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8年深秋的重慶,嘉陵江畔。此時的李聚奎上將踩着濕滑的青石板路,拐進了一條狹窄的巷子。突然,他的腳步頓住了——巷子盡頭那家簡陋的理髮店裡,一個佝僂着背的老者正在給顧客刮臉。那張布滿皺紋的側臉,讓李聚奎的心猛地一顫。
"段...段司令?"李聚奎不自覺地喊出了這個塵封多年的稱呼。
剃刀在老者手中一滯。他緩緩抬頭,渾濁的眼睛漸漸聚焦:"李...李政委?"
兩人隔着霧氣對視,二十年的光陰在這一刻凝固。李聚奎看着段海洲那雙布滿老繭的手——那曾經指揮過千軍萬馬的手,如今正顫抖地握着剃刀。
"你怎麼會在這裡?"李聚奎的聲音有些發緊。
段海洲扯下圍布,露出一絲苦笑:"討口飯吃罷了。"他轉向顧客,"老哥,今天先到這兒,改天再來。"
顧客狐疑地看了看兩位老人,嘟囔着走了。段海洲拉過一張吱呀作響的竹椅:"坐吧,老首長。"
李聚奎沒有動,他的目光掃過斑駁的牆壁,那裡掛着一面模糊的鏡子,鏡框上還貼着發黃的抗戰時期剪報。
"我記得1938年在南宮,"李聚奎突然說,"你帶着三千多人參加八路軍,陳再道高興得把自己的配槍都送給了你。"
段海洲的手無意識地摩挲着剃刀:"是啊,那把勃朗寧...後來在漢口弄丟了。"他抬頭望向窗外,"那年我才二十九歲。"
兩人的思緒同時飄回了烽火連天的歲月...
01
1937年的河北棗強縣,段家大院燈火通明。二十八歲的段海洲站在堂屋裡,面前是十幾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
"諸位,"他舉起酒杯,"日本人佔了北平,咱們不能坐以待斃!我段某雖不才,願傾家蕩產組織抗日義勇軍!"
酒杯碰撞聲中,段海洲變賣了家中田產,買來二十多支步槍。這支最初只有幾十人的隊伍,在冀南平原上神出鬼沒,專打日軍運輸隊。不到半年,隊伍就發展到三百多人。
"段司令!"一天,偵察兵興奮地跑來報告,"八路軍東進縱隊到了南宮!"
段海洲拍案而起:"走!去見陳再道司令!"
在南宮縣簡陋的指揮部里,陳再道緊緊握住段海洲的手:"段司令深明大義,八路軍歡迎你們!"
站在一旁的李聚奎遞上一份委任狀:"總部決定,授予你們'八路軍青年抗日游擊縱隊'番號,由你任司令。"
段海洲的手微微發抖。那一刻,他彷彿看到了光明的未來...
剃頭店裡,段海洲的咳嗽聲打斷了回憶。他佝僂着背,往火盆里添了塊炭。
"後來呢?"李聚奎輕聲問,"39年你請假去漢口治病,怎麼就..."
段海洲的眼中閃過一絲痛楚:"我在漢口遇到了石友信。"
"石友三的弟弟?"李聚奎眉頭緊鎖。
"他說...說我父親被日本人抓了。"段海洲的聲音越來越低,"要我帶部隊投靠國軍,才能保父親性命。"
火盆里的炭塊噼啪作響。李聚奎想起那個混亂的春天——段海洲突然失蹤,部隊群龍無首,最後還是徐深吉帶人穩住了局面。
"你就這麼信了?"
"我派人回老家查過,"段海洲的指甲掐進了掌心,"父親確實被憲兵隊帶走了。"
李聚奎長嘆一聲。他想起1944年在太行山,徐深吉曾經報告說遇見了段海洲,當時他已經是國民黨軍團長。
"老徐勸你回來,你為什麼不..."
"回不來了。"段海洲苦笑着搖頭,"我手上沾過同志的血...雖然那是在混戰中..."
02
一陣沉默。巷子外傳來報童的叫賣聲:"人民日報!總路線新進展!"
李聚奎突然站起身:"現在新中國成立了,你完全可以..."
"我這樣的人?"段海洲指了指牆上發黃的"歷史反革命"判決書,"能活下來就不錯了。"
李聚奎這才注意到角落裡堆着的檢討材料。他的喉結動了動,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掏出了錢包。
"使不得!"段海洲猛地站起來,"我段海洲再落魄,也不能收老首長的..."
"不是給你的。"李聚奎把錢放在桌上,"給我理個髮吧,二十年沒見,頭髮都白了。"
段海洲怔了怔,顫抖着拿起剪刀。鏡子里的兩位老人,一個穿着筆挺的中山裝,一個圍着破舊的圍裙,卻都有着同樣堅毅的眼神。
剪刀在發間穿梭,碎發簌簌落下。段海洲突然輕聲說:"48年在徐州,我帶着一個團起義了。"
李聚奎閉上眼睛:"我知道。"
"後來...我想找部隊,可是..."
"都過去了。"李聚奎打斷他,"你現在..."
"挺好。"段海洲笑了笑,"街坊鄰居都叫我段師傅,孩子們喜歡聽我講打鬼子的故事。"
理完髮,李聚奎對着鏡子整了整衣領。他從兜里掏出一枚褪色的八路軍徽章,輕輕放在理髮台上:"留個紀念吧。"
段海洲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滴在那枚小小的徽章上。他顫抖着嘴唇想說些什麼,卻被一陣劇烈的咳嗽打斷。
李聚奎大步走出理髮店,沒有回頭。他知道,有些傷痛永遠無法癒合,有些選擇永遠無法重來。巷子盡頭,警衛員正焦急地張望。
"首長,接下來去哪?"
李聚奎望向霧蒙蒙的江面:"去烈士陵園。"
在回程的車上,李聚奎一直摩挲着口袋裡另一枚徽章——那是段海洲當年送給他的青年縱隊紀念章。他突然對秘書說:"查一下段海洲的家庭住址,以後...每個月從我工資里撥十五塊錢。"
秘書驚訝地抬頭:"這...不符合規定..."
"就說是我欠他的。"李聚奎閉上眼睛,"欠他三千條命。"
03
1990年春天,當段海洲病危的消息傳來時,李聚奎正在醫院輸液。他拔掉針頭就要往重慶趕,卻被醫生攔住了。
"首長,您的心臟..."
李聚奎擺擺手,對秘書說:"去把我那套55式軍裝拿來。"
"可是..."
"快去!"
當秘書捧着軍裝回來時,李聚奎已經收到了段海洲去世的消息。老人沉默了很久,最後輕輕撫摸着軍裝上的將星:"給他...給他帶去吧。"
在重慶簡陋的靈堂里,段海洲的孫子收到了一套沒有署名的將軍制服。一同送來的還有一張字條,上面只有一句話:"給真正的戰士。"
葬禮那天,細雨霏霏。當棺木緩緩落入墓穴時,有人看見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在遠處的松樹下默默敬禮,那挺拔的軍姿,彷彿還是二十歲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