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上墳,你們自己去吧,我就不參加了。"
"家族群我也退了,你們愛怎麼處理怎麼處理。"
大伯的這兩句話,讓我手裡的搪瓷茶杯差點掉在地上。
1985年春節前夕,我乘着綠皮火車回到了老家松柏鎮。
窗外是北方冬日裏的蕭瑟,火車的暖氣忽有忽無,車廂里瀰漫著鹹菜和饅頭的氣味,還有此起彼伏的咳嗽聲。
我不禁裹緊了母親為我縫製的棉襖,這件棉襖已經穿了三個冬天,袖口處被磨得有些發白,但厚實的棉絮仍然讓我感到溫暖。
坐在我對面的是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他不時從口袋裡掏出一個鋁製水壺,小心翼翼地啜一口熱水,然後迅速蓋上蓋子,生怕熱氣跑了。
我叫張明河,今年剛從師範學院畢業,分配到了縣城中學教語文。
這是我工作後的第一個春節,也是我們家族往年最熱鬧的日子。
在我們張家,春節期間有兩件大事:除夕夜的年夜飯和初四上墳祭祖。
這兩件事都是由大伯張明山一手操辦,二十多年來雷打不動。
松柏鎮地處黃河下游,是個不大不小的縣城,雖然改革開放的浪潮已經掀起,但縣城的變化不大,依舊保留着老舊的面貌。
街道兩旁是低矮的平房,許多人家的院牆上還留着"農業學大寨"的褪色標語,而靠近供銷社的牆面上,"時髦"地貼上了"萬元戶"的大紅紙條,在這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顯得格外刺眼。
火車晚點了兩個小時,月台上蕭條得很,到站時已經是下午四點。
站台上,我的父親張明江正踮着腳張望,手裡攥着一張發黃的報紙,大概是在漫長的等待中打發時間。
他比我記憶中又消瘦了些,頭上的白髮增多,穿着一件褪色的藍色中山裝,腳上的膠鞋有一處開了口,露出裏面打着補丁的襪子。
"爸!"我揮手喊道,聲音在寒冷的空氣中形成一團白霧。
父親尋聲望去,看到我,臉上綻放出笑容,那皺紋像是一朵突然綻放的菊花。
他快步走來接過我手中的帆布行李袋和一個裝滿學生作業本的紙箱。
"路上累不累?餓了吧?家裡都準備好飯菜了,你媽炸了油條,還熬了紅豆粥,知道你愛吃。"
"不太累,就是火車上人多,一直睡不好。"我感到一絲疲憊,但更多的是歸家的喜悅。
我們沿着熟悉的小路走向家中,路上幾個孩子正在玩抓迷藏,看到我們便停下來喊:"張老師叔叔!"
我笑着點點頭,心裏有些自豪,這是我當上老師後,第一次被家鄉的孩子們這樣稱呼。
父親看了我一眼,欲言又止地嘆了口氣,最後停下腳步,從衣兜里掏出一包"大前門",抽出一根點上。
"爸,怎麼了?"我問道,很少見父親這樣欲言又止。
"唉,今年過年可能不太一樣了。"父親深吸一口煙,煙霧在寒風中迅速散去,"你大伯說今年不組織年夜飯了,也不帶着大家去上墳了。"
我愣住了,這個消息如同一盆冷水當頭澆下。
大伯張明山是我們張家的長子,從我記事起,每年的家族聚會都是他一手操辦。
年夜飯是我們全家人難得的團聚時刻,上墳更是我們家族傳統的重要儀式,即使在文革那段特殊歲月,大伯也堅持以"家庭聚餐"的名義把大傢伙召集在一起。
"為什麼啊?大伯身體不舒服嗎?"我問道,心裏突然湧起一股不安。
"不是身體問題。"父親使勁撣了撣煙灰,臉上流露出複雜的表情,"你二伯前段時間趕上好政策,辦了個小加工廠,加工塑料製品,賺了點錢,買了台十四寸彩電,還蓋了新房。"
"你大伯在磚窯廠幹了一輩子,老房子漏雨都沒錢修。"
"前段時間你表哥要結婚,想要個新席夢思床墊,去你二伯家借錢,結果你二伯說廠里周轉困難,沒借。"
"再加上你三叔去年分了家,單過日子,一直跟大伯有些不痛快..."
聽着父親的話,我隱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但這些矛盾似乎不足以導致大伯如此決絕的態度。
大伯一向是個寬厚的人,即使在最困難的時候,他也總是把家族的團結放在首位,這次怎麼會因為這些小事就取消了延續多年的傳統呢?
到家後,那股熟悉的老房子的氣味迎面而來——煤球爐的炭火味、木質傢具的陳舊味、牆角霉斑的潮濕味,還有飯菜的香味,混合在一起,竟讓我鼻子一酸。
母親正在灶台前忙碌,鍋里的蒸汽模糊了她的身影。
聽到動靜,她連忙擦乾手,出來迎接我。
"明河回來了,快進屋暖暖。"母親的手粗糙得像砂紙,臉上的笑容卻是那麼溫暖,"鍋里煮了餃子,馬上就好。"
家裡的老式火爐散發著暖意,爐膛里的煤球正"噗噗"地燃燒着,發出令人心安的聲響。
牆上貼着幾張我小時候的黑白照片,旁邊是去年貼的"福"字,已經有些泛黃。
桌上擺着幾個簡單的菜,一盤炒白菜,一盤用肥肉燉的酸菜,還有父親喜歡的花生米。
我們都擠在小方桌旁,母親從灶台上端來一鍋熱氣騰騰的餃子,滿屋子頓時瀰漫著香味。
吃飯時,我試探着問起大伯的事。
"你二伯以前可沒這麼拽。"母親用筷子夾起一個餃子放進我碗里,語氣中帶着些許無奈,"那會兒你爺爺剛去世,家裡東西分完了,你二伯分到的那片地是咱家最貧瘠的一塊,年年收成不好。"
"每次過年,都是你大伯支持他,塞錢給他買年貨。"
"可這人啊,有錢了就變了。去年廠子剛辦起來,就在大集上當著鄉親們的面說,他要蓋全村最好的房子,買全村第一台彩電。"
母親嘆了口氣:"你大伯這個人啊,心眼實,待人好,就是太倔,認死理。"
"前些日子他跟你二伯為了地界的事吵了一架,那塊地是祖上留下的,一直是公用地,二伯突然說要建廠房,就在上面打了地基,連招呼都沒打一聲。"
"又趕上你表哥結婚借錢的事,你大伯就憋了一肚子氣。"
"前幾天家族群里,你三叔提出今年上墳分開進行,說是忙,各家時間不好協調,你大伯一氣之下就退群了,還說以後的年夜飯和上墳活動都取消。"
"大家都勸過嗎?"我一邊吃着餃子,一邊問道。
"勸了,但你大伯就是不肯鬆口。"父親放下筷子,搖搖頭,"明天我們一起去看看他吧,你剛回來,見見面也好。"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親騎着那輛已經掉了漆的"永久"牌單車去了大伯家,我坐在后座上,不時感覺車子在坑窪的土路上顛簸。
大伯家住在鎮子北邊,隔着一條小河,要走一座窄窄的木橋。
他家是一座上世紀六十年代建的磚房,牆體已經有些斑駁,屋檐下的木樑被雨水腐蝕得發黑,院子不大,門口種着兩棵柿子樹,此時光禿禿的,像是兩個守門的老人。
院子里堆着幾捆柴火,還有一個破舊的水缸,旁邊放着一把生鏽的鐵鍬。
大伯家的大門半掩着,院子里靜悄悄的,只有幾隻麻雀在屋檐下跳躍。
父親敲了敲門,裏面傳來大伯沙啞的聲音:"誰啊?"
"是我,明江。明河也回來了,來看看你。"父親的聲音中帶着試探。
門吱呀一聲打開,大伯張明山站在門口,他穿着一件滿是補丁的藍色棉襖,領口已經磨得發白。
他比父親高一些,但更加消瘦,臉上的皺紋深深刻在額頭和眼角,那雙手粗糙得像樹皮,指甲縫裡還有黑土。
"進來吧。"大伯側身讓我們進門,聲音平靜得出奇。
大伯家的屋子比我們家還要簡陋,卻收拾得很整潔。
傢具陳舊,一張老式八仙桌,幾把靠背椅,角落裡放着一個木箱,上面擺着一台老式收音機,正在播放着"新聞聯播"。
牆角有些發霉,屋裡很冷,只有一個小火盆勉強提供一點熱量,裏面的煤球冒着微弱的紅光。
"大伯,大娘呢?"我接過大伯遞來的搪瓷杯,裏面的茶水微微冒着熱氣。
"去你二嬸子家幫忙了,你表哥前天回來,今天你二伯一家也要來,她去幫着擇菜做飯。"大伯的語氣平淡,好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大伯雖然話不多,但素來重視親情,每次我回來,他總會拉着我問這問那,今天卻異常安靜。
我們坐下後,父親開始勸說:"大哥,過年了,咱們家族一年就這麼一次團聚的機會,何必因為一些小事就..."
"小事?"大伯打斷了父親的話,眼睛裏閃過一絲怒意,但很快又平靜下來,他從爐子上拿起水壺,給我們的杯子里添水,"明江,不是我小氣。"
"從咱爹去世那年起,我當家做主,操持着咱們家的事,從來不計較。"
"可現在人心散了,各家各戶都有了主意,我何必再強求大家團聚?"
"你看看你二哥,過去揭不開鍋的時候,誰照顧他?現在日子好了,連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大伯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說不出的苦澀。
"大伯,"我試着說道,放下茶杯,"我們都知道您這些年為家族付出了很多。大家都尊敬您,但可能是溝通上有些誤會..."
大伯看了我一眼,眼神柔和了些:"明河,你還年輕,有些事情你不懂。"
"這世道變了,人心也變了。"
"你二伯現在有錢了,看不起我這個窮大哥;你三叔分了家,就想各過各的;連你表哥結婚這麼大的事,親兄弟都不肯伸手幫一把。"
說著,大伯起身走到柜子前,從裏面拿出一個用紅布包着的舊木盒,那布已經褪色,邊緣還有些磨損。
他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裏面放着一沓泛黃的賬本和一些老照片。
"你看,這是這些年來家族聚會的賬目,每一分錢我都記得清清楚楚。"大伯翻開其中一本,紙張已經發脆,但字跡依然清晰。
"這是1966年的,那年你才出生,正是困難時期,糧食緊缺,但我們照樣聚在一起過年,每家都出一點,湊合著辦了頓年夜飯。"
我接過賬本,裏面詳細記錄著每年春節和清明節的開銷,從1965年一直到去年。
字跡工整,數字清晰,還有每家每戶的出資情況。
旁邊還有一些備註,比如"二弟家添了孩子,多分一份肉","三弟家蓋房,少出五元"之類的。
翻到1979年那頁,我看到了一條特別的記錄:明江家困難,免出資。
那一年,我上小學,父親生了一場大病,在公社醫院躺了三個月,家裡確實很拮据。
"大伯..."我一時語塞,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父親也看到了那頁記錄,眼圈有些發紅:"大哥,那年多虧了你幫襯,我們家才挺過來。都是一家人,何必這樣..."
大伯揮揮手:"一家人,說這些做什麼。"
他的眼神落在木盒中的一張老照片上,那是一張發黃的全家福,拍攝於1972年,照片中爺爺坐在中間,一家老小圍在四周,臉上帶着拘謹的笑容。
我注意到,照片角落有一行小字:爹生前最後一張照片。
大伯輕輕撫摸着照片,彷彿在撫摸一段逝去的時光:"爹臨走前拉着我的手,讓我照顧好這個家,讓兄弟姐妹和睦相處。"
"這些年,我儘力了。"
我們又聊了許多,大伯講起了我們小時候的趣事,講起了爺爺奶奶在世時的家族聚會,講起了他如何一手操持家族的大小事務。
漸漸地,我發現大伯的聲音中透露出一種深深的疲憊和失落。
"上個月,你二伯張羅着村裡人去縣城照相館拍全家福,一張都沒叫上我們,後來還在村裡人面前說,他家日子好是因為腦子活,會賺錢,不像有些人,死腦筋,一輩子就會在磚窯廠燒磚。"
"我當時就在旁邊,聽得一清二楚。"
"那天晚上,我躺在炕上,怎麼也睡不着,心裏像壓了塊石頭。"
離開時,父親再次提起年夜飯和上墳的事,但大伯依然堅持己見:"各家有各家的打算,何必強求。"
"我老了,也該歇歇了。"他站在門口,背影顯得有些孤獨。
回家路上,父親沉默不語,只是使勁踩着腳踏板,單車發出"吱呀吱呀"的聲響,像是在為這個破裂的家族嘆息。
接下來的幾天,我走訪了二伯和三叔家。
二伯張明輝的新房在村子最顯眼的位置,兩層小樓,白瓷磚貼面,很是氣派。
院子里停着一輛嶄新的"飛鴿"牌單車,還有一台三輪摩托車,那在當時可是稀罕物。
二伯看到我來,連忙招呼我進屋。
他現在穿着一件嶄新的羊毛衫,腳上是鋥亮的皮鞋,那股子得意勁兒藏都藏不住。
"明河啊,聽說你在縣中當老師了?不錯不錯,有出息。"
他熟練地按下電視機的開關,十四寸的彩色屏幕亮了起來,正播放着春節聯歡晚會的重播。
"看,這是我上個月買的,全村就咱家有彩電,晚上村裡人都來看。"
二伯得意地說,還特意調大了音量。
我趁機問起大伯的事,二伯臉色一變,有些不自在:"你大伯年紀大了,這些年辛苦他了。"
"不過現在各家條件不同,聚在一起反而尷尬。"
"他那個人啊,就是太死板,太認死理,跟不上時代了。"
二伯說著,從柜子里拿出一包"大前門",招呼我抽煙,一副成功人士的派頭:"現在是改革開放了,講究的是發家致富,不是光顧着老一套。"
聽着二伯的話,我心裏五味雜陳。
離開時,二伯特意送我到門口,拍拍我的肩膀:"明河,你有文化,以後前途無量。有空多來二伯家坐坐,別總往你大伯那破屋裡鑽。"
三叔張明亮家住得最遠,去年剛分家單過,住在鎮子西邊的新村。
他的房子不如二伯的氣派,但也是新蓋的磚房,院子里種着幾棵小松樹,顯得很有心思。
三叔見到我,有些不好意思:"明河,你大伯的事我聽說了,我真沒想到他會這麼生氣。"
"我只是說今年工作忙,想分開上墳,沒想到會鬧成這樣。"
三嬸在一旁插嘴:"你大伯那人太死板了,現在是新社會了,還搞那一套。"
"我們分家也是沒辦法,和大伯大娘住一起太不方便,他們那套老規矩多着呢。"
聽着三嬸的話,我不禁想起小時候住在一起的日子,大娘總是把最好的菜留給我們小輩吃,自己卻只吃些鹹菜配稀飯。
走訪過親戚後,我更加理解了大伯的心情。
改革開放後,家庭經濟狀況的差異拉大,人們的觀念也在變化。
大伯作為長子,一直恪守着傳統家族觀念,而其他人已經開始追求個人發展和小家庭的幸福。
這種衝突,或許在當今中國的千千萬萬個家庭中都在上演。
除夕前一天,我在集市上買年貨時,遇到了表哥張建國。
他今年結婚,臉上洋溢着新婚的喜悅,穿着一身嶄新的的確良襯衫,手腕上還戴着一塊上海牌手錶。
"表哥,聽說你結婚時借錢的事情?"我試探着問道,我們站在賣炮竹的攤位前,周圍人來人往,空氣中瀰漫著年貨的氣息。
表哥臉色一變,聲音壓低:"誰告訴你的?"
"我爸說的。"
表哥嘆了口氣:"其實不是什麼大事,就是想買個席夢思床墊,父親說鋪草墊就行了,我們鬧了些不愉快。"
"至於找二伯借錢,那是母親的主意,我都不知道。後來傳得難聽,好像我是上門要飯似的。"
他看着遠處,語氣中帶着些許無奈:"現在不比過去了,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可父親那一輩還停留在過去。"
"那你知道大伯取消年夜飯的事嗎?"我買了一掛鞭炮,遞給表哥拿着。
"知道,母親很難過,這些天一直想勸父親改變主意。"表哥嘆了口氣,"說實話,我也不想這樣。"
"雖然現在條件好了,但過年不和家人團聚,總覺得少了點什麼。"
他頓了頓,突然握緊了我的手:"表弟,你有文化,能不能想想辦法?"
除夕這天,家家戶戶忙着貼春聯、放鞭炮。
街上到處是走親訪友的人們,挑擔的、騎車的、步行的,手裡都提着禮品,臉上洋溢着節日的喜悅。
往年這時,我們全家族的人已經開始在大伯家忙活年夜飯了,孩子們在院子里玩耍,大人們在廚房忙碌,空氣中瀰漫著歡聲笑語和飯菜香。
但今年不同,我們只是在自家小院里默默地準備着晚飯。
母親做了幾個家常菜,沒有往日的豐盛。
父親坐在院子里發獃,有一搭沒一搭地抽着煙,眼神里滿是思念。
我坐在窗前,翻看着從學校帶回來的作業本,心思卻早已飄到了大伯家。
傍晚時分,天色漸暗,遠處傳來陣陣鞭炮聲。
我們剛坐下準備吃飯,門外突然傳來敲門聲。
父親去開門,是表哥和他的新婚妻子周麗,一個瘦小的姑娘,穿着一件紅色呢子大衣,看上去有些拘謹。
"姑父,大娘讓我來問問,你們今晚有空嗎?"表哥有些局促地說,手裡提着一個紙袋,裏面似乎是些年貨。
"她說...她做了餃子,想請你們去吃。"
父親愣了一下:"你大伯呢?"
"父親出去了,說是要去祠堂看看,晚上才回來。"表哥的眼睛躲閃着,不敢直視父親。
母親從屋裡走出來,看到表哥,立刻明白了什麼:"你大娘這是想讓我們都去,藉機勸勸你大伯是吧?"
表哥點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希望:"大娘說,一家人不能這樣分開過年,太不像話了。"
母親和父親對視一眼,迅速做出決定:"行,我們這就收拾一下,跟你們一起去。"
我們收拾了一下,帶上一些年貨,跟着表哥去了大伯家。
路上,表哥告訴我們,二伯和三叔一家也都接到了邀請,大娘打算借這個機會讓大家和好。
"母親說,就算父親不肯鬆口,咱們做晚輩的也不能看着家族就這麼散了。"表哥的聲音中帶着一絲決心。
到了大伯家,院子里亮着燈,屋裡傳來說話聲和笑聲。
大娘正在廚房裡忙活,看到我們來,眼圈紅了:"來得正好,餃子剛包好,馬上就能吃了。"
大娘是個溫柔善良的人,身材微胖,臉上總是帶着慈祥的笑容。
她忙前忙後,又是添炭,又是倒水,臉上的汗珠在燈光下閃閃發亮。
"你大伯這人啊,倔得很,心裏再苦也不肯說。"大娘一邊給我們夾菜一邊說,"這些天他睡不好覺,總是翻來覆去的,嘴上硬氣,心裏難受着呢。"
"昨晚我聽見他在屋裡翻騰,起來一看,原來是在偷偷數咱們家這些年的老照片,邊數邊嘆氣。"
客廳里,二伯一家和三叔一家已經到了,氣氛有些尷尬,但總算是坐在了一起。
二伯看上去有些不自在,三叔則顯得心事重重。
表嫂周麗很會來事,一會兒幫大娘擇菜,一會兒給孩子們分糖果,活躍着氣氛。
我們正吃着飯,門外傳來腳步聲,接着是一陣咳嗽聲,那是大伯的聲音。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門口。
大伯推門而入,手裡提着一個舊皮箱,看到滿屋子的人,愣在了門口。
他的目光從我們臉上一一掃過,最後停在桌上的菜肴上。
那一刻,我看到他眼中閃過震驚、茫然、感動,最後是一絲複雜的情緒,像是冰雪初融。
"你們怎麼都來了?"大伯的聲音有些哽咽,手裡的皮箱差點掉在地上。
"老大,過年了,一家人在一起吃個團圓飯。"二伯率先站起來,走到大伯面前,"這些日子是我不對,太忙着賺錢,忘了咱們是一家人。"
三叔也站起來:"大哥,對不起,我不該提出分開上墳的事,是我考慮不周。"
大伯沉默了一會,目光掃過滿屋子的親人,最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慢慢走到桌前坐下:"行,既然都來了,今天就聚一聚。"
大娘趕緊給大伯盛了一碗餃子,又倒了一杯熱乎乎的米酒。
大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臉上終於露出一絲笑容:"好酒,這是老好酒,你們哪來的?"
二伯不好意思地笑了:"我託人從省城帶的,聽說是什麼女兒紅,專門為大哥您買的。"
飯桌上,我們聊起了各自的生活和工作。
表哥介紹了他的新工作,是在縣裡的供銷社當營業員;我分享了教書的趣事;二伯興緻勃勃地講述他的小廠如何從無到有;三叔則說起了他在生產隊的新職務。
氣氛漸漸輕鬆起來,就像往年的年夜飯一樣熱鬧。
飯後,大伯打開了他帶回來的那箇舊皮箱,裏面是一摞發黃的照片和一些老物件。
"這是咱們家的老照片,有些都快三十年了。剛才我去祠堂,把這些年的照片都找出來了。"
我們圍坐在一起,一張張翻看着照片。
有爺爺奶奶在世時的全家福,有父輩們年輕時的合影,還有我們這些晚輩小時候的照片。
每一張照片都承載着一段回憶,一個故事。
"記得這張嗎?"大伯指着一張1972年的照片,那是在祠堂前拍的,全家人站成兩排,面帶微笑。
"那年你爺爺剛過世,我答應他要把這個家撐起來,讓大家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要團結在一起。"
二伯接過照片,眼圈紅了:"記得,那年我剛從農場回來,渾身是病,是大哥給我熬的中藥,一連熬了三個月。"
我仔細看着照片,發現照片中的大伯站在最中間,挺直腰桿,眼神堅定。
那時的他才三十多歲,肩上已經扛起了整個家族的責任。
"大伯,您這些年辛苦了。"我真誠地說。
大伯擺擺手:"做長子的責任。只是現在時代變了,大家各有各的生活,我這個老人家反而成了絆腳石。"
"大哥,不是這樣的。"父親急忙說,"我們都尊重您,只是有時候想法不同罷了。"
這時,二伯從懷裡掏出一個紅包,雙手遞給大伯:"大哥,這是我的一點心意,您收下。"
大伯先是一愣,隨後推辭:"什麼意思?我不缺錢。"
二伯堅持道:"不是那個意思。這是我對您的敬意,也是對這些年來我態度不好的一點補償。"
"您是長子,撐起了這個家,我應該感謝您才對。"
三叔也拿出一個紅包:"大哥,這是我和弟妹的一點心意,請您收下。"
大伯的眼睛濕潤了,他看了看兩個弟弟,又看了看周圍的親人,最後接過紅包,輕聲說:"好,我收下了。"
夜深了,鞭炮聲漸漸稀疏。
屋子裡的人各自找地方休息,但沒人要走。
這種久違的親情讓所有人都不忍心打破。
初四這天,是我們家族傳統的上墳日。
早上起來,我發現大伯已經在院子里準備祭祀用品了。
紙錢、香燭、供品一應俱全,就像往年一樣。
"大伯,您這是..."我有些驚訝。
大伯微笑着:"祖宗不能忘,這個傳統得繼續下去。"
他頓了頓,眼神堅定:"你去通知大家,一個小時後在祠堂集合。"
消息很快傳開,各家人都欣喜地做着準備。
大伯又恢復了往日的威嚴,指揮着年輕人搬東西,安排祭祀的順序。
在前往祖墳的路上,大伯和二伯走在前面,低聲交談着什麼。
我走在後面,聽到大伯說:"以後家族聚會的事,咱們幾個兄弟輪流操辦,也讓年輕人參與進來。"
二伯連連點頭:"大哥說得對,咱們得讓這個傳統傳下去。"
"我的廠子這次春節招工,你推薦幾個親戚家的年輕人來,給他們安排個好崗位。"
祭祀儀式簡單而莊重。
大伯作為長子,率先上香跪拜,然後是各家各戶依次進行。
我看到大伯在祖先牌位前磕頭時,眼中閃爍着淚光。
他輕聲說著什麼,也許是在向祖先彙報這一年來家族的變化,也許是在尋求某種心靈的慰藉。
儀式結束後,大伯站在祖墳前,環顧四周的親人,聲音沉穩:"今天我有話要說。"
冬日的陽光照在他的臉上,那些皺紋彷彿變成了一道道光芒。
"這些年來,我作為長子,肩負着維繫家族的責任。"
"但時代在變,我們的想法也應該與時俱進。"
"以後家族的大事,我希望大家共同商量,集思廣益。"
"年夜飯和上墳的傳統要保持,但形式可以靈活一些。"
他頓了頓,又說:"我也想在這裡向大家道個歉。"
"前段時間我太固執了,沒有考慮到大家的想法和感受。"
"家和萬事興,咱們張家人不管遇到什麼困難,都要團結在一起。"
這番話引起了大家的共鳴,二伯、三叔紛紛表態,願意共同維護家族的傳統和團結。
表哥站出來,激動地說:"父親,我以後會更孝順,也會尊重您的安排。"
我站在人群中,看着眼前這一幕,心中感慨萬千。
在這個變革的年代,傳統與現代的衝突無處不在。
大伯代表着傳統家族觀念,而其他人則代表着新時代的個人價值。
但無論如何變化,家族的紐帶、血脈的聯繫都是無法割捨的。
回去的路上,大雪悄然落下,覆蓋了松柏鎮破舊的房屋和塵土飛揚的道路。
雪花飄落在大伯的肩頭,他的背影在雪中顯得格外偉岸。
晚上,大伯拿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老酒,那是爺爺留下的,一直沒捨得喝。
"今天是個好日子,咱們一起嘗嘗。"大伯親自給每個人倒上一小杯。
酒很烈,但卻有一種說不出的甘甜,就像我們這個重新團聚的家族,經歷了風雨,更顯堅韌。
大伯重新創建了家族群,把所有人都拉了進去。
群名叫"張家人",簡單而有力。
他在群里發了一條消息:"無論時代如何變遷,我們始終是一家人。"
看着這行字,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家族傳統不是形式上的聚餐或祭祀,而是那種無論何時何地都存在的血脈相連、心心相印的情感。
乘火車返回工作崗位的那天,全家人都來送我。
站台上,大伯塞給我一個紅包,說是壓歲錢。
我本想推辭,但看到他認真的眼神,還是收下了。
"好好教書,別辜負了咱們家的期望。"大伯拍拍我的肩膀,眼裡滿是期許。
在火車啟動的一刻,我看到站台上的親人們揮手告別。
大伯站在最前面,腰桿挺直,就像那張1972年的老照片中一樣。
"咱們張家有你這樣的長子,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啊!"旁邊一位老鄉感嘆道。
大伯笑了笑,擺擺手:"哪裡哪裡,都是一家人。"
打開紅包,裏面是兩百元錢和一張紙條。
那是一筆在當時相當可觀的數目,足夠我買一件像樣的冬衣了。
紙條上寫着:"明河,時代在變,人心不變。記住,無論你走多遠,家永遠是你的港灣。"
窗外的風景漸漸模糊,變成一片白茫茫的雪景。
火車穿過這片雪原,駛向遠方,就像我們的生活,不斷向前,但心中永遠眷念着那個叫做"家"的地方。
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無論我們走多遠,那份親情,那種牽掛,都是我們生命中最寶貴的財富。
這大概就是大伯所說的——人心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