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惠山比起來,高原是個小城市,人友善多了,小偷好像也比較少。朝鮮經濟崩潰之後,惠山的治安變得很差,我們還得把值錢的東西藏起來,鎖在門後。衣服得晾在屋裡,因為連晒衣繩上的衣服也會被偷。小偷什麼都偷,連狗也不放過。朝鮮人養狗有兩個目的: 一是看家,二是吃。我小時候,朝鮮跟亞洲的很多地方一樣,把狗肉當作美食,但我很愛狗,不忍心吃它們。白天我們把狗拴在外面,晚上再關進家裡,不然就會有人偷狗去賣或煮來當晚餐。
相較之下,高原的治安比較好,但這裡的人一樣很窮。最大的差別是,高原人跟以前一樣還會分享食物。在惠山,我們做了年糕大概會偷偷吃掉,或是只跟較親的鄰居分享。但在高原,家裡如果有年糕,左鄰右舍會過來一起吃到一塊也不剩,就算不想也沒辦法。高原的舅媽對國家忠心耿耿,還是人民班的班長。人民班每周開一次會,這是掌控人們動向及宣布新命令的管道。星期六,我們都要一起上宣傳課和自我批判課。這是為學生和工班安排的課程;學生跟課堂報告,工人則跟辦公室報告。
首先,我們要抄寫金日成或金正日的名言。接下來,要寫下你上周做過的所有事,再來每個人都要站起來,當著眾人的面批判自己。一開始我通常會說:「這一周我太驕縱,對慈悲的偉大領袖永恆不變且無條件的愛,不夠心懷感激。」我還會說我工作不夠勒勞,沒能完成黨要我們達成的目標,或是不夠用功、不夠愛我的同志。最後一點非常重要, 因為我們都在同一條路上共同抵抗「美國野獸」 或「西方豺狼」。最後的結論我會說:「然而,我們偉大的領袖心胸寬大,原諒了我,我對他感激不盡,下周一定會做得更好!」
自我批判完之後,就開始批判別人。我每次都會跳出來自願,因為那是我的拿手強項。通常我會挑一個同班同學,那人就得站起來,仔細聽我條列他的不是,比方沒有遵照領袖的教誨,或是沒參與團體任務。我說完之後,挨批的人要謝謝我,跟大家保證他會改進。最後輪到我被批判,我當然討厭被批判,但絕不會顯露在臉上。
惠山的自我批判大會有時場面很激烈,在高原更是變本加厲。這個偏遠小鎮的居民都很純樸,真的以為自己是革命鬥士。他們沒有受到太多外在世界的刺激,對將軍的忠貞也就沒有因此打了折扣。當局也決心儘可能保持這種風氣。
我快滿十歲了,媽媽幫我報名了當地的中學,雖然我少讀了兩年小學。學校的作業我有看沒有懂,而且高原的學校比之前我在惠山讀的學校嚴格很多。這裡的學生從來不單獨行動,早上大家一起完成打掃街道或擦拭雕像這些勞動服務之後,就要排隊進教室,整齊畫一地甩手,高聲齊唱:「我們的社會主義國家一片光明!我們是嶄新的一代!」放學回家時,同樣的步驟再重複一次。
朝鮮的學童除了讀書,還有別的工作。學童也是避免朝鮮徹底崩潰的免費勞動力之一。 我的書包里隨時得多放一套工作服,因為學校可能派我們去做勞動服務。春天,我們會到集體農場幫忙種田,工作包括清除田裡的小石頭、播種,還有提水。六、七月我們會幫忙除草,秋天則是到田裡撿收割後剩下的穀粒或豆子。我們的小手很適合做這件事。我討厭這項工作,但老師說現在還有人吃不飽,所以一粒米都不能浪費。
到田裡幫忙幹活的我,只有在發現老鼠洞時才覺得開心,因為老鼠跟我們做的是同樣的事。挖開老鼠洞,你可能會發現它們儲存的穀粒或豆子,幸運的話還能抓到老鼠。不過,我們在田裡撿到的穀粒都歸學校,沒我們的份。放學時,老師會收走我們找到的穀粒。他們不希望我們藏起來帶回家,於是叫大家排成一排,然後說:"口袋翻出來!」我們學會把制服穿在工作服裏面,這樣就可以把一些穀粒藏在底層,帶回家吃。
肥料短缺是朝鮮的一大問題,1990年代朝鮮的經濟崩潰,蘇聯不再運送肥料到朝鮮,國內的工廠也停止製造肥料。其他國家捐贈的肥料送不到農場,因為連運輸系統也停擺了。農作物因此歉收,饑荒也更加惡化。政府於是想出一個利用當地再生資源來填補肥料斷層的方法:人類和動物的糞便。每個工人和學童都要收集到一定的量。你可以想像這對我們家有多辛苦。家裡每個人每天都要交功課,早上起床就像在打仗一樣。最認真的是我舅媽和阿姨。
「記得別在學校大號!」高原的舅媽每天都叮嚀我。「等回家再上!」
住松南里的阿姨每次出門、不得不在外面大號時,就會大聲抱怨她沒帶塑膠袋,不然就可以存起來。「下次我要記得!」她說。謝天謝地她從沒真的這麼做。
這股糞便收集熱潮在一月達到顛峰,這樣一來,到了耕種季節就能派上用場。我們在朝鮮的廁所通常和住家有段距離,得提防鄰居晚上來偷拿。有些人為了防賊,還把戶外廁所上鎖。學校老師會叫我們到街上撿糞便帶回教室,所以在街上看到狗大便,對我們來說就像看到黃金。高原的舅舅養了一隻大狗,大便很大一坨,家裡每個人都搶着要。這在國外可不是每天會看到的新鮮事。
我媽在高原做過各種工作,包括臉部按摩、綉眉毛、在黑市買賣卡式錄像帶和電視機,但我們還是吃不飽。我跟姐姐又去田野間找野生植物和昆蟲來填肚子。我喜歡滿山遍野的刺槐長出的甜甜白色花朵,不過最棒的還是蚱蜢。我的運動神經隨着年齡漸漸進步,抓蚱蜢成了我的強項。媽媽會把蚱蜢炸來吃,非常可口!
不過,野外找到的食物通常不太適合人類吃,只能用來填填肚子。在山丘上漫步時,我會摘很多不同種類的葉子,一些自己吃,一些留給家裡養的兔子。兔子是我的好朋友,我們會把食物分給它們。即使到現在,到野外散步時,我還是認得出哪些植物是兔子的最愛。不過,至今我還是不太喜歡生菜沙拉,因為那會讓我想起以前的苦日子。
住在高原的日子,我從兔子還是兔寶寶時就養起,還幫它們取「紅眼睛」、「小黑」、「小金」之類的名字。不過它們不是寵物,因為時候到了,我們就會剝了它們的皮,把它們煮來吃。大多數時候,兔肉是我們唯一能吃到的肉。連兔毛都很值錢。朝鮮的各級學校都要收集兔毛,供應軍方製作軍人的冬天制服。每個學生每學期都要交五副兔毛。但鞣製兔毛皮並不容易,軍方要求的標準又很高,所以校方常拒收品質不佳的毛皮。唯一能確保自己達到定額的方法,就是去市場買專業鞣製的毛皮。校方當然不會把所有兔毛都交給軍方,因為留下一些還可以賣錢。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媽也做買賣兔毛的生意,有時候她還會從學校那裡買到她不久前才賣給客人拿去交差的兔毛。這個荒謬的機制便宜了我媽,卻讓其他人都叫苦連天。
大約在我十一歲那年,也開始學爸媽做起生意。媽媽給了我一小筆「創業基金」。我拿這筆錢去買米酒,再拿酒去賄賂看守柿子園(歸國家所有)的守衛。他讓我跟姐姐熘進去摘柿子。我們摘了一大桶,再走好幾里路把柿子扛回高原,拿到市場去賣。
「來買超級好吃的柿子呦!」我對着路過的行人喊:「來買呦!」那天我賺的錢,不但夠把本金還給媽媽,還能拿去買糖果,以及另一瓶用來賄賂果園守衛的米酒。就這樣,我們做起了賣柿子的生意,後來我媽發現我們來回果園、很快就把鞋子穿壞,她又買不起新鞋給我們才作罷。
儘管如此,那段在市場擺攤的短暫日子, 我還是學會一件很重要的事:一旦自己做起買賣,你就會開始為自己着想。在公共配給系統崩解之前,誰存活、誰挨餓都由將軍決定,但後來市場奪走了將軍一部分的掌控權。短暫的市場交易經驗讓我體悟到,原來我對自己的命運還有些掌控權。我也因此嘗到一點點自由的滋味。
未完待續……感興趣可以關注留意後續更新,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