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恩愛愛一年後,我跟丈夫終於吵架了,吵架我就沒輸過誰!
「我不喜歡你晚上的姿勢。」
「過分了,我勸你收回這句話」他氣得直咬牙,「我也不喜歡你的品位,俗氣。」
「現在嫌我俗了?追我那會兒還說我率真可愛來着?」
「搞清楚,你先追的我。」
「你先追的我!」
「你先。」
「你先!」
……
1
早上八點鐘,杜黎顏準時醒來,洗漱完畢下樓,丈夫已於樓下吃早餐。
成婚一年以來,杜黎顏起床時間比婚前延遲兩個小時,丈夫總比她先醒半個鐘,雷打不動。
杜黎顏是有意為之,一位閑居在家的有錢人家的太太是不需要六點起床的,除非她是個殺手。
而丈夫是出於商人的勤勉——婆婆離家出走,將百貨公司丟給兒子獨自支撐,丈夫必要在九點一刻到公司,做這樣那樣的決策。
沈時輕逆光坐着,生的蒼白英俊,近來外頭生意忙,他消瘦了些。
杜黎顏有點心疼他,在樓梯上喚李媽媽,「把灶上為先生煨的雞湯端一盅來。」
沈時輕聞聲,轉頭來瞧她,金絲框鏡片後頭,眼裡含笑。
杜黎顏最愛他的眼睛,眼角微微上翹,似若桃花,無論什麼時候都洇着一層深情。
是故她站過去,居高臨下摘掉他眼鏡,纏綿地吻他。
兩人直到李媽媽端來雞湯才分開,西式長餐桌,杜黎顏走到自己那一頭,抖開報紙。
她和沈時輕都有餐前看報紙的習慣,近日新鮮事,無非「電影皇后」又有新電影即將上映、郊區的紡織廠失火、政府出台了什麼新政策……
杜黎顏在「『金虎幫』與『月會』上海灘兩大勢力幫派昨夜於金沙碼頭火拚,雙方皆傷亡慘重』」這一社會新聞上注視良久,不動聲色端起甜粥。
沈時輕問:「晚宴你可要陪我同去?」
杜黎顏放下報紙,笑道:「我若不去,沈總還想帶別人去?」
沈時輕也笑,「晚上我讓老吳接你。」
杜黎顏道:「到趙公館來接罷,約了趙太太打牌。」
「好。」
沈時輕推椅子站起,上樓換衣服,挽着西裝外套下來,領帶由杜黎顏替他打,她很會系漂亮端正的「溫莎結」,私下裡練了多少次。
沈時輕把外套穿上,輕聲與她說再見。
他一走,杜黎顏轉身,吩咐李媽媽將她一口未動的甜粥收起來。
她另有車子,只是沈時輕不知道,替她開車的司機叫小海,是自己人。
一上車子杜黎顏就換了個人,撕開旗袍立領的如意扣,大鬆口氣。
小海自前排遞上一把槍,杜黎顏撩開旗袍,貼在外側大腿根。
小海還遞上肉燒餅,重辣,雙份肉。
杜黎顏兩眼放光,道:「小海,你簡直是我再生父母。」
她真不知道,甜膩膩的菜沈時輕為什麼永遠吃不夠。
當時失策,硬扮土生土長的上海人,只好在沈時輕面前犧牲一副自小的四川胃,裝作對甜食感興趣。
「李媽媽煮粥都要加糖,豈有此理!」她向小海抱怨,泄憤似的,狠咬一大口燒餅,濃香肉汁浸滿辣味,着實解饞。
順便脫了高跟鞋,把腿也翹起來,大咧咧一點一晃,「義父他老人家近來可好?」
小海回想邱金虎一手豬頭肉一手二鍋頭,點了點頭。
車子使進趙公館門前的樹蔭路,杜黎顏漱完最後一下口。
等到車子停下,趙家的僕從打開車門,杜黎顏從中走出,網紗禮帽,白狐披肩,衣着光鮮,妝容一絲不苟,端莊溫婉,宜室宜家。
趙太太候她已久,撲上來摟着她手臂叫「達令」,「你果真替我約上了那個法國來的設計師?」
杜黎顏笑道:「我哪敢騙你呀,時間不早,咱們這就過去吧,坐我的車子。」
她將趙太太高高興興哄上了車。
2
沈時輕的車子駛入商業街,未及停穩,一個人硬打開後車門,擠在他身旁。
沈時輕皺眉不悅,叫了聲「爸」。
中年男子長袍素凈,兩鬢夾雜零星白髮,這名震上海灘的「月會」大當家看上去眉目溫和,並不比別人多隻眼,甚至頎長優雅。
只是不經意抬頭,才從眸中透出名副其實的凌厲來,叫被他望着的人不自覺一凜,後脊發涼。
沈時輕道:「我不希望你三天兩頭來打擾我平靜的生活。」
「只要你還是我的骨血,這輩子就平靜不了。」程錚意道,「我這麼一大攤生意不還是得你接么?」
沈時輕:「我有自己的生意。」
「你媽留下的小作坊?」
「起碼很正當。」
「凡是正當的生意,都不掙錢。成家立業了,不為自己想,總該為妻兒想想。」
這句話不止是關心,更是要挾。
沈時輕低眉不言語。
「從前教你的手藝沒忘吧,幫我處理個人,」程錚意遞給他一封舞會請柬,「先練練手。」
沈時輕沒有接,抬頭正視父親,「別碰杜黎顏,她不知道我跟你的關係。」
「聽說了,」程錚意點頭,「教書先生的女兒,小家碧玉,家世清白,我很滿意。」
程錚意道:「相信你媽媽也會很滿意。」
提及母親,沈時輕目光陰鬱,「她在哪裡?」
程錚意再度將請柬往前一遞,上頭壓着一把Q。
沈時輕認命接下。
程錚意看小貓似的,「你的軟肋未免太多了。」
沈時輕道:「我不像你。」
「不,這才是你最像我的地方。」
沈時輕打開請柬看一眼,「殺這個人可以,讓你的人離杜黎顏遠點。」
程錚意:「我是在幫你保護你的女人。」
「我自己會保護。」
「還說不像我?」程錚意淡笑,一頓,道:「我知道你一直在找周家的女兒,可有眉目?」
「拿母親的下落來換。」沈時輕下車,摘下眼鏡放進口袋,眉宇間浮現的陰沉與程錚意如出一轍。
3
高級服裝店在新西路,剛開不久,十分注重客人私密,有些太太小姐不願人前量體,於是每人分配一個房間,裡頭瓜果咖啡點心俱全,還有貴妃椅可供小憩。
趙太太由那金髮碧眼的法國人引到貴賓房,杜黎顏挑一間不起眼的,抱一堆現成禮服,借口要單獨換衣,沒讓服務人員跟着進去。
她隨便挑一件露肩藍禮服換上,自手袋翻出假請柬。
房間在二樓,後頭連着幽寂小巷,她很輕鬆地翻窗,出巷口叫一輛黃包車,道:「去『金凱樂』。」
「紅幫」二當家新過門的姨太太今天生日,學時人崇尚西俗,廣邀各界名流,包下「金凱樂」辦假面舞會。
杜黎顏大大方方,給門口守衛看過請柬,拿出一隻黑狐狸面具戴上,混入客流之中。
舞會十二點開始,狂歡到半夜,這會兒客人尚未到齊,鄒茂林正跟姨太太在包間打得火熱。
着統一制服、戴白貓面具的招待生端着酒盤各處遊走。
杜黎顏不慌不忙,攔下路過的一個,拿走一杯香檳。
她啜一口,漫不經心看着那招待生的背影,心想「金凱樂」不愧是全城最大的銷金窩,隨便一位服務生都很拿得出手。
4
沈時輕穿着招待制服,剛給一位穿藍色露肩禮服的女士送上一杯香檳。
他背手走出很遠,仍感覺得到那位女士在盯着自己,且目光炙熱。
他壓了壓臉上面具,心想不愧是鄒茂林請來的客人,果然不正經。
上海灘各大幫派之間的明爭暗鬥由來已久,「金虎幫」與「月會」還有「紅幫」三派之間互相扯皮,程錚意這次讓他來殺鄒茂林,一是給予對手震懾,二是讓他在「月會」立信,將來有助於接手。
沈時輕微微嘆口氣,老一輩人從來便是這樣,固執己見,自以為用心良苦,不管這苦心小輩們想要不想要。
出神間,掌聲如雷,鄒茂林大腹便便,領着花樣年華的姨太太二樓現身,滿面春風得意。
是時候了,沈時輕拔槍,正欲扣動扳機,槍聲先響了。
有人搶他一步。
鄒茂林腦袋開花,眾目睽睽,從二樓一頭栽下,引起滿堂恐慌。
客人尖叫着往外跑,守衛保鏢們往裡沖,一時間慌亂非常,沈時輕銳利抬眸,只瞥見二樓閃過一抹藍。
杜黎顏趁亂離開「金凱樂」,不慌不忙原路返回,把槍和面具扔進服裝店後巷的垃圾桶。
她特意將趙太太引到這裡來,就是因為服裝店後巷離「金凱樂」只隔着一條街,從殺人到回來,只需要半個小時。
她將禮服脫下,混進那一堆衣服,另選一條金色的,趙太太正好在外敲門,「達令,你好了嗎?」
在趙家打牌到傍晚,杜黎顏今日手氣格外差,趙太太贏得癮頭勾出來,不肯放她走。
老吳在外多等半刻鐘,杜黎顏笑道:「不走不成了,時輕還在等我呢。」
出得趙公館,竟發現沈時輕也在車上。
「哎呀,這可遲了。」她歉意道,「我以為你會在家等我,今日下班倒是早?」
沈時輕道:「被人搶走一單生意,剩下都是瑣事,索性同老吳一道過來了。」
「什麼生意,要緊嗎?」
「香檳生意。」
杜黎顏心頭划過異樣之感,又說不上來,興許只是巧合。
她上車,膩膩歪歪,將頭倚在沈時輕肩膀。
沈時輕嗅到她身上的香,跟那位藍禮服女士奇異一致。
他心頭一凜,道:「你換香水了?」
應該是從藍禮服上沾染的香,高級服裝店儲存衣物,通常會使用香片。
杜黎顏沒想道沈時輕對香味如此敏感,輕巧道:「有嗎?哦,大概是今日同趙太太逛街,試了新香水。」
原來是巧合。
沈時輕在抬起她手背一吻,道:「想好給岳母大人送什麼禮物了嗎?」
禮物?岳母大人?杜黎顏心中警鈴大作。
想起來,這個月份,是她「媽媽」的生日,去年她臨時接到任務,來不及做別的遮掩,只好告訴沈時輕,是回娘家給「母親」過壽去了,還被沈時輕好一頓埋怨,說為何不叫他。
但問題是,杜黎顏忘記具體是哪天了,此刻含糊點頭,想着先應付過去。
偏沈時輕道:「到時我陪你一起去。」
杜黎顏:「好。」
不會是明天吧?
杜黎顏試探道:「你明天得空嗎?」
沈時輕:「你有事?」
好的,先排除明天,不然時間倉促,她來不及布置。
杜黎顏接着道:「不是什麼要緊事,後天辦也行。」
沈時輕:「後天上午給岳母過完壽,下午我還可以抽空。」
好極,她「媽媽」生日是後天。
杜黎顏暗鬆口氣,沈時輕:「不過你究竟有什麼事?」
「……」杜黎顏這口氣復又提起來,急中生智,「趙太太給我介紹一位老中醫,說看體虛是極好的,我想請他替你看看。」
「……」沈時輕看了眼前頭開車的老吳,壓低聲音道:「你覺得我哪裡虛?」
杜黎顏:「……」
沈時輕不禁開始反思,是不是自己每晚太溫柔,導致杜黎顏對他產生了不必要的誤會。
5
次日,小海領着一幫「金虎幫」小弟,緊着收拾一幢溫馨小院。
杜黎顏在旁監工。
小海忍不住問,「我不懂,堂堂金虎幫大小姐,為什麼要過得偷偷摸摸,讓沈時輕知道你真實身份能怎麼?他要敢瞧不起你,你一槍崩了他不就完了。」
「你是不懂,」杜黎顏道,「我瞞得千辛萬苦,不過是想來日等我報了仇,還有望凈手,只做沈時輕的太太。」
她一年多前,從重慶回到上海,就是因為邱金虎告訴她,程錚意遭人暗算,肺部中了一槍,雖然搶救及時,但也活不長了,她要報殺父之仇,可得抓緊。
「對了,程錚意有個私生子,你知道嗎?」小海道。
杜黎顏:「在哪?」
「不知道,反正大家都這麼傳,是程錚意早年間跟一位富家小姐生的。」
杜黎顏陷入沉默。
小海:「你想殺了那傢伙?」
杜黎顏:「不應該嗎?程錚意殺了我父母,我只殺程錚意自己,一個將死之人,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她一心只為報仇,至於給邱金虎當殺手,是為報答他的養育之恩,當年要不是邱金虎將她從大火里抱走,藏起來養大,她這會兒也是程錚意刀鋒下一縷孤魂。
花半天時間,院落布置停當,只差「杜父杜母」就位,好在這兩位是現成的,杜父是幫里一名會計,和他老婆剛好有個出嫁不久的女兒。
杜黎顏道:「勞煩二位從今天起拿這當家,拿我當閨女。」
「杜父」點頭哈腰,連聲稱「不敢」,杜黎顏道:「讓你當你就當。」
「但也別太當,」杜黎顏道,「尤其沈時輕面前,注意分寸。」
杜父顯然沒把握好這個分寸。
隔日沈時輕登門,沒喝酒還好,杜父不忘自己是民教小學老師,勉強裝一裝文化人,三兩杯下肚,杜父非要給沈時輕唱一段快板。
他就好這口。
這是沈時輕自成婚以來第一次正式見岳父岳母——結婚那天不算,他和杜黎顏舉行了西式婚禮,雙方親朋離得甚遠。
他不是在一個正常的環境長大,不曉得尋常的父母是不是都喜歡逢年過節的時候,給孩子表演才藝,是故聽得樂津津。
杜黎顏在「爸爸」露餡之前,趕緊找借口拉着沈時輕離開,發誓這輩子若非天塌地陷,再也不回「娘家」。
臨走,「杜母」將杜黎顏叫進卧房,「我跟你說幾句體己話。」
出得「杜家」,時間尚早,沈時輕問:「真要去看老中醫?」
杜黎顏心不在焉道:「去。」
杜黎顏惦記着邱金虎讓「杜母」告訴自己那幾句話,程錚意在德昌飯店,身邊只跟兩個保鏢。
這是程錚意難得的落單機會,錯過不知有沒有下次。
杜黎顏今日旗袍單薄,杜母給她的禮盒,上層是點心,下層是槍。
沈時輕無奈道:「一定要去?」
杜黎顏:「一定要去,那位老中醫很會針灸。」
「趙太太有沒有告訴你,老中醫自己尚且半瞎半聾,醫術很難讓人信服?」
半小時後,沈時輕坐在醫館的舊竹椅上一動不敢動,兩隻胳膊扎滿細針,趁老大夫回身收拾藥箱之際,咬唇看着杜黎顏。
杜黎顏忍笑道:「這個真沒有。」
「沈太太,以後別去趙公館了,換個人玩牌罷。」
「聽沈先生的。」
沈時輕問:「大夫,請問還需要多久?」
「走走?」大夫連說帶比劃,「不行,扎着針,不能走動。」
沈時輕:「……」
杜黎顏一步步朝外挪,德昌飯店就在三條街開外。
沈時輕扭頭看她,「你去哪裡?」
杜黎顏:「我想去取前段日子在『海瑞斯』定做的洋裝。」
「麻煩吳叔代你跑一趟不好嗎?」沈時輕低頭看一眼胳膊,「我很需要你在這裡陪陪我,萬一這是你見我的最後一面呢?」
杜黎顏為他的膽小笑彎了腰,「扎個針而已,死不了人。」
老大夫:「腎?放心吧,這位先生腎挺好的,不會有那方面的問題。」
杜黎顏:「……」
沈時輕:「……」
杜黎顏安撫在沈時輕肩上捏了捏,「女裝,不好麻煩吳叔,我自己去,萬一不合適還可以叫師傅們改一改。」
沈時輕拿臉蹭蹭她手背,「過路時注意安全。」
「好。」
「等等,」沈時輕提醒,「你要拎着點心去?」
「啊,給那邊店裡的師傅們嘗嘗。」杜黎顏緊握提籃把手。
杜黎顏剛走,等不及的吳叔進來道:「先生,程爺傳話來,說在德昌飯店等您。」
「現在?」沈時輕不耐煩,「他又想讓我為他做什麼。」
吳叔欲言又止,先生還不知道程爺命不久矣,他委婉勸道:
「先生總是對程爺這般防備,其實親生父子間哪有那許多的惡意,您要是不放心,我陪您一起去。」
「我自己去,你在此處等太太,她若回來找不見我,你就說我臨時想起有事,回公司去了,你負責將她安全送回家。」
「是。」
沈時輕抬一抬雙臂,「幫我拔下來。」
「這……」吳叔一時難以下手。
沈時輕:「扎個針而已,死不了人。」
吳叔:「……」
吳叔:「那您剛才那一出,純屬為了逗太太開心?」
沈時輕:「不行嗎?」
「……」
等老中醫忙完自己的回頭,醫館空空如也。
6
杜黎顏對德昌飯店的環境不是很熟,借口說要宴賓客,讓經理帶她仔細逛了個遍。
飯店前後統共有五個門。
五層樓外有防火梯,六樓七樓裝潢富麗,專為達官貴人所用,尤其七樓,全是套房包間。
其中一間,門口站了兩個保鏢。
7
沈時輕進門時,程錚意已經在等他,旋轉餐桌上擺滿菜,全是他愛吃的口味。
沈時輕:「什麼意思?」
程錚意道:「坐。」
沈時輕:「有話直說。」
「你媽媽寫了信給你。」
沈時輕一抿唇,坐下。
程錚意道:「鄒茂林的事你做得不錯。」
「人不是我殺的。」
「不是你?」
「有人快我一步,我也在查那人是誰。」
這等小事程錚意不放在心上,往沈時輕餐盤裡夾一筷子水晶蝦仁。
「從前太忙,疏忽了你和你媽媽,你小時候總埋怨我沒有個爸爸的樣子,不能好好陪你吃一餐飯。」
沈時輕明白過來,不覺感動,只覺可笑。
「此舉你若早上十年,我會很感激,現在你再這麼做,只是在浪費我時間。」
「母親的信呢?」
程錚意遞上一個信封,郵戳顯示是英國,裡頭除了幾張風景照,沒有隻言片語。
沈時輕:「這算什麼?」
程錚意:「大概想告訴你她過得很好。」
「你覺得我能信?」
「你可以不信,不輕信於人也是一個大當家該具備的能力,哪怕是身邊最親近的人。」
「我要母親的具體地址。」
程錚意微微一笑,雙手交握,擱在桌上,朝他傾身。
「……」沈時輕道,「我找到當年在周家帶過茜茜的一位保姆,她或許知道茜茜的下落。」
程錚意:「保姆如今人在哪裡?」
「重慶鄉下,已經派人去接了,」沈時輕道,「當年,你和周伯父,還有邱金虎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程錚意默然不語。
沈時輕道:「你要我接手「月會」,又什麼都不告訴我,憑什麼覺得我會情願為你賣命。」
程錚意道:「不是時候。」
「說點別的,」程錚意道,「你花大力氣打聽周茜的下落,就不怕黎顏知道了吃醋?」
這是明顯要岔開話題,沈時輕道:「黎顏真誠善良,心胸寬廣,斷不會吃這種無聊飛醋,再說我和周茜只是兒時情誼。」
沈時輕小時候,未被送出國之前,偶爾會去程錚意這邊小住,以程錚意管家的兒子的名義。
大人間的事情他鬧不明白,只隱約聽見,媽媽執意不同意跟爸爸結婚,所以他跟媽媽姓,除了他自己還有父母,沒人知道他是程錚意的兒子。
那時「月會」只有兩位當家,大當家是周茜的父親周子正,還沒有邱金虎。
沈時輕和周叔叔家的小女兒茜茜玩的很好,一日他被壞人尾隨跟蹤,是周茜帶他甩開壞人,躲進一間暗房。
小時輕怕黑,周茜將脖子上一隻墨綠色細長手電筒摘下來,一開一合逗他,末了道:「給你啦,你再害怕的時候,就把這個握在手上。」
那年頭,手電筒不常見,更遑論是如此小巧精細的舶來品,小時輕稀罕的不得了。
憶及往事,沈時輕道:「我只是想確認她還活着。」
「我可以進去看看嗎?」杜黎顏站在走廊,指着保鏢把守的房間,「看來看去還是覺得這間最好,我家先生喜歡住中間的位置。」
「我只要去套房的隔間參觀一下就好,絕不打擾裡頭的客人,」杜黎顏體貼道,「當然,如果實在不方便就算了,我再去別家飯店轉轉。」
經理糾結一陣,裡頭的大人物誠然不敢得罪,卻也不願丟失杜黎顏這一樁生意。
他看杜黎顏柔柔弱弱,人畜無害,掏出備用鑰匙,「您在隔間看看罷了,其實隔間和主間布局差不多。」
杜黎顏溫婉笑道:「多謝。」
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毯,走路無聲,杜黎顏進隔間,借口想喝咖啡,將經理支走。
房間隔音效果非常好,隔壁響動輕而又輕,房間與房間之間有道門,上了鎖。
不過對杜黎顏來說,門上裝飾的圓形獅頭鐵環就夠用了,她拔下髮夾,輕易將鐵環卸下,透過拇指大小的圓孔,窺視隔壁。
程錚意在跟一個人說話,那人背影模糊不清。
杜黎顏把槍口對準圓孔,平穩了下呼吸,她過手的人命不少,心緒如此澎湃還是頭一回。
機會只有一次,她深知。
8
槍響了,沈時輕猛地將程錚意撲倒在地,子彈擊中程錚意身後的牆皮,沈時輕立時拔槍反擊。
門頃刻被射穿,杜黎顏恨得咬牙,就地一滾,爬出七樓,躍下五樓的防火梯,飛快閃身。
沈時輕驚魂未定,心有餘悸,看着坐在地上的程錚意,「你又惹了什麼仇家?」
程錚意鎮靜攤手,「我的仇人跟我吃過的飯一樣多。不過,你下意識的反應是保護為父,為父很欣慰。」
沈時輕對這樣的父親無話可說,轉頭揪住聞聲趕上來的經理。
經理自知闖禍,戰戰兢兢道:「是一位很體面的太太,並非我們這裡的熟客,她、她自己說她是趙大使的夫人。」
沈時輕:「……」
光是這兩日,趙太太在他耳邊出現的次數,未免也太多。
沈時輕走到隔間,梭巡一圈兒,在靠窗的地方,拾起一隻髮夾。
程錚意走過來,見慣不怪,「常有佳人潛進我熟人的身邊做姦細,伺機殺我,這位『趙太太』多半也是如此。」
沈時輕悄然垂手,握緊那隻髮夾,沒發表任何意見。
程錚意的話像一根刺扎在了他心上。
姦細。
8
杜黎顏進「海瑞斯」以後,經人提醒才發現自己髮夾不見了,為防萬一,她趕緊又去買一隻。
這天她從「海瑞斯」回到醫館,聽吳叔說沈時輕臨時回公司去了,有些失落,但也沒說什麼,去找別的牌搭子消遣一下午。
天黑才回去,不想沈時輕坐在客廳等她。
其實沈時輕從德昌飯店出來哪也沒去,在家苦思一下午,想近來杜黎顏種種不對頭的行徑,想她身上那些輕擦的傷痕……她說不小心跌跤摔的。
他還想了與杜黎顏的初遇。
一年半以前,程錚意五十大壽,在新西路上開宴,沈時輕不想去,向來不摻和父子關係的母親猝不及防說了句——
「你還是去一趟,我知道你不想跟你爸爸扯上任何關係,即便不公開露面,你爸爸見了你也高興。」
他看在母親的面子上去了,私下對程錚意說幾句祝詞,之後寧可退出來到對面咖啡館看閑書。
杜黎顏是咖啡館裏的店員,同為店員的一個女孩子遭到外國佬的調戲,杜黎顏幫那女孩子將咖啡潑在外國佬臉上。
外國佬氣急敗壞,說話嘰里呱啦,沈時輕上前替兩個女孩子解了圍,問杜黎顏,「你這麼對待客人,不怕老闆知道扣你薪水?」
杜黎顏道:「我是第一天上班,本來也沒薪水。」
沈時輕不禁失笑。
杜黎顏道:「剛才謝謝你,你跟那洋鬼子說了些什麼。」
沈時輕:「說我是這裡的老闆,你欺負我店裡的女孩子,沒被潑熱水已是走運。」
杜黎顏瞪大雙眼,「原來你這麼有錢。」
「還好。」其實咖啡館所在的一整棟百貨樓都是他的。
沈時輕:「你好像一點都不怕我。」
杜黎顏:「你是個好老闆,又不是周扒皮,我怕你做什麼。」
「有道理,你在看什麼?」
杜黎顏不斷朝對面的名利場張望,「聽說今日那裡頭有位大人物在過壽,我很想進去見見世面。」
「那怎麼不去?」
「你沒看到處都是保鏢,我沒有請柬。」
沈時輕想以身說法,告訴她那裡頭沒什麼好玩,杜黎顏忽然激動抓住他手,「敢不敢跟我一起做兩個小毛賊,偷溜進去大吃一頓?」
沈時輕看着她放光的臉,改了主意,說:「我知道繞過這條街後面有個小門,那裡人少,跟我來。」
……
由此相識、相知、相愛。
往事如潮,沈時輕想不通哪一步出了差錯。
如果她是姦細,那他又是什麼。
他聽見腳步聲,抬頭,目光有意無意落在她鬢邊,看到那枚發卡仍在,他彷彿大難不死,倍感僥倖。
杜黎顏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走過去勾着他脖子,「怎麼心事重重?」
沈時輕勉強一笑,將她手摘下來,避開她的吻。
9
沈時輕不對勁。
轉天早上沈時輕出門,杜黎顏放下報紙,頭條赫然是「『紅幫』大當家懸賞十萬大洋賞找兇手,為兄弟鄒茂林報仇。」
杜黎顏問:「李媽媽,你覺不覺得先生有事瞞着我?」
李媽媽想了想,說:「昨日先生在沙發上枯坐一下午,一動不動,怪嚇人的,我還以為你們吵架了。」
杜黎顏一愣,所以沈時輕沒去公司?
李媽媽還說,「先生手裡一直握着什麼東西,我擦桌子時候看到半截,像一個女人用的首飾。」
「所以他非但沒去公司,還撇下我去見了一個女人,還跟那個女人鬧了矛盾,回來發作在我身上?」杜黎顏心道,「反了他了。」
怪不得最近他言行舉止透着反常。
杜黎顏舉步上樓,走廊盡頭是沈時輕的書房,平日杜黎顏不大往這裡進。
如果沈時輕有秘密,肯定藏在此處。
書房收拾得乾淨整潔,杜黎顏先在書架找了一圈兒,又將目光投向書桌上鎖的抽屜。
杜黎顏尊重沈時輕,誰還沒有點自己的小秘密,好比她本名叫「周茜」,是「月會」已故大當家的女兒,「金虎幫」現今大當家的義女。
但如果這秘密事關另一個女人,那就另當別論了。
這種抽屜暗鎖對杜黎顏來說小菜一碟,撬開不費力氣。
左邊抽屜,放着幾分生意上的文件,最上層有個打開的信封,裡頭幾張外國風景照,沒什麼價值。
杜黎顏原樣放回,打開另只抽屜,先是看到一隻墨綠色小手電,像是孩子的玩具。
杜黎顏盯着這隻手電,腦子裡閃過一些畫面,是一個小女孩在奔跑,這隻手電就掛在她頸子上,一晃一晃。
她還沒想清楚這些奇怪的畫面從哪裡來,就被抽屜里一張相片吸引去了目光。
杜黎顏西像被雷劈了一樣,一動也動不了。
那是一張合照,年輕的程錚意和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她眼熟非常,但想不起來是不是與他見過,她五歲之前的記憶隨死去的父母一起葬在大火里了。
是不是見過已經不重要,這孩子的眉眼與沈時輕十分相像,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杜黎顏被這巨大的打擊沖得發矇。
怎麼可能呢?
她嫁給了殺父仇人的兒子?
為什麼會這樣?
沈時輕知不知道她是周茜?
不,他應該不知道,如果知道,他怎麼會同她結婚?
杜黎顏繼續翻下去,看見抽屜角落裡躺着一枚髮夾。
跟她遺失在德昌飯店的髮夾一模一樣。
所以昨日在飯店跟程錚意對談的人是沈時輕,朝她開槍的也是沈時輕。
平日里斯文的沈時輕,槍法凌厲的沈時輕,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杜黎顏捏緊那枚髮夾,他早已對她起了疑心,卻寧願在沙發枯坐一下午,也不願意將心底的疑惑坦誠相告,說明他已經不信任她。
涼意席捲全身,杜黎顏抱緊手臂。
角落裡的大擺鐘驟然報時,杜黎顏一個激靈,回神,想起今日約了邱金虎,拜託他查程錚意那位私生子的下落。
此刻看來,倒是沒有必要了。
杜黎顏還是決定跟邱金虎見一面。
邱金虎五十來歲,人如其名,粗獷如虎,威風刻在臉的橫肉上。
他沒有指責杜黎顏在德昌飯店失手,而是同情望着她。
杜黎顏直接問:「是沈時輕?」
邱金虎點點頭,目光多了份關懷。
杜黎顏最後確認一遍,「十五年前,覬覦大當家的位子,背叛我爸爸,殺害我父母的人真是程錚意?」
邱金虎發出粗嘆。
杜黎顏死心。
她深吸口氣,平靜道:「給我一把新槍。」
10
沈時輕辦公室。
吳叔將一隻絲絨盒送上,「鴿子蛋」透光晃眼。
「這是您三個月前為太太定製的結婚周年禮物。」
沈時輕問:「你去過杜家了嗎?」
吳叔點頭,「沒抓到人,對方已經撤了。」
足以說明問題。
說明杜黎顏有問題。
吳叔:「『金虎幫』的人在到處找你,程爺讓你這兩天多加小心……先生,要不要把太太的事情彙報給程爺?」
沈時輕想也不想,「不要。」
頓了頓,他補充,「我自己可以解決。」
吳叔:「只是提醒你,如果太太真是邱金虎的義女,『金虎幫』跟『月會』可是死敵,水火不兼容,對敵人手軟,就是對自己殘忍。」
「我知道,你先出去。」
吳叔關上門。
沈時輕盯着那枚鑽戒,出神許久。
該面對的還是要面對。
問題不會因為一時的逃避就自己消失。
沈時輕拖到很晚回家,發現家裡的僕人都不見了,只剩下杜黎顏自己。
滿客廳紅玫瑰,嬌艷似滴,長餐桌上擺着燭光晚餐,留聲機里響着《月光奏鳴曲》
杜黎顏穿着緊身絲質旗袍,妝容妖冶,紅唇艷艷,腰肢不堪一握。
沈時輕像誤闖了妖精窩。
杜黎顏上來,賢惠地要替他脫外套,沈時輕提防後退一步,微笑道:「不勞煩太太,我自己來。」
他隨口問:「今天是什麼日子,晚飯如此隆重。」
給你送葬的日子。
杜黎顏道:「我懷疑你在外頭有了個女人,李媽媽教我要挽回你的心。」
沈時輕入座的姿勢一頓,「這都哪跟哪……」
「如果你真的在外頭有個女人就好了,」杜黎顏打斷他,起身為兩人倒紅酒,「這樣我就可以跟你大吵一架,沈時輕,咱倆還沒吵過架吧?」
「沒有。」
「吵架好啊,吵架可以促進感情,我哭哭啼啼,罵你變心,逼問你那狐狸精是誰,你愛她還是愛我……」
「愛你。」沈時輕道。
沈時輕道:「那你愛我嗎?」
杜黎顏道:「愛。」
沈時輕看着杯中微晃的酒,血液似的濃。
「我認為愛的前提是互相坦誠。」
「那是婚姻的前提,」杜黎顏道,「愛不需要前提,有時候為對方去死,也是愛的一種。」
「你想我為你去死?」
「酒里有毒,你試試呢?」杜黎顏舉杯。
沈時輕隔空與她碰杯,酒未及入口,迎面飛來的餐刀已將酒杯炸穿。
兩人同時拔槍。
杜黎顏:「你還真敢喝?」
沈時輕冷靜與她對峙,「太太的話怎敢不從,如果你還認我這個丈夫的話。」
杜黎顏左手抓起一把鋼叉,「不是很想認。」
沈時輕搶着去開燈,杜黎顏直接將頭頂吊燈擊個粉碎,玻璃碎片散落一地,客廳只剩四盞蠟燭。
燭光幽微,鋼叉擦着沈時輕的耳朵飛過,沈時輕偏頭一躲,他身後的油畫遭了大殃。
沈時輕怒道:「我的莫奈!」
杜黎顏:「不用心疼,假畫。」
「什麼?」沈時輕震驚,「這不是你從拍賣會上買來送我的嗎?!」
「說了你就信?」杜黎顏,「我還不是為了替你省錢。」
「想省錢你倒是不要每天出去打牌,請問你迄今為止贏過一次嗎?」
杜黎顏:「……」
又一柄飛刀朝沈時輕扎來。
杜黎顏:「我輸怎麼了,不滿意你早說啊。」
沈時輕:「好,我說。」
沈時輕:「你接近我的第一天,就是為了殺程錚意,你一早就知道我跟他的關係,卻還是選擇嫁給我,對嗎?」
杜黎顏:「你這麼想我?」
「不然呢?」
「……你說得對,我不但要殺你爸,我還要殺你,我說愛你都是騙你的,我對你沒有一絲感情。」
槍響,杜黎顏矮身躲到餐桌底下,「沈時輕,你跟我來真的?!」
沈時輕怒不可遏,「邱金虎究竟給了你什麼好處,讓你為他賣命到這種地步,你甘願做姦細,背叛我,傷害我,刀口舔血,到處殺人,也不願意做沈太太。」
「閉嘴,」砰砰兩槍,「沒人比我更懂被背叛的滋味,你沒有資格跟我提『背叛』。」
杜黎顏連番射擊,步步逼近,「難道你對我就是全心全意嗎?裝得一副溫文爾雅,拿鋼筆都費勁,背地裡槍法准狠。」
沈時輕道:「我槍法若是准狠,你這會兒已經是一具屍體了。」
「那來試試,朝我開槍,反正你喜歡莫奈都超過喜歡我。」
「胡說,我是因為你送我莫奈的畫,才開始喜歡莫奈,我原來喜歡梵高。」
杜黎顏:「……」
杜黎顏:「哦,咱們卧室里梵高那幅也是假的。」
沈時輕:「這我知道。」
「你知道?」
「過於假,我怕你知道自己被人騙了傷心,才不忍戳破你。」
杜黎顏:「……」
沈時輕:「你有什麼東西是真的嗎?」
杜黎顏:「沒有,我痛恨絲襪,不喜歡高跟鞋,不喜歡你ml的姿勢。」
「最後一句過分了,勸你收回去!」沈時輕道,「我也不喜歡你的品味,你每次都買紅玫瑰,俗氣。」
「現在嫌我俗氣了,結婚之前追我那會兒是誰說我率真可愛來着?」
「搞清楚,你先追的我。」
「你先追的我!」
「你先。」
「你先!」
子彈打光了,杜黎顏果斷棄槍揮拳,在古典音樂的流淌中與沈時輕展開肉搏。
遍地玫瑰花混着玻璃碴,兩人從客廳打倒二樓走廊,又抱着從樓梯滾回客廳。
到最後筋疲力盡,傷痕纍纍,花香滿身,四處狼藉。
沈時輕躺在花瓣堆里氣喘吁吁,杜黎顏不服輸壓在他身上,軟綿綿揮下最後一拳,硌到他西裝褲口袋一硬物。
杜黎顏以為他藏了什麼暗器在身上,玩命去奪,沈時輕玩命護,絲絨盒子在兩人手裡飛出去,戒指在透窗的月光下一閃,掉進玫瑰花堆,不見了。
短短一瞬,杜黎顏看清了那是什麼,「鴿子蛋?幾克拉?」
沈時輕冷哼。
杜黎顏投身花堆。
沈時輕氣道:「不是送你的。」
杜黎顏推他一把,「別閑着了,幫忙找。」
「……」沈時輕認命爬起來。
兩人開始滿地扒拉玫瑰花。
杜黎顏道:「我也不喜歡外國的音樂,比如現在這首肖邦的什麼奏鳴曲。」
沈時輕:「這是貝多芬的,我謝謝你。」
「分都分不清,所以不喜歡。」
沈時輕:「我不喜歡你穿蕾絲睡衣。」
杜黎顏:「太好了,我也不喜歡,要不是為了誘惑你。」
沈時輕:「……」
杜黎顏:「我不喜歡看報紙,每次假裝在看,其實是為了找我義父在廣告欄給我留的暗號。」
「我就知道鄒茂林是你殺的。」
「就?」
「那天我也在『金凱樂』,看到你穿藍色禮服。」
杜黎顏跳起來,「你是那個端香檳的男招待!」
沈時輕:「說到這裡我想請問,你一個有夫之婦,為什麼要盯着男招待看那麼久?」
杜黎顏:「……」
沈時輕:「啊?沈太太?」
杜黎顏怒道:「我璀璨奪目的大戒指找到沒有?!」
「暴跳如雷只能掩蓋你心虛的事實。」
「自己吃自己的醋只能說明你幼稚,沈先生。」
沈時輕:「……」
他將戒指從花瓣底下捏出來。
杜黎顏眼睛一亮,手刀來奪,沈時輕胳膊後揚,杜黎顏跌在他身上,他順手摟住她腰。
杜黎顏拿到戒指,被他鎖進懷裡。
「還打嗎?」
「不打了,」杜黎顏在他唇上淺淺一吻,「最後一條,我在重慶長大,不愛吃甜菜。」
「重慶?」沈時輕稍稍恍神,一併冰涼匕首貼緊他咽喉。
外頭剎車聲響起,小海鳴了三聲喇叭。
杜黎顏道:「你得跟我走一趟了,親愛的。」
10
上海的夜深沉。
沈時輕坐在汽車后座,無視頸間的匕首,問杜黎顏:「你舉得累嗎?」
說完,替她揉了揉胳膊。
杜黎顏:「……」
杜黎顏肅聲道:「注意你的身份,人票。」
沈時輕:「你在重慶長大,為什麼會說上海話?」
杜黎顏:「你此時此刻該問的是,要把你帶到哪裡去,為什麼綁架你。」
這有什麼好問,沈時輕道:「你想拿我做餌,釣程錚意這條大魚。」
「既然知道,就乖乖配合,不然我……」
「所以為什麼?」
杜黎顏:「……」
杜黎顏:「我家裡有長輩是上海人。」
「你為什麼非殺程錚意不可?」
杜黎顏:「為了錢。」
沈時輕:「有沒有更敷衍一點的答案?」
杜黎顏:「不滿意婚姻現狀,想通過殺公公得獲人身自由。」
沈時輕:「還是『為了錢』比較有說服力。」
「抱歉,我不會讓你殺程錚意。」沈時輕驀然扭頭,杜黎顏嚇了一跳,下意識撤手,沈時輕趁機跳車。
小海猛地一剎,杜黎顏追出去,已不見沈時輕影蹤。
11
三天後。
一輛黑車等在咖啡館門口,中年婦人推門走出,上車之前,局促回頭往店裡看了一眼。
那位看似和氣,自稱小姐丈夫的先生倒沒有為難她,還答應幫她在上海老家安置。
但她總感覺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話。
「這相片上頭可不就是我家小姐。」
「十五年前,出事那天我出去買東西,走到街口,忽然聽見兩聲槍響,緊接着家裡就燒起來了,邱爺抱着小姐跑出來,小姐怎麼也叫不醒,後來送到醫院,醫生說她是受了什麼什麼刺激,好不容易醒了,小姐除了父母的死狀,別的事竟一點也想不起來。」
沈時輕盯着面前杜黎顏的相片,不敢相信找了很多年的周茜就在自己身邊,不過是換了名字身份。
怪不得她把他忘了。
「小姐出院以後,邱爺說上海不安全,我重慶那邊有親戚,邱爺讓我帶着小姐去避一避,他隔段時間就來看小姐,說程爺篡改周爺的遺囑,獨吞了周爺所有的私人財產,掌控『月會』,勢頭無兩。」
「等小姐大一些,邱爺又給她安排了很多老師,我覺得小姑娘每天玩刀打槍太危險了,勸過幾次,但小姐說一定要為父母報仇,手刃仇人。」
「直到一年半以前,邱爺來電話說程爺沒多少活頭了,讓小姐回上海……」
就是這句,讓沈時輕驟然變了臉色。
婦人吶吶住口,不敢再說下去。
很久,沈時輕緩過來,彬彬有禮對她說了聲謝謝。
12
不到萬不得已,沈時輕不想踏進程錚意的房子一步。
車子駛過花園門前的路。
程錚意正請了梨園翹楚在花園涼亭唱崑曲,看見沈時輕來很是高興。
「你臉色不好,是遇到了什麼難題?」
沈時輕道:「問題不大,不過是從別人口中知道了我父親即將到來的死期,以及我太太遇人不淑,嫁給了自己殺父仇人的兒子。」
程錚意笑了笑,「那你有點慘。」
「你可以早點告訴我。」
「早告訴你,你就會因為同情和孝心接手『月會』,而不是打心底里願意。」
「『月會』對你來說就這麼重要?」
「比命重要。」因為這裡頭有周子正的心血。
醫學上的事沈時輕不懂,只是憑着本能說:「我知道有很多人……很多人就算只剩一個肺也能活。」
「應該不包括我,」相較於沈時輕快要壓抑不住的情緒,程錚意要從容得多,「醫生說我的肺就像一隻扎滿窟窿眼的氣球,等什麼時候氣撒沒了,我也就到頭了。」
「我跟你媽媽商量過了,都決定不告訴你,這是我和她這輩子意見最統一的一次。」
沈時輕:「所以她就一聲不吭地離開了上海?」
「你還不知道她嗎?脾氣上來,連我都要聽她的,她說可以跟我生離,但絕不接受死別,她寧可到一個看不見我聽不見我的地方去。」
程錚意嘆氣,「等我真到了那一天,你不要把我的死訊告訴她。」
「好。」
「你剛才說,我是黎顏的殺父仇人,這是怎麼回事?」
沈時輕言簡意賅,「杜黎顏就是周茜。」
程錚意:「……」
他反應過來,「我殺了周子正?誰說的,邱金虎?胡扯!」
「你真的沒有嗎?」
「我像是會背叛兄弟的人?」
沈時輕:「反正杜黎顏現在這麼認為,你不擇手段,霸佔她父親的位子,私吞她家家產。」
「她不會因此跟你離婚吧?」
「沒有,她想殺了你。」
「那就好。」
沈時輕:「……」
程錚意:「你這個不討女人喜歡的性格,隨我,很難再討到別的老婆。」
沈時輕:「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
程錚意:「我也不是。」
沈時輕咬牙,「怎麼才能證明你是清白的?」
程錚意想了想說,「證明不了,周子正死的時候我在外地,客觀來講,當時如果周子正暴斃,最大的獲益者的確是我。」
「而我之所以會去外地,是因為跟周子正大吵了一架,差點動真格,我才決定出去消消氣,當時幫里好些兄弟都看見了,結果我離開第二天,周子正就死了。」
沈時輕:「遺囑是怎麼回事?」
程錚意:「我還想問問周子正,他是不是有毛病,我缺他那仨瓜倆棗么?他的錢我一分沒動,想着找到周茜以後還給孩子。」
說著程錚意嘴一撇。
「……這下等我到那邊見了周子正,肯定要被他指着鼻子笑了,時輕,答應我,你的錢是你老婆的,你老婆的錢是你老婆的,咱們家的男人吃虧吃到死,也絕不吃一口軟飯,好吧?」
沈時輕:「……」
「你不了解周子正,」程錚意搭在膝蓋上的指尖微蜷,「他那個人心眼又死又實在,人家對他一分好,他恨不得拿出十分來還給人家,邱金虎就是這麼被他帶到上海來的。」
甚至就連程錚意自己,也是被周子正拐上了這條賊船。
認識周子正,是他帶着幾個人向資本家為工人們討薪,程錚意作為資本家的少爺,出於好奇,站在一邊看。
周子正被資本家雇來的打手打得臉腫血流,破糟爛污,一回頭,一抬眼,看見程錚意,根正骨直,白白凈凈。
程錚意蹙了眉頭,周子正卻朝程錚意咧嘴笑了,齜出一口大白牙。
潑皮無賴、腦子簡單、不知天高地厚、毛病一大堆,是程錚意對周子正的所有評價,問他後來有改觀嗎?
沒有。
可他還是朝他伸了手。
周子正得寸進尺,理直氣壯將他納入麾下,明明年紀比他小,還非要罩着他,說我是大當家,你是二當家。
大當家是打頭陣的將軍,二當家是後營里的軍師,是將軍的主心骨。
當時怎麼就想不開應了他呢?
從幾個人的小門戶發展成幾千幾萬個人,那麼多年出生入死,風雨共濟,等他回頭,小半輩子已經過去了。
「我永遠不會背叛周子正。」
沈時輕:「那你為什麼跟他決裂?」
「沒有決裂,」程錚意重申,「我只是離開一陣子,誰叫他拿槍指我。」
沈時輕:「……」
他心道:「杜黎顏也拿槍指我來着,我生氣了嗎?」
沈時輕:「在周叔叔看來,你們只是吵架嗎?」
「……」程錚意道:「未必,我當時在氣頭上,跟他說這輩子別再見了。」
程錚意:「你評評理,邱金虎沒來之前,周子正什麼都聽我的,邱金虎來了以後,周子正就跟中了邪似的。」
「當壞人可以,但有些東西絕對不能碰,這是我的底線,邱金虎背着我慫恿他私販煙土,這種髒錢是人該掙的嗎?」
「甚至周子正自己也抽上了,他屢次答應我要戒,每次都食言,他自甘墮落,我不該對他失望嗎?我跟他說要麼徹底擺脫這東西,要麼這輩子都別來見我,我有錯嗎?」
沈時輕:「沒有錯。」
程錚意:「謝謝,這是你跟我說過最有孝心的話。」
他話鋒一轉,「你還是太年輕,被人跟了也不知道。」程錚意轉向身旁花叢,「還不出來嗎?那裡頭蚊蟲可多。」
沈時輕:「……」
杜黎顏站出花叢,手裡舉着槍,瞄準程錚意。
「你……」沒說完沈時輕就明白了,杜黎顏是跟他的車來的,或者說藏在他的車底。
多危險,他惱怒地瞪着她。
杜黎顏沒讓他失望,另只手的槍瞄住了他。
沈時輕:「……」
家裡的保鏢很快圍上來,程錚意擺了擺手,和藹看着杜黎顏,「第一次跟兒媳見面,沒想到居然是以這樣的方式,實在是……你不禮貌。」
杜黎顏:「……」
杜黎顏對沈時輕:「你老了不會也這麼刻薄吧?」
沈時輕:「我盡量不。」
「孩子,」程錚意道,「我剛才和時輕說的話你應該也聽到了,周子正確實不是我派人殺的,你可以把槍放下,陪我喝杯茶嗎?」
杜黎顏冷笑,「我一個字也不信。」
程錚意:「邱金虎的一面之詞你就信?」
杜黎顏:「信。」
程錚意:「……」
沈時輕還是頭一回見親爹被噎的說不出話來,雖然不應該,但還是爽到了。
沈時輕:「不怪她,她被邱金虎灌輸了十幾年的仇恨,一時調轉不過來。」
杜黎顏無差別攻擊,「我用你幫我找補?」
沈時輕:「……」
程錚意道:「我一個快死的人,有什麼必要撒謊,你如果只有殺了我才能舒心,請便。」
「沒有這麼便宜,」杜黎顏道,「你放心,我會讓你兒子給你陪葬,就像當年你對我父母那樣。」
程錚意寵溺一笑,要不說這些小輩,只有個空架子就敢出來下唬人了,「真對他下得去手,你又何須等到現在。」
「不如我來幫你。」話音未落,程錚意突然變臉,從茶桌底下拿出一把搶,冷漠對準沈時輕,扣動了扳機。
千鈞一髮,杜黎顏飛撲上前,抱住沈時輕。
槍沒響。
程錚意笑說:「大意了,忘記裝子彈。」
杜黎顏手還攀在沈時輕身上,兇狠回頭,怒視程錚意,冷汗這才下來了。
沈時輕回抱她道:「我老了一定不會這麼狡詐。」
杜黎顏掙了兩掙,沒掙動,氣急敗壞,「那可說不準。」
「你跟我一起變老,看看不就知道了。」
「我才不跟你白頭偕老!」
程錚意靜靜看了他倆一陣,忽然出聲,道:「本來我不想說,但現在也沒有別的辦法。」
二人停下。
程錚意:「茜茜,其實你不是周子正的親生女兒,周子正忽然有一天來跟我說,他醉酒以後跟一位姑娘發生了關係,他要娶那位姑娘,也就是你母親。」
「周子正和她結婚沒幾個月你就出生了,這時候周子正才知道自己上當受騙,但他什麼也沒說,仍高高興興認了你做女兒。」
「這件事邱金虎也知道,他沒有告訴你嗎?」
「如果他沒有告訴你,只是一味驅使你來找我報仇,證明不了我的清白,是不是至少說明邱金虎對你別有用心?」
程錚意說完,便坦然地坐回去,繼續聽戲,不管身後小兩口臉色難看成了什麼模樣。
「別跟着我。」杜黎顏推開沈時輕,遊魂一樣走了。
沈時輕問:「你說得都是真的?」
程錚意:「半真半假,茜茜的身世是真的,邱金虎不安好心也是真的。」
「假的那一半是什麼?」
「邱金虎不知道周茜的身世,這件事活着的人里,只有我知道。」
沈時輕:「你利用黎顏?」
程錚眼底一片陰寒,「算是吧,我走之前,必須拉着邱金虎一塊下地獄。」
12
德昌飯店。
邱金虎在保鏢簇擁下進了套房,道:「你這孩子,有事家裡說不成嗎?非得這麼鋪張。」
杜黎顏守着滿桌酒菜,沒有像往常那樣站起來賣乖。
邱金虎繃著臉入座,「這是第幾次了,姓程的居然還活着。」
杜黎顏道:「小時候的事情,我都想起來了。」
邱金虎拿筷子的手頓在那裡,片刻,面不改色夾了片牛肉,「你都想起什麼來了?」
杜黎顏什麼也沒想起來,「我身上的秘密,你拿我當棋子,我爸爸和你之間的矛盾,姆媽聽到的兩聲槍響,大火……」這些都是從程錚意那裡得來。
她故意說得籠統,又擺出十足的痛恨,「你自己做過什麼事,還需要我一一複述給你聽嗎?」
杜黎顏:「還是我到幫里各位叔伯面前去說?」
金虎幫發展到現在,不乏當年周子正死了以後,相信程錚意是兇手,被邱金虎趁機離間,分走的「月會」元老的幫襯。
邱金虎「啪」地啪了筷子,以為她真的想起來了,那件事一直是扎在他嗓子眼裡的魚刺。
「我能怎麼辦,是周子正要殺我在先,他跟姓程的抬杠心裏不痛快,喝醉了卻把我叫過去鬧,讓我把手頭的貨都銷毀,都不是退,是銷毀。」
「你知道那些貨值多少錢嗎,就因為程錚意一句不行,我半年多的心血就得拋得一滴不剩,周子正願意自己傾家蕩產,底下兄弟們怎麼辦,難道都跟着喝西北風?」
「我不同意,周子正就要殺了我,我、我當時……我當時也喝多了……」
「所以你就先下手為強,殺了我父母?」
「你媽媽我可沒想殺,是她自己聽見動靜撲上來跟我拚命,我槍走火了才……」
「你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殺完人再放一把火,掩蓋所有證據,再嫁禍給程錚意,這樣一來,『月會』就是你三當家的了,但你沒有那個本事,低估了程錚意,他一回來,大部分人還是死心塌地選擇追隨他。」
杜黎顏控制不住聲音里的顫抖。
「你為什麼不把我一起殺了,為什麼要把我養大,為什麼每年還大老遠跑到重慶,給我過生日,給我講故事,給我所有我想要的玩具,教我這個那個本事,為什麼?」
「因為你當時太小了,你就站在門口,用天真的大眼睛看着我,我能把你丟進火里還是殺了你?你也是我從小看着長大的,我下不去那個手!」
「可是你騙我!你訓練我去報復程錚意,因為你知道程錚意無論如何也不會對周子正的女兒下手。」
杜黎顏兩眼通紅。
「你樂得見我扮成杜黎顏,這樣我若殺不了程錚意,反被他打死,他知道我是周茜的身份以後就會追回莫及,或者他先知道我的身份,我再把他打死,怎麼樣你都不吃虧,是嗎?」
邱金虎怒道:「程錚意該死!如果沒有他故作清高,也就沒有我和你爸爸那番爭執,我又怎麼會做下錯事,程錚意本就是罪魁禍首!」
「茜茜,」邱金虎站起來,「我無兒無女,從你抱着我脖子叫我爸爸開始直到現在,這麼多年,你早就是我的親生女兒了,我所擁有的一切,將來都是你的,你原諒我這一回,好不好?」
杜黎顏拔出槍來,「不好。」
邱金虎直直望着她,發狠一笑,將她看穿,「那你開槍打死我吧。」
杜黎顏牙關緊咬,攥槍的手滿是汗。
外頭的槍反倒響了,混亂不堪,邱金虎回頭,程錚意踏過滿地屍體,一句廢話沒有。
槍響,邱金虎倒下那一瞬,轉回杜黎顏的方向,最後看了她一眼。
杜黎顏懷着複雜的心情,看向程錚意。
程錚意蒼冷的像一尊神,淡淡道:「周子正的仇,得我來報。」
這一刻,杜黎顏非常非常想念沈時輕,突然覺得貝多芬其實也沒那麼糟糕。
她疲憊轉身,沈時輕站在她身後。
13
程錚意病逝在深秋。
送葬這天下了雨,杜黎顏裹緊黑毛呢大衣,一旁打傘的沈時輕將她往身邊摟了摟。
兩人並肩離開墓地。
沈時輕忽然抬頭,望向遠處。
杜黎顏順着他目光看過去,一個女人插着大衣口袋站在那裡,黑傘遮去大半面容,只能看到她嬌艷的唇。
她也看到了小兩口,但沒有一點過來的意思,轉身離去,背影透着淡漠。
杜黎顏:「你媽?」
沈時輕:「嗯。」
「說實話,我一直挺佩服她的。」
沈時輕有種不好的預感,「佩服她什麼?」
杜黎顏:「對你爸愛搭不理的態度。」
沈時輕:「佩服可以,請止於佩服。」
杜黎顏:「你怎麼知道我下一步是想要效仿?」
沈時輕:「不,你不想。」
杜黎顏:「我想。」
「你不想。」
「我想。」
「你不想。」
杜黎顏:「打一架吧,誰贏了,以後這個家誰做主。」
沈時輕:「我不想跟你打。」
杜黎顏:「不,你想。」
「我不想。」
「你想。」
「我不想。」
……
(完)
標題:《情難自控》
作者:摩羯大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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