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帝孙权像(唐·阎立本《古帝王图》局部)。
古来研究《周易》的著作汗牛充栋,可是还有太多的疑问没有解决,至今聚讼不已。除了围绕《周易》的注疏和专门研究著作可供研读外,其他典籍中也多有关于《周易》的材料,比如《左传》《国语》中的占筮实例,很早就被学者注意到,用以研究春秋战国时期的占筮方法和当时人们对易学一些基本概念和术语的解释。杨树达更把先秦两汉古籍中关于《周易》的零星记载勾稽出来,编为《周易古义》,为从其他角度理解《周易》,或者说是跳出易学来研究《周易》,提供了某种助力。
几年前,我曾应同事的要求,在线上作过一个“《周易》快速入门”的讲座,介绍关于《周易》的一些基本知识,当时因为时间限制,有些事先准备的材料没有讲出来,其中就包括我搜集的《三国志》中有关《周易》的资料。近日重新检视,发现这些东西还是很有意思的,而至今未见有人论及,故草成此文,以公诸同好。
《三国志·三少帝纪》记载,甘露元年四月,高贵乡公曹髦幸太学,与诸儒亲自讨论《周易》《尚书》和《礼记》,其中关于《周易》的部分为辨析基本易理,足证皇帝曹髦的易学水平非常高,可惜的是,这些易学修养并未在后来他同司马昭的政治斗争中发挥作用,他还是太年轻,冲动之下,小不忍而乱大谋,把自家性命和曹氏江山都提前断送了。
《三国志》卷二十九《方技·管辂传》记载了管辂的大量占筮实例,大部分都很神奇,比较接近江湖的技术派,与传统的解易方法大不相侔。易学的传承,大概很早就分成了学院派和江湖派,各有各的看家本领。与皇帝曹髦讨论易理的易学博士淳于俊,和在民间享有大名的管辂,由于路数不同,很难放在一个平面上比较其高下。管辂的个别筮例,易学名家尚秉和的著作曾经论及,读者可以参看(《尚秉和易学全书》,张善文校理,中华书局,2020)。我的这篇小文,既不讨论渊深的易理,也不讨论技术层面的象数推导过程,而是择其中间,就几个有名的《易》占实例,稍稍讨论其背后的原理,这不仅对于读者读懂《三国志》是一个帮助,就是对于读者理解《周易》如何活化利用,如何在古人的生活中发生影响,也不为无益。
首先我们看到,三国时期,人们延续了周汉以来的传统,经常用《周易》来占筮决疑,特别是面对大事拿不定主意,或面临军事上的决策时,往往通过占卜来决定。高级官员或其侍从幕僚,很多都精通此道,有的还非常迷信。比如《三国志》卷七《臧洪传》裴注引《九州春秋》曰:“初平中,焦和为青州刺史。……,祷祈群神,求用兵必利,蓍筮常陈于前,巫祝不去于侧。”焦和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有的女性也精于此道。比如孙权的弟弟孙翊,其妻徐氏颇晓占卜。有一次孙翊要同治下的属官们聚会,有人要借机谋害他。孙翊还不知道,只是在家里与徐氏商量:“吾明日欲为长吏作主人,卿试卜之。”徐言:“卦不能佳,可须异日。”徐氏看到卦象不吉,便劝他换一个日子。孙翊没有听徐氏的劝告,第二天真就遇害了。(以上见《三国志》卷五十一《吴书·宗室传》裴注引《吴历》)
下面我们试分析几个具体的筮例。
《三国志》卷六《董卓传》裴注引《魏书》曰:
(牛)辅恇怯失守,不能自安。常把辟兵符,以𫓧锧(编者注:古代腰斩的刑具)致其旁,欲以自强。见客,先使相者相之,知有反气与不,又筮知吉凶,然后乃见之。中郎将董越来就辅,辅使筮之,得兑下离上,筮者曰:“火胜金,外谋内之卦也。”即时杀越。
董卓的女婿牛辅,在董卓死后多次兵败,对外人非常疑惧。他把各种趋吉避凶的手段几乎都用上了,凡是见外客,先使相者相其面,再使筮者占筮吉凶,然后才决定见或不见。中郎将董越来投靠他,他不信任,让身边的筮者占卜,得兑下离上,为睽卦。筮者的解释是:睽卦下为兑,位于西方属金;上为离,位于南方属火。下为内卦,上为外卦。五行中火克金,卦象则为外克内。中郎将董越为外,牛辅为内,所以是董越将大不利于牛辅,故云“外谋内之卦也”。
睽卦之图。
另外,裴注又引《献帝纪》云:“筮人常为越所鞭,故因此以报之。”按“常”同“尝”,曾经也。筮者曾经被董越鞭打过,故借此以报仇。
《三国志》卷二十八《邓艾传》:
初,艾当伐蜀,梦坐山上而有流水,以问殄虏护军爰邵。邵曰:“按易卦,山上有水曰蹇。蹇繇曰:‘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孔子曰:‘蹇利西南,往有功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往必克蜀,殆不还乎!”艾怃然不乐。
《周易》中的蹇卦为艮下坎上,艮为山,坎为水,故《象传》云“山上有水,蹇”。爰邵据梦中的山上有流水之象,认为符合蹇卦之形。蹇卦的卦辞有“利西南,不利东北”之语。爰邵接下来引“孔子曰”如何,其实引的是《彖传》,因为当时人普遍认为《彖传》《象传》这些都是孔子作的。但是,爰邵的引用与《彖传》实际是有出入的。《彖传》的原文是:“蹇利西南,往得中也;不利东北,其道穷也。利见大人,往有功也。当位贞吉,以正邦也。”《彖传》针对蹇卦卦辞中的四句,即“蹇利西南,不利东北。利见大人。贞吉”,逐句对应地作了解释,总的来说,《彖传》对蹇卦的解释比较正面和积极,不算是很坏的卦。但是,爰邵的解释与《彖传》不同。“往有功也”,本来是《彖传》用以解释“利见大人”的,他却用来解释“利西南”。这样在爰邵的解释语境中,变成了利于往西南取蜀汉有功,而不利于回东北见洛阳的当朝者。蹇卦本来有“利见大人”的明确昭示,在爰邵的解释中却不见了。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概爰邵比邓艾更了解他所处的位置和政治环境,或是能够预见到邓艾灭蜀后形势的急剧反转,所以借此向他作出讽谏或某种提醒。
《三国志》卷四十《蜀书·杨仪传》:
(建兴)十二年,随(诸葛)亮出屯谷口。亮卒于敌场。仪既领军还,又诛讨(魏)延,自以为功勋至大,宜当代亮秉政,呼都尉赵正以《周易》筮之,卦得《家人》,默然不悦。
杨仪自觉功劳很大,认为自己的职位应该再升一下,甚至可以坐上诸葛亮去世后留下的丞相之位。结果请人占卦,得到的是《家人》卦,他遂默然不悦。看来杨仪也是熟谙《周易》。因为《家人》卦的卦辞是“利女贞”,即利于女子守持正道。《彖传》的进一步解释是:“女正位乎内,男正位乎外。男女正,天地之大义也。……父父、子子、兄兄、弟弟、夫夫、妇妇,而家道正。”说白了,《家人》卦强调的是,每个人都应谨守自己的本分,做与自己身份、地位或职位相适应的事,不能有非分之想。此卦分明是提醒杨仪不能恃功而骄,是一种告诫,杨仪自然就比较郁闷。
《三国志》卷五十七《虞翻传》:
关羽既败,(孙)权使(虞)翻筮之,得兑下坎上,《节》,五爻变之《临》,翻曰:“不出二日,必当断头。”果如翻言。权曰:“卿不及伏羲,可与东方朔为比矣。”
占筮的结果是《节》卦,乃兑下坎上之象,但是第五爻变,由阳爻变阴爻,即上卦由坎变坤,而下卦不动,则整体变为兑下坤上之《临》卦。凡卦有一爻变者,则主要看该爻之爻辞。《节》卦九五爻的爻辞曰:“甘节,吉,往有尚。”这是一个吉兆,“尚”可通“赏”,或通“上”,都是采取行动就会顺利或成功的意思。虞翻说:“不出二日,必当断头。”这是很吓人的,虽然可能有一些卜卦的道理在其中,但是大概与虞翻素来有个性、无避忌、好直言也有一定关系。我尝试解释一下其中的原理。如果把一卦的六爻比作一个人体,则从下到上,五爻和上爻大概相当于一个人的头部。比如《噬嗑》上九的“耳”,《咸》上六的“辅颊舌”,《既济》上六的“首”,都是以上爻当头部,也有以五爻当头部的,如《大畜》六五的“牙”、《离》六五的“涕”、《鼎》六五的“黄耳”、《艮》六五的“辅”等。虞翻占得的《节》卦乃第五爻变,相当于人的头部,而由阳爻(—)变成阴爻(- -),象征着头从中间断了,所以说“必当断头”。而所谓“不出二日”者,乃是据爻位言,五爻乃一卦的倒数第二爻,由五爻到上爻,然后就进入下一卦了,如果以一爻当一日,那就是“不出二日”。
《节》卦变《临》卦之图。
《三国志》中孙权令虞翻占卦的情节,到了《三国演义》里,却变成了吕范占卦。第七十六回记关羽困守麦城,拒降,孙权正踌躇如何采取进一步行动:
吕范曰:“某请卜其休咎。”权即令卜之。范揲蓍成象,乃地水《师》卦,更有玄武临应,主敌人远奔。权问吕蒙曰:“卦主敌人远奔,卿以何策擒之?”蒙笑曰:“卦象正合某之机也。关公虽有冲天之翼,飞不出吾罗网矣!”
吕蒙料到关羽必然突围夜遁,谋划在沿途设下伏兵,以为定可擒之。孙权闻计,令吕范再卜之。卦成,吕范告曰:“此卦主敌人投西北而走,今夜亥时必然就擒。”
可是我们查《三国志》卷五十六《吕范传》,并没有相关的记载,《三国演义》的上述情节,应该是出于后世说书人的演绎。
《三国志》卷四十八《吴书·三嗣主传》裴注引干宝《晋纪》:
陆抗之克步阐,皓意张大,乃使尚广筮并天下,遇《同人》之《颐》,对曰:“吉。庚子岁,青盖当入洛阳。”故皓不修其政,而恒有窥上国之志。是岁也实在庚子。
这一年是吴天纪四年,晋咸宁六年,晋平吴之后改太康元年,岁在庚子。吴帝孙皓使尚广占卦,看由吴来统一天下如何,得到的结果是《同人》卦变而为《颐》卦,即《同人》卦第三、四、五三个阳爻均变为阴爻。从卦义看,“同人”意为与人同,或与人同行。“颐”有食物和颐养之意。由“同人”变为“颐”,暗示着并立的政权归于一统,人人得养天年。天下从此要太平了,所以是吉兆。“青盖当入洛阳”,在孙皓的理解,以为是吴主的车驾将入洛阳,由吴统一天下,入主中原;但实际情况是,他也确实入了洛阳,不过却是作为晋的降囚。只是有一点不太好解释,就是筮者如何得出了“庚子岁”的结论,其背后可能有一套复杂的推算过程,鄙人不知,还望高人有以教之。仅就所知的汉代易占来看,包括纳甲和卦气说,都很少有仅根据卦爻就能精确地与干支相对应的,尚广的这一占例,或许别有所承。
张继海
责编 刘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