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10日,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道格拉斯·戴蒙德在家中門廊拍攝肖像照。圖片來源:jim vondruska—reuters
多數人對於硅谷銀行(silicon valley bank)的突然倒閉感到震驚和困惑。作為美國第16大貸款機構,硅谷銀行最近還能夠像它所服務的科技初創公司一樣維持增長,為什麼它的倒閉如此迅速和猛烈?
硅谷銀行的倒閉是其自身特有的糟糕經營策略的後果,還是因為美聯儲的大幅加息政策?美聯儲加息導致許多銀行的投資貶值,令其他中等規模貸款機構陷入危機。如果硅谷銀行因為管理不善而倒閉,為什麼美聯儲和加州的銀行業監管部門卻眼睜睜地看着它如同失控的列車一樣在軌道上左右搖擺,而沒有要求駕駛員在列車脫軌之前踩剎車?
有一名專家可以用直白的語言,來讓我們理解這件事情的本質。他就是芝加哥大學布斯商學院的教授道格拉斯·戴蒙德(douglas diamond)。2022年,他和研究合作夥伴、華盛頓大學聖路易斯分校的菲利普·迪布維格(philip dybig)以及美聯儲的前主席本·伯南克(ben bernanke),共同獲得2022年的諾貝爾經濟學獎。
戴蒙德與迪布維格榮獲諾貝爾獎的聯合研究認為,銀行本身是脆弱的,容易受到「擠兌」衝擊,因為當客戶大量提款時,貸款機構可能不得不以低價出售本來應該在到期後全額償付的債券或貸款。因此,毫無必要的恐慌情緒可能摧毀一家健康的銀行。
戴蒙德和迪布維格強調,完善的監管和審慎的管理能夠大大分散貸款和投資組合的風險,再加上合理的客戶結構,這是提振客戶信心的關鍵,可以幫助美國的銀行擺脫危險。
2022年10月,剛獲獎不久的戴蒙德在接受《財富》雜誌採訪時表示,美聯儲以殘酷的、史無前例的速度加息。很多公司和銀行曾經相信,多年來保持凈零水平的通脹調整後的收益率會持續數年,而現在,這些公司和銀行正在遭受債券投資組合嚴重虧損。
我們針對硅谷銀行倒閉,對戴蒙德進行了一個小時的採訪。戴蒙德在採訪中指出,雖然美聯儲的政策產生了影響,但這並非危機爆發的主要原因。硅谷銀行也沒有遭遇常見的「穩健經營的銀行被擠兌毀掉」的情景。相反,硅谷銀行無論資產還是負債方面的政策都很糟糕。戴蒙德認為,硅谷銀行能夠作為一個案例,用於研究在美聯儲大幅加息的背景下,為什麼為支持危險擴張所執行的不穩定的結構會帶來可怕的風險,而謹慎經營的銀行卻可以避免風險。
銀行的運行機制
以及硅谷銀行如何打破固有模式?
戴蒙德介紹了銀行維持客戶信任和免受擠兌衝擊的標準方法。他解釋稱:「獲得諾貝爾委員會認可的論文解釋了銀行應該如何設置經營架構。在資產方面,銀行向不同類型的個人和企業客戶發放貸款。理想情況下,銀行通過多樣化配置能夠創建安全資產,避免高風險資產。如果銀行擁有多樣化的資金來源,只要儲戶不在同一天需要取款,這種多樣化配置就使銀行可以有效利用其持有的現金和流動資產。」
他表示,在負債方面,關鍵是銀行要服務廣泛的、各種各樣的儲戶。擁有大量零售客戶對銀行來說是好事。當國債利率上漲時,零售客戶不太可能像企業客戶一樣,為獲得額外收益而取出所有儲蓄或清空貨幣市場賬戶。
戴蒙德指出,關鍵是要理解兩類投資在硅谷銀行資產負債表中扮演的角色。
第一類投資是可出售證券(available for sale),簡稱「afs」。afs包括銀行交易賬戶中能夠隨時出售的證券。所有afs類債券必須在每個季度末「按市值計價」。如果銀行在去年早些時候收益率極低時買入並持有美國國債,之後利率上浮,這些債券的價格大幅下跌,會影響銀行的資本狀況。
第二類投資是持有至到期投資(held to maturity),簡稱htm。該類投資包括固定收益證券,銀行在資產負債表中持有這些證券,直至它們以票麵價值被贖回為止。銀行可以每個季度一次在afs和htm類別之間進行切換。如果銀行需要補充資本,就能夠將債券從長期持有轉移到交易賬戶。但如果銀行轉讓產生未實現損失的htm證券,這雖然會提高流動性,卻會對銀行的賬麵價值產生更大的影響。這就是硅谷銀行在破產前所面臨的困境。
2022年年底,硅谷銀行的afs投資規模為260億美元,基本都是美股國債以及主要由房利美(fannie mae)和房地美(freddie mac)等政府贊助企業發行的「機構」抵押貸款擔保證券。
戴蒙德指出,這些afs債券均具有高流動性;銀行可以輕鬆按照市場價格出售,並且如果銀行快速拋售債券,就能夠避免減值風險。硅谷銀行的資產負債表中還包括910億美元htm債券,其中90%是機構發行抵押貸款擔保證券,這些債券同樣從活躍興旺的市場中受益匪淺。硅谷銀行的740億美元信貸組合高度集中,主要是向科技初創公司及其創始人和管理者發放的貸款。這些公司和硅谷名人也是他們的主要儲戶。事實上,據媒體報道,硅谷銀行經常在其貸款協議中要求借款人將存款存在該銀行。
硅谷銀行的投資與用來投資的存款不匹配
截至3月中旬,硅谷銀行在緊急情況下需要出售的afs債券,收益率只有1.79%。顯然,該銀行在2022年春利率開始大幅上調之前買入了大多數證券。afs投資組合的平均期限長達3.6年。2022年年底,約90%的htm貸款期限超過10年,而這些基礎投資組合的回報率只有1.63%。顯然,硅谷銀行早在利率大幅上調之前買入了大部分htm債券。在扣除信貸損失撥備後,硅谷銀行的貸款組合回報率遠低於4%。
戴蒙德表示:「硅谷銀行的投資都是長期投資,收益率極低。他們肯定認為,只要儲戶一直將資金存在該銀行,就會一切正常,而且他們一直接受支票賬戶零利率和貨幣市場基金低於-1%的利率。在這種情況下,他們就可以持有債券直至到期,並獲得債券的全部價值。」 例如,硅谷銀行希望五年期國債比一年期國債額外獲得0.5%的收益率。
顯然,這種「脫離收益率曲線」的策略是錯誤的。2022年,危機來臨。與一年前購買的國債相比,這一年,五年期國債收益率從年初的低於1%,到秋天提高到4.5%左右。突然之間,硅谷銀行不得不為其儲蓄賬戶支付4.5%的利息,這是其一年前提供的利息。
在2022年中期之前,硅谷銀行的存款基礎似乎非常穩定。不僅新客戶快速增長,而且其現有客戶繼續將資金存在該銀行。但當利率大幅上漲時,為了追求國債的高收益率,儲戶選擇提取存在硅谷銀行支票和貨幣市場的數十億美元存款。2022年,硅谷銀行的存款減少8%,今年1月和2月,儲戶流失速度加快。
3月8日,硅谷銀行發佈一份8k文件稱,該銀行已經出售了全部afs債券,用於募集資金和向提款的客戶支付存款,並試圖通過發行價值12.5億美元的股票補充資金。出售afs債券募集的款項為210億美元,導致該銀行稅前損失約24億美元,虧損幅度為11%。
戴蒙德認為,硅谷銀行存在兩個咎由自取的根本問題。首先是債券貶值。其債券的期限比存款基礎的期限更長,而且與摩根大通或美國銀行的存款相比,硅谷銀行的存款基礎並不穩定。戴蒙德說:「利率上漲對其債券造成了衝擊,削減了該銀行的資本。他們不得不減記afs債券,無論通過出售或其他方式。銀行管理層聲稱減價出售這些債券,但事實並非如此。這些債券具有高流動性。硅谷銀行緊急出售這些債券並沒有任何折扣。」因此,他表示,硅谷銀行的情況並不像傳統的災難情境,即存款流失迫使銀行以極低的價格拋售難以出售的資產。
戴蒙德指出,早在硅谷銀行的8k文件引發擠兌之前,它就已經瀕臨資不抵債,即將破產。他說道:「隨着該銀行的『募資』成本,即需要支付的存款利息,持續上漲至4%甚至更高,銀行為了留住客戶,不得不支付更高利息。但作為銀行收入來源的債券組合,回報率卻低於2%。簡而言之,資產產生的收益低於2%,但需要支付的負債卻達到5%。」收入和支出的利息赤字,意味着硅谷銀行註定要承受巨額營業損失。
為了彌補損失,硅谷銀行需要將期限更長的htm證券轉移到交易賬戶,以募集現金。而這樣做只會對其資本狀況造成更大影響。在8k文件的腳註中,硅谷銀行指出,如果將htm證券按市值計價,價格調整就會徹底清空其賬面資本。戴蒙德稱:「低利率的長期債券向下調整幅度,甚至會超過afs類三年至五年期債券。」即使硅谷銀行能夠持有htm組合至期滿,營業損失最終也會導致該銀行無力償債。戴蒙德表示:「這家銀行似乎在崩潰之前就已經死亡或瀕臨死亡。」
令戴蒙德震驚的另外一點是,雖然硅谷銀行特別容易因為利率上漲受到衝擊,但面對債券收益率最終會從歷史低點上漲這一顯而易見的風險,它幾乎沒有採取任何抵消措施。在摩根大通等經營狀況良好的機構,普遍會進行利率對沖。
硅谷銀行未能實現存款基礎多樣化
增加了擠兌風險
戴蒙德認為,硅谷銀行不僅未能將投資期限與儲戶瞬息萬變的需求相匹配,還違反了銀行穩健經營的第二條鐵律:吸引多樣化的客戶。他指出,在硅谷銀行,用於平衡硅谷初創公司及其富有的創始人的零售客戶,所佔的比例極小。
明尼蘇達大學(university of minnesota)會計學教授薇薇安·方說:「有媒體報道,硅谷銀行會尋找那些計划進行新一輪風投融資的公司,為他們提供大額貸款。這是該銀行業務飛速增長的原因。」戴蒙德表示:「切記,資金流出長達六個月。這些流失的客戶既不是程序員,也不是老師。他們都是公司的首席財務官。他們的存款幾乎都是大額存款。」而首席財務官們比普通客戶,更快從支票賬戶中提款,以追求國債的高收益。
一天內被提取的存款高達驚人的480億美元。戴蒙德驚嘆道:」這是史上規模最快的銀行擠兌。硅谷社區的客戶口口相傳。當彼得·蒂爾和初創公司孵化機構y-combinator建議人們趕緊取錢的時候,就會迅速發生擠兌,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面對危機蔓延
戴蒙德擔心寬鬆的監管和美聯儲超級粗暴的政策
當然,大多數中等規模銀行並不存在導致硅谷銀行倒閉的資金錯配風險,以及押注單一類別客戶的經營策略。戴蒙德依舊擔心,美聯儲對區域銀行的監管過於寬鬆,不足以避免未來的危機。
2010年《多德-弗蘭克法案》(dodd-frank act)通過之後的幾年間,美聯儲對中等規模貸款機構與富國銀行或花旗集團等一視同仁,執行嚴格的年度壓力測試。但在2018年,美國前總統唐納德·特朗普的政府成功通過了一項放鬆監管法案,大幅減少了對區域銀行進行壓力測試的頻率和嚴格程度。
「我從最新的壓力測試中發現,美聯儲評估了銀行在利率從0%到2%的表現,它似乎認為利率不會超過2%。因此,幾乎所有銀行都通過了測試。但測試的標準區間應該是0%至7%。」(硅谷銀行被免於參加2021年的最新壓力測試,因為其資產規模依舊低於規定水平。2022年,雖然其資產規模超過了規定水平,但硅谷銀行仍然未被安排測試。)
戴蒙德感到意外的是,硅谷銀行客戶的單一結構和不安情緒,以及該銀行持有低收益長期債券的策略等警告信號,卻沒有引起美聯儲和加利福尼亞州金融保護與創新部(california department of financial protection and innovation)的重視。
顯然,美聯儲未來需要假設更高利率水平,預測中等規模銀行的未來前景,而這種調整將要求貸款機構持有更多資本。由於對afs證券按市值計價已經導致銀行股價下跌,可以想像,區域性銀行將不得不通過發行股票來恢復資本規模。反過來,銀行宣布需要出售股份,可能引發儲戶退出。
當然,正是美聯儲超級粗暴的政策,令銀行陷入這種困難境地。戴蒙德表示:「隨着美聯儲在一年內將利率從1%提高到5%,它所產生的系統性問題不足為奇。在榮獲諾貝爾獎後的發言中,我主要討論了快速加息將如何對公司造成傷害。但過快加息也會給銀行造成嚴重傷害。」戴蒙德認為,美聯儲需要「更緩慢、更慎重的」加息,以便於在類似於硅谷銀行危機的情況衝擊整個銀行系統之前先發制人。
按照美國國家經濟研究局的說法,道格拉斯·戴蒙德榮獲諾貝爾獎的原因是,他提供的「洞察為現代銀行業監管奠定了基礎」。戴蒙德在研究中高度推崇完善的管理和監管,他認為這是保證銀行安全的關鍵。但他認為在硅谷銀行危機中缺少了這兩點。
一旦銀行偏離戴蒙德的模式,就會陷入困境。我們只能希望硅谷銀行倒閉是個例,希望美聯儲殘酷的加息和疲軟的監管,不會導致銀行業持續暴雷,在美國經濟瀕臨衰退的時刻擾亂美國信用市場。(財富中文網)
譯者:劉進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