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5年寒冬深夜,北洋軍夜巡隊長陳繼川踩着神武門的積雪巡邏時,靴底碾碎了冰層下一片發黑的血痂。他在西六宮夾道的牆根處撿到半塊血沁古玉,斷口處黏着半片青灰色的指甲——那指甲縫裡還嵌着几絲金線,像是從戲服上扯下來的。三更梆子剛敲響,坤寧宮方向突然傳來《貴妃醉酒》的唱腔,十二盞白燈籠在飛檐下無風自亮,照得漢白玉月台上七道戲影如同浸在血泊里的皮影。
陳繼川握緊毛瑟槍轉過螭首,只見楊貴妃的鳳冠霞帔早已褪成暗褐色,水袖甩動間濺起的冰渣帶着鐵鏽味。他剛要呵斥,那戲伶猛然轉頭,脖頸刀口爬出的蛆蟲混着胭脂簌簌掉落,在雪地上拼出「洪憲」兩個血字。戲班化作冰霧消散時,半截水袖纏上他左耳,當夜耳垂便生出蛛網狀的青斑,摸上去像凍僵的死肉。
次年開春,陳繼川追着飄忽的白燈籠闖進儲秀宮後殿。淤泥漫過軍靴的瞬間,子時的汽燈突然炸裂,琉璃罩里滲出髮絲編織的繩結,每根髮絲都系著米粒大的銅鈴。他湊近細看,差點被鈴舌上蜷縮的紫黑嬰屍咬住鼻尖——那些胎兒臍帶末端系著金箔,赫然刻着袁世凱的洪憲年號。逃到體元殿時,藻井深處傳來牙齒打顫的《鎖五龍》唱詞,十二名臉繪五色旗的武生破牆而出,青龍偃月刀上凝固的腦漿正滴在他前襟,刀面反光里映出暢音閣地窖的駭人景象:七具穿着前清戲服的木偶圍坐方桌,關節處嵌着的碎玉紋路,竟與他懷中血玉嚴絲合縫。
盛夏暴雨沖刷居仁堂琉璃瓦那夜,御醫從袁世凱喉嚨里夾出一枚冰晶,在燭光下顯出金色工尺譜——正是宮內戲班為洪憲登基準備的《勸進表》。陳繼川潰爛的右眼突然劇痛,耳道掉落的翡翠碎屑在神武門宮牆拼出「儲秀宮」血字。他冒雨沖回坤寧宮,發現鬼戲服上的《臨時約法》暗紋竟如活蛇遊走,而楊貴妃點翠鳳冠下的顱腔里,蜷縮着宣統年間被活埋的太監枯骨,那白骨指間死死攥着半枚翡翠扳指,內側「寧作鬼」三個陰刻小字正滲出血珠。
法源寺的銀杏葉落滿陳繼川肩頭時,智空禪師用金針挑開他耳垂腐肉,掉落的翡翠碎屑在銅盆法水裡與血玉共振嗡鳴。浸透血水的玉面浮現出半張戲票殘片,日期「癸丑年七月十五」讓他渾身發冷——三年前的這天,二十名反對帝制的國會議員在暢音閣「聽戲」後集體失蹤。子時潛入地窖暗道,七口柏木棺材擺成北斗七星陣,末棺中滑出的《討袁檄文》濺滿褐色血漬,夾層里嵌着二十枚帶牙根的斷齒,每顆齒痕都與他懷中的碎玉咬痕完全契合。
1916年寒冬,袁世凱出殯的紙錢飄滿正陽門。陳繼川站在箭樓頂端摔碎拼合完整的血玉鐲,九千九百九十九盞白燈籠同時升空,每盞都映着一張扭曲面孔——那些正是三年前被鋼絲勒斷脖頸的議員。琉璃瓦滲出的鮮血在地面匯成《民國約法》全文時,送葬紙人撕開孝衣露出綉金戲袍,前門大街的青磚縫裡鑽出三百個腕系銀鈴的戲偶,鈴鐺搖出的梆子調竟是當年未及公演的《共和魂》。
漫天大雪埋葬洪憲年號時,陳繼川在神武門前化作冰雕,掌心緊攥的戲票被狂風掀起一角,露出背面新填的戲名《日月換新天》。三十年後,景山頂的歪脖槐樹在秋雨中無風自動,琉璃廠掌柜趙四海順着煤山枯井裡的梆子聲,挖出七口戲箱——每口箱底都墊着1945年的《大公報》,頭條新聞「日本投降」的鉛字上沾着帶牙印的碎玉。當《罵殿》唱腔響徹前門樓子,膏藥旗在鬼火中化作灰燼的剎那,趙四海腰間玉佩與箱中碎玉同時迸裂,飛濺的玉屑在城牆上拼出「癸丑」血字。
1955年故宮大修時,文物專家林素秋在南府戲台地基掘出七口豎棺。她撫摸着戲服內襟「寧為共和鬼」的金線綉字,夕陽將神武門琉璃瓦上的淡影拉得很長——那七道影子在太和殿金磚上投下戲票形狀的光斑,新入職的警衛陸明舟哼着梆子調登記文物時,渾然不知自己別在腰間的玉佩,正與檔案室碎玉拼合成完整的北斗七星。當十月秋風捲起最後一片銀杏葉,七張泛黃戲票悄然出現在太和殿中央,最新那張背面小楷濕潤未乾,戲名《日月換新天》的墨跡在晨光中微微發亮,日期欄赫然印着:一九四九年十月一日。
註:①血玉鐲實為1913年遇害議員的家傳玉佩,碎玉沾染怨氣成通靈媒介
②每任接觸碎玉者皆成"戲中人":陳繼川對應武生,林素秋對應青衣,陸明舟對應小丑
③故宮修繕時發現的豎棺,正是當年被袁世凱沉入地宮的《臨時約法》石刻棺槨
異聞考據
①昇平署檔案確有宣統三年排演新戲記錄,後因時局動蕩未公演
②1935年故宮文物南遷時,確在景福宮發現帶齒痕的伶人遺骨
③1945年8月15日夜,北平多地居民報告聽見梆子聲,時值日本宣布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