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庄公八年冬,齊襄公堂弟公孫無知發動政變,藉助連稱、管至父之手,殺害齊襄公於姑棼,也即今天山東省博興縣之南。公孫無知發動的這場政變,從現有《春秋》、《左傳》的記載來看,並參照《史記》,就會發現許多疑點,且存在許多令人不解的問題。
比如第一個問題,就是政變的時間問題。按照《春秋》記載,齊襄公死於魯庄公八年十一月癸未,即十一月六日。不過,《左傳》記載卻有所不同,把時間推後了一個月,即「冬十二月,齊侯游於姑棼」,從而遇害。而《公羊傳》、《穀梁傳》均因襲《春秋》記載時間,即魯庄公八年十一月六日。這個時間,應該是齊國前來赴喪所提供的時間。《左傳》成書晚於《春秋》,而且就是為了解說《春秋》而產生的著作,按道理應該因襲《春秋》記載的時間,然而《左傳》更改卻沒有解釋,造成了顯而易見的矛盾。這種現象,如果不是《左傳》在流傳中出現謄錄錯誤,就還會有另一種可能,即《春秋》在流傳中出現錯漏,將「二」字漏寫成「一」了。按照古人曆法推算,癸未之日,當在十二月為宜。因此,《左傳》時間有可能是對的。
第二個問題,公孫無知、連稱、管至父是否是現場殺害齊襄公的兇手?他們應如何分工?如果按照《左傳》描述,殺害齊襄公的兇手在殺了孟陽之後,發現「非君也,不類。」並繼續搜尋才找到齊襄公的描述說明,現場兇手是不認識齊襄公的。如果是公孫無知,甚至是連稱、管至父這樣的人在場,一定認識齊襄公,是不至於說出這等推測性質的話的。當然,更為重要的是,作為弒君並追求篡立的公孫無知,這時最重要的任務不應該是親自殺人,而應該是如何去佔領臨淄,並在公布齊襄公死訊之後,讓齊國大夫們在齊國太廟擁立自己為齊國之君。
所以,這時的公孫無知,一定不會在姑棼參與殺人,而應該率領軍隊趕往臨淄。而連稱、管至父所處葵丘較姑棼為近,參與謀殺的可能性很高,但也不會在現場自己動手,而應該是圍困姑棼的指揮者和聯絡者。比如,作為叛亂,首先應圍困跟隨齊襄公前來冬獵的一眾官員,尤其應該迅速抓捕一同前來的齊襄公公子,甚至齊僖公的公子,即所有齊國君權更為合法的繼承人,也只有這樣的舉動和安排,才能順利實現政變目的,也才符合齊國出現了「亂做」的政變狀態。
第三個問題,公孫無知的政變行動是否在第一時間實現了對臨淄首都的佔領?從《左傳》的行文可知,連稱、管至父是謀求擁立公孫無知的重要力量。此二人戍守葵丘,有可能帶領一定數量的武裝,且距離臨淄很近,路程在一日之內。但是,連稱、管至父在殺了齊襄公之後,一定不會直接前往臨淄宣布死訊,並要求國中大夫表態擁立公孫無知,因為他們二人沒有這樣的資格,也沒有這樣的權威,而其他齊國大夫,尤其作為執政大夫的國、高二氏也不會聽他們二人的擺布。有鑒於此,姑棼作為發生政變的第一地點,連稱、管至父的任務應該是在姑棼,而不是趕往臨淄。
所以,合理的推論應該是連稱、管至父在殺齊襄公得手之後,要立即致信公孫無知,並等待與公孫無知合兵一處後再前往臨淄。因此,公孫無知的叛亂武裝不會在第一時間佔領臨淄。
第四個問題,公孫無知有沒有可能在兵不血刃的情況下就成為齊國國君?如果僅憑《左傳》上的隻言片語,我們會以為連稱、管至父合謀殺了齊襄公之後,就能輕而易舉地讓公孫無知繼位。但實事求是地講,這樣的可能性非常低!首先,公孫無知既不是齊僖公的兒子,也不是齊襄公的兒子,不但不是合法的君位繼承人,甚至距離君位繼承權已經很遠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齊國的大臣們是不會輕易讓公孫無知即位的。其次,齊襄公死於外地,只有確認死訊,才能在齊國太廟舉行新君即位之禮。如此一來,新君即位的難度就更大了。其三,齊襄公與公孫無知的矛盾早已公開化,對公孫無知的限制和貶黜早就開始,因此可以想像,在臨淄城中,公孫無知之黨應該不多。
所以,在臨淄城中,不存在裡應外合迎接公孫無知的可能性。如此之下,公孫無知要輕易進入臨淄,並宣布自己成為齊國國君的難度非常大。此外,從進入春秋以來各國發生的謀逆行為來看,不論是否成功,都毫無例外是武力支撐下的火拚。如鄭莊公之弟叔段,是武裝割據下的公然叛亂,和公孫無知之亂更為相近,但叔段是弟,也是嫡子,加之其母支持,距離君位更近。其它如衛國衛州吁、陳國陳佗能夠一度成功篡立,是因為本身就是公子出身,且手握兵權。而魯國公子翬、宋國華督之亂,是國君身邊重臣謀逆,雖然此二人也是公族出身,但畢竟血緣已遠,所以不敢僭越,只能推舉嫡出公子上位。由此可見,公孫無知如果不是武裝叛亂,絕對不會有任何成功的可能。
第五個問題,公子糾作為「宜為君者」為什麼會「亂做」而奔魯?如果公子糾是「宜為君者」,最大的可能就是擁有齊襄公太子的身份。但是,公子糾如果作為太子,在齊襄公遇害時就有兩種可能,其一是隨從齊襄公前往姑棼一同田獵,但與齊襄公分居不同地方,因此躲過了這場謀殺,或者說殺手的任務只是殺害齊襄公而未涉及公子糾。如果真是這樣,說明連稱一夥真是雇兇殺人,由於情急失策,讓公子糾逃脫了。其二是公子糾沒有隨同外出田獵,齊襄公遇難時他人還在臨淄國中,但聽到公孫無知叛亂後,攝於公孫無知勢大,只好逃難入魯。考慮管仲隨同公子糾同行,如此作為,實不敢置信。
一般而言,古代國君四時田獵,乃國之大事,而國君出行,太子隨同,也是應有之義。所以第一種可能性為大,即公子糾在姑棼隨同田獵,但事發突然,故在驚慌忙亂之中,甚至在追殺之下,連忙逃難入魯,這是一種應急反應。雖然身邊有管仲為輔,大概也只能如此。
第六個問題,公孫無知發動政變的大本營應在哪兒?前文曾經論證,公孫無知是夷仲年的兒子,夷仲年有可能在活着的時候被封於夷地。夷國被齊所滅,地理位置在今山東即墨縣西,公孫無知有可能就在這裡培植了個人武裝,並伺機發動政變。但是,即墨距離臨淄較遠,有二百公里,古代信使往來,一去半月,這是完全有可能的。故此,公孫無知從這裡開始發兵前往臨淄奪取政權的可能性較大。由於能否成功殺害齊襄公並非十分把握,所以公孫無知最好的辦法就是在其封地等待連稱、管至父的「好消息」。
即墨:古夷國之地
作為推斷,公孫無知在等來「好消息」之後,大致應該是得意忘形了!於是連忙出動兵馬,並在路上宣布了齊襄公的死訊,同時散布齊襄公是如何的昏庸無道,如何的荒淫無恥,而自己又是要如何的「替天行道」,這明擺着就是要沿途齊國城邑歸降自己,並號召一同參與叛亂。這樣的叛亂劇本,大概是中國歷史上幾千年來一直照抄不輟的劇本,也是最方便,最合理的劇本。公孫無知不會真的無知到不如此去做。
但是劇情並不會隨着公孫無知的意願一路發展下去。當公孫無知的兵馬到了雍廩的時候,這場鬧劇就結束了。
第七個問題,為什麼公孫無知之亂會結束於雍廩?按照《左傳》魯庄公八年的說法,「初,公孫無知虐於雍廩」。接着在魯庄公九年,《左傳》寫到「九年春,雍廩殺無知」。關於雍廩,歷史上有兩種說法。第一種是《史記》為代表的說法,把《左傳》上的雍廩二字改寫成了雍林,雍林成了地名,而公孫無知在遊玩雍林時,被雍林這個地方的人給滅了。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公孫無知早先與雍林這地方的人存在舊仇。第二種是以賈逵為代表的說法,把雍廩當作一個人,說成是齊國大夫了。
無知死於百姓報仇
司馬遷把雍廩改寫成雍林,是意識到古人一般不會起名叫雍廩。如果雍廩作為齊國大夫,幹了這麼一樁大事,就很不簡單,《左傳》在記載上也會加以褒揚,是不會直呼其名的,而應該用字。而「廩」字絕不會是某人之字。即使用名直書,也應該前面冠以官職才對。
如果雍廩是地名會是哪兒?這在《左傳》上也有答案。《左傳》魯昭公十一年記載,申無宇在回答楚王之問時說到:「…齊渠丘實殺無知」。據歷史記載,渠丘就是今天山東的安丘市,這個地方,應該是從即墨發兵去臨淄的路途之中。
如果雍廩是個地名,而且按照《左傳》記載,這個地方的老百姓曾經遭受過公孫無知的禍害,那麼完全有可能,這個地方的人會聯合起來,並在公孫無知得意忘形的時候,藉機殺了他,從而結束了公孫無知之亂。
這樣的情景,形同齊國地方武裝在聽聞齊襄公遇害之後的勤王舉動,是對公孫無知叛亂的阻擊和反抗,這與雍廩作為一個齊國地方官員,獨立殺害公孫無知的可能性相比,似乎更具可能性。
但是,也不會如《史記》所說,公孫無知篡位後去雍林遊玩。遊玩這種可能性應該極低,也不符合常理。公孫無知如果真的篡位成功,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怎麼會去一個自己曾經虐待過的地方遊玩?
因此,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公孫無知的私人武裝在路過雍廩時,也就是途徑渠丘時,公孫無知意外被當地老百姓作為「報仇」對象給幹掉了,這也順便為齊襄公報了仇,雪了恨,並由此結束了公孫無知之亂。
如此,正是由於公孫無知之亂需要信息往返,更需要出兵過境,因此從十二月份就一拖再拖,拖到了春天,從而出現了「九年春,雍廩殺無知」的意外局面。
公孫無知死了,隨之公孫無知引發的叛亂也告一段落,但齊國真正的亂局卻正要開始上演。且容後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