家的情况你也看到了。小玲从小就娇生惯养,没吃什么苦。”
岳父站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如果我的女儿嫁给你,不说过上更好的日子,起码不能吃太多苦吧!”
他加重语气,非常认真地问道,“你说,你能做到吗?”
“我以后…”我面红耳赤的又要来一个坚决表态。
“别跟我谈以后,以后是多久呢?我说的是现在!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子女生活幸福!”
岳父干脆地打断我的话,警告意味很浓地说道,“年轻人,一个人首先是要面对现实。”说完他就走开了。
“你这个死妹子,感情不能当饭吃!”
岳母用手指戳了戳女儿的额头,恨铁不成钢地说道,“好好想一下,否则可有你受苦的时候!”
跟着,小玲的兄弟姐妹和亲戚们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向我们开起炮来。
“你们安排工作也是当老师,200多元一个月,能过得下日子吗?”
“没有房子,你们住哪里呢?总不会跑乡下去结婚吧!”
“他家里条件那么差,至少二十年难以翻身。你想想,你还得熬多久苦日子!”
………
7
一颗颗炮弹呼啸着飞来,我的脑子里嗡嗡作响,我的心屈辱得扭作一团,那份光鲜亮丽的爱情也渐渐被一点点粉碎。
他们说错了吗?没有错!
我的爱情错了吗?也没有错!
错的是我的贫穷!
错的是我的贪念,不能把存于心的爱情试图转变为现实的婚姻!
“明天家里搞双抢,我得赶回去!”
“吃过饭再走吧!”好几个人都这么说,语气有点勉强,甚至是虚假。
玲挽住我的手,泪眼婆娑。
当爱情被炸成碎片,我知道,自己已成为这屋里多余的人了。
我站起身,向屋里所有人团团躹了一躬,然后,华丽的转身,向屋外走去。
岳父家门槛有点高,跨过去时打了个趔趄。
我自嘲地笑了笑,稳住身子,又接过岳母递过来的那袋烂苹果。
提着这袋烂苹果,我稳步向前,越走越快。
岳父的家愈来愈远,我的爱情也愈来愈依稀。
依稀成天边的一抺夕阳,依稀成眼眶滚落的一颗热泪。
再见了!
这袋烂苹果我家吃了十多天,刚好是双抢辛苦的奖励。
味道真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