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門狀元之死
1397年夏夜,南京城瀰漫著潮濕的暑氣。新科狀元陳䢿的府邸內,燭火搖曳的書房突然傳來瓷器碎裂聲。次日清晨,巡城士兵發現這位年僅三十二歲的狀元郎倒伏在地,嘴角殘留黑血,手指深深摳入青磚縫隙。這樁離奇命案如野火般傳遍京城,街頭巷尾議論紛紛。
陳䢿的崛起堪稱傳奇。他出身福建閩縣赤貧之家,父親早逝,母子二人靠替人漿洗衣物為生。據《閩縣縣誌》記載,陳䢿六歲能誦《千字文》,十歲通讀《四書》,為省燈油錢,常在村口土地廟借香火之光夜讀。洪武二十九年(1396年),他在鄉試中以一篇《河工疏》震動考官。文中直言「治河如治民,堵不如疏」,暗合朱元璋「與民休息」的治國理念,被欽點為福建解元。
殿試當日場景更具戲劇性。陳䢿因買不起新衣,穿着母親用四十塊碎布拼成的長衫覲見。朱元璋見其衣衫襤褸卻對答如流,當場解下腰間玉帶相贈。《明太祖實錄》記載,皇帝曾對侍臣感嘆:「南人靈秀,此子類朕。」然而僅僅三個月後,這位帝王口中的「類朕之人」便蹊蹺身亡。
血色謎團
案發現場的細節令人脊背發涼。刑部仵作記錄顯示,陳䢿屍體呈現典型中毒癥狀:指甲發黑、瞳孔擴散,但詭異的是胃中並未檢出毒物。書桌上的《孟子》攤開至《公孫丑》篇,頁邊批註「民貴君輕」四字被反覆描畫。更耐人尋味的是,在其緊握的掌心裏,藏着半片燒焦的紙屑,隱約可見「關節」「北地」等殘字。
錦衣衛的密探在屋頂發現三處瓦片移位。順着痕迹追蹤,竟在三條街外的胭脂巷水井中打撈出一具溺斃男屍。死者身着五品官服,腰間銀魚袋刻着「禮部主事王綸」。經查,此人正是當年會試的試卷謄錄官。《錦衣衛辦案實錄》記載,王綸指甲縫中嵌有與陳䢿書房相同的松煙墨末,暗示兩人死前有過接觸。
此時民間傳言愈演愈烈。秦淮河畫舫傳唱新編小調:「狀元郎,揭黑榜,閻羅殿里訴冤枉。」茶樓說書人添油加醋,稱陳䢿化作厲鬼夜叩宮門。朝廷的權威正在被這樁懸案悄然腐蝕。
帝王之怒
朱元璋的反應異常暴烈。據宮中太監回憶,皇帝聽聞陳䢿死訊後,揮劍砍碎了三道屏風。這位出身乞丐的帝王,對科舉舞弊有着切膚之痛。洪武初年江西科場案,他曾將受賄考官剝皮填草,懸掛在貢院門口示眾。
調查矛頭迅速指向當年的春闈榜單。禮部存檔顯示,錄取的52名進士全部來自江浙、湖廣等南方省份,北方士子無一上榜。更蹊蹺的是,落榜生員韓克忠的試卷被找出——這位山東考生的策論中,赫然有與陳䢿鄉試文章相似的治水思路。
朱元璋在奉先殿召見主考劉三吾時,發生了明朝史上著名的「御前對峙」。八十五歲的老臣堅稱:「南卷經義精純,北卷空泛俚俗。」皇帝則摔碎茶盞怒斥:「元人治下北方凋敝,如今大明立國三十載,爾等仍以地域取士,是要逼反北地嗎?」這場對話被起居注官完整記錄,成為南北榜案的關鍵證據。
權謀暗涌
隨着錦衣衛深入調查,一個龐大利益網絡浮出水面。南方豪族通過「通關節」(考前密約記號)、「遞條子」(賄賂考官)等方式操縱科場。在查抄蘇州顧氏家族時,搜出與六名考官的往來書信,其中明確寫着「頭場破題用『天地』二字」「二場承題嵌『日月』為記」等暗號。
更驚人的是陳䢿遺留的密信殘篇。通過拼湊燒焦紙片,錦衣衛還原出部分內容:「……燕邸欲以科名籠絡北士,其心叵測……」這直指當時鎮守北平的燕王朱棣。《明史·成祖本紀》學者考證,朱棣確實在洪武末期頻繁接見北方儒生,但此舉是否涉及科舉舞弊,仍是歷史懸案。
北方士子的憤怒在此刻爆發。河南生員張信率百人跪在南京聚寶門前,高舉《北地十問》血書,其中質問:「孔子魯人也,今魯地無一人登科,聖學絕矣?」這場抗議演變成持續半月的騷亂,應天府不得不調動衛所軍士維持秩序。
血色洗禮
朱元璋的判決震動朝野。1397年四月初八,奉天門外豎起二十根行刑樁。八旬老臣劉三吾被當眾凌遲,其餘二十餘名考官皆斬首示眾。史載行刑當日,「血流漫過御道石縫,三日不散」。
六月重開科舉的詔書充滿深意。皇帝特命北方將領藍玉監考,貢院四周布滿弓弩手。新錄取的六十一名進士全來自山西、山東等省,狀元韓克忠的策論題目恰是《論北疆屯田與國防》。《明史·選舉志》指出,這份「北榜」試卷質量明顯遜於南榜,但朱元璋親自硃批:「質樸可用。」
這場大案徹底改變科舉格局。次年頒佈的《科舉改制詔》規定:每科南榜取士不得超過六成,另設「邊榜」照顧雲貴等偏遠地區。為防舞弊,試卷糊名謄錄製正式確立,考官入院後即被禁足,直至放榜。
迴響
陳䢿之死始終籠罩迷霧。官方文書稱其「誤食毒鼠餌斃」,但福建民間至今流傳「三更狀元」傳說:每逢陰雨夜,便有青衫書生在閩江畔吟誦「天地有正氣,雜然賦流形」。
現代學者從檔案中發現蹊蹺。陳䢿暴斃次日,錦衣衛指揮使蔣瓛曾密奏:「查禮部賬冊,見洪武二十九年南直隸修河款虧空三萬兩。」巧合的是,陳䢿的《河工疏》正揭露過治河銀兩被侵吞之事。這或許才是招致殺身之禍的真正原因。
南京夫子廟的洪武三十年進士碑,南榜名單全數鑿毀,北榜姓名卻保存完好。六百年來,無數考生撫摸那些凹陷的刻痕,彷彿能觸到歷史表皮下未愈的傷疤。
制度新生
南北分卷制的實施帶來意外效果。北方士子為提升競爭力,自發組建「文社」交流學問;南方書院則增設《北地風物考》等課程。至永樂年間,出現了楊士奇(江西)、楊榮(福建)、楊溥(湖廣)等貫通南北的「三楊內閣」。
考題變革更具深意。洪武三十年後,科舉增加《邊防策》《賑災論》等實務內容。1420年山東鄉試甚至出現「若倭寇犯登州,當如何水陸聯防」的軍事題目。這種「以考促學」的方式,客觀上推動了實用主義思潮。
史學家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中評述:「洪武科舉案以血腥手段達成地域平衡,雖失之殘酷,卻為明王朝維繫二百餘年國祚奠定基礎。」而那位引發颶風的狀元陳䢿,最終化作《明史》中短短一行註腳:「䢿,閩人,洪武三十年狀元,暴卒。」
當我們在南京城牆下拾起一片明初青瓦,或許該想起:歷史從非非黑即白的畫卷,而是無數個陳䢿、劉三吾、韓克忠在時代洪流中的掙扎與沉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