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四年,春寒料峭,安徽霍山縣的杏花村還籠着一層薄霧,村頭的老槐樹枝椏上掛着幾片殘雪,風一吹,簌簌落下。
這天一大早,天剛蒙蒙亮,村裡的張寡婦起了個大早。她打算去走個親戚,換身乾淨衣裳,就出了門。她慢悠悠地走着,路過伍三兒家那破院子的時候,眼角的餘光瞅見院子裡頭好像有個啥東西橫在那兒。
張寡婦心裏頭就犯嘀咕了,這伍三兒平時就懶,院子也不收拾,難不成又扔了啥破玩意兒在那兒?她就忍不住停下了腳步,定睛一瞧,哎呀媽呀,這哪是啥破玩意兒,分明是個人吶!而且看那穿着打扮,可不就是伍三兒嘛。
張寡婦這心吶,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雙腿也不聽使喚地哆嗦起來。她壯着膽子又往前走了幾步,只見伍三兒直挺挺地橫在院子中央,腦袋衝著外面,臉整個兒都埋在了泥土裡。
她湊近了瞧見伍三兒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紫紅印子,那印子深得嚇人,皮肉都翻了出來,一看就是被麻繩狠狠勒過的痕迹。
張寡婦這一下子可受不了啦,「啊」 地一聲尖叫出來
伍三兒,三十齣頭,村裡出了名的光棍。他爹娘早些年病死,留下一間破屋和幾畝薄田。
伍三兒年輕時倒也娶過一房媳婦,叫李香蘭,生了個娃兒。
可這人好色得緊,整日遊手好閒,村裡頭但凡有那麼點姿色的姑娘,只要從他眼前一過,他那對賊溜溜的眼睛就跟粘在人家身上似的,直勾勾地盯着看,還時不時地吹個口哨,說些輕薄的話,惹得姑娘們見了他都繞着走。
香蘭性子烈,一開始還想着能勸勸伍三兒,讓他收收心,好好過日子。
忍了幾年,終於受不了,香蘭帶着孩子回了娘家。
伍三兒不甘心,嘴上沒個把門,逢人便說香蘭水性楊花,跟野男人跑了,還說她「人盡可夫」。
這話傳到香蘭大舅子耳朵里,氣得他拎着扁擔衝到伍家,把伍三兒打得鼻青臉腫,滿地找牙。
從那以後,伍三兒表面上是收斂了些,嘴上不敢再明目張胆地說那些難聽的話了。可他那壞心思一點都沒變,背地裡還是幹了不少缺德事兒。村裡的人都在背後戳他的脊梁骨,可他就跟沒事人似的,依舊我行我素。
伍三兒被殺,村裡有人報了案,縣裡的探長賈雲飛帶着助手小陳在個把小時後來了。
賈雲飛四十來歲,瘦高個兒,留着兩撇小鬍子,眼神犀利得像能把人看穿。
他和年輕助手小陳風塵僕僕趕到杏花村。
村口的大槐樹下,早已聚集了一群村民,他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臉上滿是好奇與關切。他和小陳剛一下車,就被這嘈雜的氛圍裹挾其中,村民們像潮水一般圍了過來,七嘴八舌地詢問着情況。
他皺了皺眉頭,試圖從人群中擠過去,往案發現場走去。可這人群就像一堵牆,怎麼也推不開。
好不容易穿過人群,來到了所謂的案發現場。這是一間破舊的屋子,周圍本應該留有一些關鍵線索。可眼前的景象讓他的心瞬間沉了下去,現場早已被破壞得亂七八糟。地上的腳印被踩得模糊不清,一些可能存在的物證也被隨意挪動
村裡人聽說伍三兒死了,沒一個覺得惋惜的,反倒有人拍手叫好,說:「這禍害,早該死了!」
賈探長皺着眉頭,站在院子里打量着屍體。伍三兒的臉已經發青,舌頭微微吐出,眼珠子瞪得老大,像是不甘心就這麼咽了氣。
賈探長蹲下身,仔細檢查了屍體。
脖子上的勒痕深而均勻,伍三兒並不矮,這兇手體格要比他大上許多,或者是個練家子。
他摸了摸伍三兒的四肢,已經僵硬,估摸着是昨晚子時到丑時之間死的。
他站起身,環顧四周,院子不大,圍牆低矮,牆角堆着些柴火,旁邊還有個破水缸,缸沿上沾了點泥。
院門朝外開着,門閂鬆鬆垮垮,像是隨便一推就能進。賈探長心想,這兇手怕是熟門熟路,根本不用費力破門。
小陳在屋裡搜查了一圈,翻出幾件女人的衣裳。
村裡人一瞧,炸開了鍋,紛紛罵伍三兒不是東西,偷女人貼身衣物,這下死得活該。
有多嘴的女人突然嚷了一句,繡花的肚兜是村東頭李寡婦的,氣得李寡婦當場罵了半個時辰,恨不得再往伍三兒屍體上啐幾口。
小陳抓住機會詢問圍觀村民線索。
有人說伍三兒前些日子還欠了賭坊的錢,賭坊的打手揚言要剁他一隻手;還有人說,他前陣子調戲了村西頭老張家的閨女,被張老漢追着打了一頓;更別提他那張毒嘴,逮誰罵誰,村裡沒幾個人沒被他潑過髒水。
賈探長聽着這些閑言碎語,眉頭皺得更緊了。
伍三兒的仇家太多,嫌疑人簡直滿村都是,可偏偏沒一個人願意幫着查案。
村長王老漢甚至勸賈探長:「探長大人,這人死了也就死了,查他作甚?省得費工夫。」
賈探長冷笑一聲:「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我不管他多該死,兇手總得抓出來。」
他帶着小陳挨家挨戶走訪,最先去了伍三兒隔壁的王樹根家。
王樹根和媳婦劉杏兒是村裡出了名的老實人,夫妻倆住着一間青磚瓦房,院子里種着幾畦菜,收拾得乾乾淨淨。
可惜,敲了半天門,裡頭沒人應。
問了和王樹根住在同村的二叔和二嬸,才知道王樹根和劉杏兒都不在家,去了十里外的嶺頭村——劉杏兒的娘家。
二嬸嬸是個熱心腸,嗓門大,說話像放鞭炮,噼里啪啦沒個停。
她拉着賈探長,把劉杏兒家的事抖了個底朝天。
原來,劉杏兒的娘早年癱了,爹身子骨也不好,成天手哆嗦,藥罐子不離手,家裡就靠劉杏兒的哥哥嫂嫂照料。
可偏偏劉杏兒的大哥大嫂前陣子得了咳病,怕傳染給老娘,就不敢靠近。
劉杏兒心疼娘,每天得跑一趟嶺頭村,喂飯、翻身、換洗,忙得腳不沾地,可這時劉杏兒還在襁褓里的兒子也發了高燒,急得劉杏兒半夜抱着孩子去找郎中,郎中使了法子給孩子降了溫,千萬囑咐這半月內不要吹風。
劉杏兒要奶孩子,還要照顧老父母,那叫一個着急。
還好王樹根這女婿也孝順,五大三粗的漢子,心細得跟娘們兒似的,每天中午都去岳母家幫忙,下午回來還得忙自家的田活,愣是一句怨言沒有。
可偏偏昨兒傍晚,這對從沒紅過臉的夫妻吵了一架。
劉杏兒抱着孩子,背着包袱,氣呼呼地回了娘家。
鄰居幾個大嫂瞧見她眼眶紅紅的,勸她別走,她只顧哭,也不吭聲。
伍三兒那時候還混在人群里,裝模作樣地勸:「杏兒妹子,別做傻事,好好想想!」
誰也沒當回事,只覺得伍三兒又在多管閑事。
到了晚上,王樹根後悔了,拎着一袋孩子的衣裳和尿布,提着油燈就往嶺頭村追。
路上碰見二嬸嬸,二嬸嬸一問,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王樹根昨天下午從嶺頭村回來,遠遠瞧見劉杏兒的大舅子帶著兒子在路邊放風箏。
他心想,這大舅子不是說病得起不了床嗎?怎麼還有閑心放風箏?覺得自己被耍了,氣不過,回來就跟劉杏兒抱怨。
杏兒護着娘家人,堅決不信哥哥裝病,兩人你一言我一語,吵得不可開交。
杏兒一氣之下,抱着孩子跑了。
王樹根左思右想,覺得自己不該跟媳婦發火,照顧丈母娘本就是分內事,趕緊去接人了。
賈探長聽完二嬸這番話,眯着眼點點頭,心裏有了幾分算計——兇手選在昨晚動手,八成是知道王樹根和劉杏兒都不在家,院子空蕩蕩的,沒人會聽見動靜。
他讓小陳記下這些細節,打算等王樹根兩口子回來再細問。
幸而沒過多久,王樹根和劉杏兒回來了。
劉杏兒生得俊俏,眉眼細膩,皮膚白得像剛剝的荔枝,哪怕穿着粗布衣裳,也遮不住那股子靈氣。
王樹根人高馬大,肩寬背厚,臉上帶着幾分憨厚,瞧着就是個老實人。
賈探長打量着他倆,心裏暗暗琢磨,這兩口子看着和氣,昨晚的吵架怕是另有隱情。
賈探長於是多問了兩句,王樹根紅着臉拍了一下大腿,他昨天看錯了人,遠遠瞧見的壓根不是大舅子父子,是別的村民,鬧了個大烏龍。
他追昨晚上到嶺頭村,跟劉杏兒賠了不是,兩口子和好如初,帶着孩子回了家。
賈探長又仔細訊問劉杏兒最近有沒有瞧見什麼可疑人。
杏兒低着頭想了半天,搖搖頭,說沒啥印象。
此時,小陳卻被屋裡的一頂虎頭帽吸引了,那帽子繡得精緻,虎眼瞪得圓溜溜,針腳細密,栩栩如生。
小陳稀罕得緊,說要買一頂送給姐姐家的娃兒。
劉杏兒笑着擺手,二話不說拿了頂新的送給他。
小陳樂得合不攏嘴,第二天還特意買了塊糕點,想去王家道謝。
賈探長沒跟小陳去王家,而是獨自回了兇案現場。
伍三兒的屍體已經被拖走,院子里空蕩蕩的,只剩那道敞開的門和一地泥濘。
賈探長在院子里轉一會兒,小陳回來的時候,瞧着賈探長已經出來了,他好像心裏有了數,拍拍手上的灰,帶着小陳出了村。
小陳以為要回縣城警察署,卻沒想到被賈探長直接帶到了嶺頭村。
村外的一處山坡,就是王樹根說看見「大舅子放風箏」的地方。
山坡上樹木稀疏,風一吹,草葉子沙沙響。
賈探長找了幾個在附近田裡幹活的村民一問,村民們都說這地方風大,風箏容易掛在樹上,村裡人放風箏都去村西頭的空地,昨天壓根沒見有人在這兒放風箏。
小陳愣了:「探長,這王樹根在撒謊?」
賈探長沒吭聲,帶着小陳回了村,直接把劉杏兒單獨叫到一邊,沉着臉說:「伍三兒家搜出兩件女人的內衣,綉工跟你給小陳的虎頭帽一模一樣,你有什麼要解釋的?」
劉杏兒一聽,臉色刷白,脫口而出:「不可能!明明……」話沒說完,她就捂住了嘴,眼裡閃過一絲慌亂。
賈探長追問:「明明什麼?你都沒去過他家,怎麼知道不可能?」
劉杏兒被這一詐,心理防線徹底崩了,淚水嘩嘩往下流,斷斷續續把事情交代了。
原來,伍三兒早就對劉杏兒起了色心。
杏兒長得美,又住在一牆之隔,他沒少偷窺,幾次三番言語挑逗。
杏兒礙於臉面,沒跟丈夫說,只當忍忍就過去了。可伍三兒越發膽大,前些日子竟翻牆進了王家院子,偷了劉杏兒的幾件貼身衣裳,還故意在院子里丟了只男人的破布鞋。
伍三兒找到王樹根,陰陽怪氣地說看見個男人翻牆跑了,鞋都丟了一隻,暗示劉杏兒不守婦道。
王樹根表面憨厚,心思卻細膩得緊。
他回家一問,劉杏兒嚇得直哆嗦,說根本沒這回事。
兩人在窗外果然找到一隻破布鞋,王樹根氣得眼都紅了。
他越想越覺得伍三兒不是東西,八成是蹲在窗外偷看劉杏兒餵奶,才生出這歹毒的法子來挑撥。
那天,他和劉杏兒商量好,演了一出吵架的戲。
劉杏兒假裝氣跑回娘家,王樹根也裝作追過去。
實則半夜偷偷回了村,趁着夜黑風高,把伍三兒約到院子里,用麻繩活活勒死。殺完人,他怕劉杏兒的衣裳被搜出來丟了臉面,特意挑出那幾件帶走,藏在自家柴堆里。
賈探長聽完,嘆了口氣。
王樹根被捕時,村裡人圍了一圈,紛紛替他求情,說伍三兒死有餘辜,求探長高抬貴手。
賈探長鐵面無私,還是把王樹根帶回了縣裡。
不過,念在他是為護妻子名節,法院最後判了四年監禁,沒要他的命。
後來聽說王樹根出獄後被拉去當兵,上了戰場,再也沒回來。
杏花村的案子了了,賈探長帶着小陳回了縣城。
臨走前,他站在村口的老槐樹下,點了根煙,眯着眼看着遠處的山。
春風吹過,槐花的香氣淡淡飄來,他喃喃道:「這世道,殺人償命,可人心比命還複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