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您讓開點,我們真得走了。"我透過半開的車窗對着攔在車前的舅舅說。
他卻將雙手撐在車前蓋上,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小峰,你給我下來,有話說清楚!"
一九九二年的春節前,我從縣城回到老家省城,已經是第三個年頭。
那年我三十齣頭,在縣城一家國企當會計,日子過得還算平順。
結婚五年,有個讀幼兒園的兒子,妻子小玲在百貨公司上班。
說不上多富裕,但在那個尚未普及彩電冰箱的年代,雙職工家庭已是令人羨慕的"鐵飯碗"了。
我們住的是單位分的兩居室樓房,雖然只有五十多平方,但在同事們眼裡,已經是相當不錯的條件了。
母親一直和我們同住,自從父親去世後,她就跟着我這個獨子。
她膝下只有我一個兒子,但娘家那邊卻有兩個弟弟。
大舅舅王建國在省城郊區的磚廠當工人,小舅舅在省城一家紡織廠上班。
按理說,他們的日子應該比我們這些在縣城的人要好,但事實恰恰相反。
大舅舅早年喪妻,一人拉扯着表弟王小勇長大。
那時候沒有現在的社會保障,日子過得緊巴巴的,但舅舅硬是咬牙把表弟送進了大學。
表弟大學畢業後分配到了市裡的一家單位,結婚時東拼西湊,好不容易在單位分了套小房子。
後來單位效益不好,眼看着要下崗,他便辭了工作,想做點小生意。
這是一九九一年底的事情,那時候"下海經商"正流行,不少人辭了鐵飯碗去闖蕩。
那年冬天,母親接到大舅舅的電話,說他生病了,住進了醫院。
母親放下老式的手搖電話,急得團團轉,當即要趕去省城看望。
她連圍裙都沒摘,就開始收拾東西,那種情態,我至今記憶猶新。
"媽,再過一個月就過年了,到時候我們一起回去不行嗎?"我試圖勸她冷靜。
母親搖頭,手裡整理着衣物:"你舅舅那個人,能讓他打電話說自己住院,肯定不是小事。"
她的眼神里透着一種我熟悉的倔強,那是王家人的共同特點。
我拗不過母親,只好請了假,開着單位那輛破舊的桑塔納,送她回省城。
那時候私家車還不普及,能開上單位的車,已經是很有面子的事情了。
一路上,母親坐立不安,不停地嘆氣:"你舅舅這個人,吃再大的苦也不會說。"
"他打電話來,肯定是沒辦法了。"
到了醫院,見到大舅舅躺在病床上,臉色蠟黃,一副虛弱模樣。
那是一間六人病房,牆壁剝落的白灰透着歲月的痕迹,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消毒水味。
醫生說是胃出血,需要好好調養。
母親心疼得直掉眼淚,坐在病床前握着舅舅的手不肯鬆開。
"老三,你怎麼把自己弄成這樣?"她哽咽着問。
舅舅卻笑了笑:"沒事,姐,就是工作太累了,胃病犯了。"
他的聲音虛弱,卻依然透着那股子硬朗。
探視時間結束後,我和表弟在醫院走廊里碰了面。
那條走廊窄而長,牆上貼着幾張褪了色的健康宣傳畫,燈光昏暗。
表弟眼圈發紅,神情疲憊,顯然這些天沒怎麼休息好。
他穿着一件褪了色的夾克衫,瘦削的身材在寒風中顯得格外單薄。
"表哥,能借我點錢嗎?"他吞吞吐吐地開口,手指不停地摩挲着衣角。
"多少?"我問。
"兩萬。"表弟聲音很低,"我本來打算做服裝生意,把錢都投進去了,現在生意還沒起色,爸爸又住院了..."
兩萬元在一九九一年可不是小數目,相當於普通工人三四年的工資。
當時一台彩電才一千多,一套像樣的傢具也就三四千。
我猶豫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遠處走廊盡頭的病房。
轉念一想,舅舅待我一直不錯,小時候每次回老家,都是他背着我去公園玩,給我買冰棍和零食。
記得有一年,舅舅專門攢了半年工資,給我買了一輛兒童單車,那是我童年最珍貴的禮物。
"行,我回去就給你打過來。"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感受到他骨架的單薄。
"不過先別告訴我媽和舅舅,他們知道了會擔心的。"
表弟感激地點點頭,眼睛裏閃着淚光:"表哥,等生意好起來,我一定還你。"
他的手緊緊握住我的,那一刻,我覺得這錢花得值。
回到縣城後,我從存摺里取出兩萬元,匯給了表弟。
那個年代還沒有現在便捷的轉賬方式,我去郵局排了半天隊,填了一大堆表格才辦完手續。
這筆錢是我和妻子這些年的積蓄,原本打算再添些湊個首付,在縣城買套房子。
小玲一直念叨着想買房,說現在不買,以後房價肯定會漲上去。
她的預見性確實不錯,只是當時的我並未放在心上。
我沒敢告訴妻子實情,只說借給了單位上的朋友。
妻子皺着眉頭:"這麼大一筆錢,你都不跟我商量一下?"
她性格直爽,很少掩飾自己的不滿:"我們好不容易攢的錢,你就這麼借出去了?"
"那是我表弟,自家人,肯定會還的。"我心虛地辯解道,卻沒說出實情。
小玲嘆了口氣,卻也沒再多說什麼。
那個年代的女人,很多事情心裏有想法,卻最終選擇了隱忍。
就這樣,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到了春節。
據說舅舅的病情已經好轉,可以出院回家過年了。
我們一家三口和母親一起回到省城老家。
一路上,車窗外是蕭瑟的冬景,偶爾能看見農民趕着架子車運年貨的場景。
母親念叨着要給舅舅買些補品,給表弟帶些年貨。
她戴着一條褪了色的圍巾,手裡緊緊抱着一個挎包,裏面裝着她精心準備的禮物。
"媽,您就別瞎操心了,表弟現在不是挺好的嗎?"我隨口安慰道。
"什麼挺好啊,"母親嘆了口氣,眉頭緊鎖,"小峰,你舅舅和你表弟的日子不好過啊。"
她轉向車窗外,聲音低沉:"你表弟辭了工作去做生意,聽說虧了不少錢,現在還欠着一屁股債呢。"
我心裏咯噔一下,但臉上不動聲色:"是嗎?我不知道啊。"
那種隱隱的不安感開始在心頭蔓延,像一朵烏雲,遮蔽了回家過年的喜悅。
"你舅舅怕我擔心,沒跟我細說。"母親的眼神黯淡下來,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包帶。
"你表弟結婚時,我們也沒幫上什麼忙。"
"這次舅舅生病,我本想多給點錢,可你表弟死活不肯要。"
"說什麼自己能挺過去...哎,這孩子從小就倔。"
聽到這裡,我心裏有些不是滋味,一種不祥的預感漸漸清晰。
難道表弟拿了我的錢,卻沒用在舅舅的醫藥費上?
後視鏡里,我看到妻子若有所思的表情,心裏更加忐忑。
到了省城,我們直接開車去了舅舅家。
那是一棟上世紀六十年代建的老舊工人宿舍,外牆上爬滿了斑駁的青苔,樓道里迴響着鄰居家收音機里的戲曲聲。
兩室一廳的小房子,卻住着舅舅和表弟一家三口。
剛進門,一股濃郁的藥味混合著飯菜香氣撲面而來。
舅舅坐在客廳的舊沙發上,那沙發已經陷下去一塊,顯然用了很多年。
他臉色比上次見面時好了許多,但仍然顯得有些憔悴,不過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依然閃爍着精氣神。
"姐,你們來了!"舅舅站起來,笑容滿面地迎接我們。
母親立刻上前,關切地詢問他的身體狀況,絮絮叨叨地拿出帶來的補品。
我環顧四周,沒看到表弟和表弟媳婦的身影。
客廳牆上掛着一張表弟的大學畢業照,顯得格外醒目。
老式電視機上擺着幾個獎狀相框,應該是表弟小時候獲得的。
"他們出去採購年貨了,"舅舅解釋道,神情中透着一絲不自然,"過會兒就回來。"
"小峰,長高了不少啊!你看你,比我都高了。"
我笑了笑,心裏卻在想着那兩萬塊錢的事。
如果表弟真的把錢用在了其他地方,那舅舅的醫藥費是怎麼解決的?
幾年沒回來,舅舅家的傢具還是那些老物件,電視機還是那台黑白的牡丹牌,連茶几都是我上高中時就有的。
唯一新添的,是牆角那台縫紉機,應該是表弟媳婦的嫁妝。
吃晚飯時,表弟和他媳婦才回來。
看到我,表弟明顯有些局促,目光游移不定,像做錯事的孩子。
他媳婦小芳個子不高,但很精幹的樣子,說話聲音有些尖,聽口音應該是本地人。
飯桌上,舅舅和母親聊着過去的事,大家推杯換盞,氣氛還算熱絡。
桌上的菜不多,但很豐盛,有紅燒肉、清蒸魚、白切雞,還有幾個家常小炒,都是過年時才捨得奢侈一把的菜色。
"來,小峰,嘗嘗你舅媽的拿手菜,這魚可是我特意從市場上買來的,新鮮得很!"舅舅夾了一筷子魚肉放在我碗里。
我注意到,表弟幾乎不怎麼說話,只是低頭吃飯,時不時偷瞄我一眼。
他變得沉默寡言,與我記憶中那個活潑開朗的表弟判若兩人。
"表弟,聽說你做生意不太順利?"我試探着問道,目光落在他略顯消瘦的臉上。
表弟媳婦立刻接話:"哪裡是不順利,簡直是賠得精光!"
她語氣裡帶着埋怨,手裡的筷子在碗沿上敲打着:"投了五六萬進去,一分錢沒賺回來。"
"現在還欠着人家好幾萬呢!當初我就說別辭職,他非不聽,現在好了,連工作都沒了!"
"行了,別在飯桌上說這些。"表弟皺起眉頭,瞪了她一眼。
一陣尷尬的沉默籠罩着餐桌。
我心裏更加疑惑了。
據表弟媳婦所說,他們投了五六萬,還欠着好幾萬。
那我的兩萬塊去哪兒了?
是被他們用來還債了,還是其實根本沒用在生意上?
舅舅打破了沉默:"來來來,喝酒!過年了,高興點!"
他舉起杯子,臉上堆着笑,但眼睛裏藏着一絲我看不懂的神色。
飯後,我找了個借口,把表弟叫到陽台上。
那是個封閉式的小陽台,堆滿了雜物,只夠兩個人勉強站立。
窗外,鄰居家的春聯在寒風中微微顫動,鞭炮聲遠遠地傳來。
"表弟,那兩萬塊..."我壓低聲音問道,心跳不知為何加快了。
表弟臉色突然變得蒼白,眼神閃爍:"表哥,對不起,我..."
就在這時,陽台的門被推開,舅舅走了進來,手裡還拿着一包香煙:"你們倆在這嘀咕什麼呢?"
他的聲音輕鬆,但眼神銳利。
我和表弟同時閉了嘴,像被抓住的小偷。
舅舅從口袋裡掏出香煙,遞給我一支:"來,抽煙。"
那是紅塔山,當時很流行的牌子,對於一個普通工人來說,算是比較好的煙了。
我接過煙,舅舅幫我點上,然後自己也點了一支,深深吸了一口。
"小峰,這些年辛苦了。"舅舅突然說道,"聽你媽說,你在縣城過得不錯,家裡還有個小子,聰明着呢!"
煙霧繚繞中,舅舅的眼神複雜而深沉。
我勉強笑了笑:"還行吧,就是工作忙,沒時間照顧媽。"
"你媽跟了你這麼多年,替你照顧孩子、做家務,你可得對她好點。"舅舅的聲音低沉,帶着一絲我不熟悉的情緒。
我點點頭,心裏卻在想着如何向表弟問清楚那筆錢的去向。
舅舅看了看錶弟,又看了看我,突然問道:"小峰,你最近手頭緊張嗎?"
這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我一愣:"還好吧,怎麼了?"
舅舅搖搖頭:"沒什麼,就是隨便問問。"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行了,別在這冷陽台上站着了,進屋喝茶去。"
表弟像是逃脫了什麼似的,快步走出了陽台。
舅舅慢悠悠地走在後面,背影比我記憶中矮了一截。
第二天是除夕,一大早,小區里就熱鬧起來。
鄰居們貼春聯、放鞭炮,孩子們穿着新衣服在樓下追逐打鬧。
舅舅家裡,表弟媳婦從早上開始就忙着包餃子、炒菜,廚房裡香氣四溢。
我本想幫忙,卻被舅舅拉到一旁,說要帶我去看看他的老同事。
就這樣,我和舅舅沿着小區的林蔭道慢慢走着。
初春的陽光灑在地上,樹影斑駁。
舅舅走得很慢,時不時咳嗽幾聲。
"小峰,"舅舅突然開口,"你給小勇借錢了?"
我心裏一驚,不知如何回答。
舅舅的目光直視前方:"他媳婦昨晚告訴我的,說你在醫院借給小勇兩萬塊。"
沉默了片刻,我點點頭:"是的,舅舅。"
"為什麼不告訴你媽?"舅舅問道,聲音平靜。
"我...我不想讓媽擔心..."
"擔心什麼?"舅舅停下腳步,轉向我,"擔心她知道自己的兒子偷偷拿錢給外人?"
"還是擔心她知道自己的弟弟向外甥要錢?"
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頭看着地上的影子。
"那錢,小勇沒用在我的醫藥費上。"舅舅的聲音突然變得低沉,"也沒用在他那個所謂的服裝生意上。"
我抬起頭,看到舅舅眼中的痛苦和愧疚。
"他用那錢還賭債了。"舅舅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皺紋似乎更深了。
"賭債?"我難以置信地重複道。
"嗯,賭債。"舅舅苦笑了一下,"我那個好兒子,從大學畢業後就開始玩牌,一開始只是小打小鬧,後來越賭越大。"
"辭職不是因為單位效益不好,是因為他挪用公款被發現了,單位給他一個體面的台階下。"
舅舅的話如同晴天霹靂,讓我一時說不出話來。
那個在我印象中聰明懂事的表弟,竟然沾染上了賭博,還挪用公款?
"那...您住院..."我結結巴巴地問道。
"被債主打的。"舅舅平靜地說,彷彿在敘述別人的故事,"他們找上門來要錢,我說我沒有,他們就..."
舅舅沒有繼續說下去,但我已經明白了。
"小勇不敢告訴你們實情,編了個謊話。"舅舅嘆了口氣,"他以為借了你的錢,還清債務,就能重新開始。"
"可是賭博這東西,哪有那麼容易戒掉?"
我們沉默地繼續走着,冬日的陽光照在身上,卻沒有一絲溫暖。
"舅舅,對不起..."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道歉。
"你有什麼好對不起的?"舅舅搖搖頭,"是我沒教育好兒子,才會讓他變成這樣。"
"是我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
舅舅的眼眶紅了,那個一直在我心中堅強的男人,此刻看起來如此脆弱。
我突然想起,舅舅其實不過才五十多歲,但他看起來卻像六七十歲的老人。
那一刻,我心疼舅舅,也心疼表弟,更心疼我自己。
"錢的事,您別擔心,"我輕聲說,"我借給表弟的,不用還。"
"不行!"舅舅突然提高了聲音,"借債還錢,天經地義!"
"我王建國這輩子沒出息,但做人的道理還是懂的。"
"這筆錢,我一定會還給你。"
中午,我們一家在舅舅家吃了年夜飯。
表弟一直沉默不語,眼睛紅紅的,像是哭過。
每次我看向他,他就低下頭,不敢與我對視。
飯後,母親和表弟媳婦一起收拾碗筷,舅舅突然站起身,示意我和表弟跟他到裡屋去。
那是舅舅的卧室,不過十平方米的小房間,放着一張單人床和一個老式衣櫃。
床頭掛着舅舅和舅媽的合影,那是三十多年前的照片,已經泛黃。
"小勇,你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你表哥。"舅舅命令道。
表弟跪在了地上,哭着說:"表哥,對不起...我真的知道錯了..."
"我...我欠了賭債,那些人威脅說要傷害我爸、我媳婦..."
"我害怕極了,就想到了你..."
看著錶弟痛哭的樣子,我心裏一軟,蹲下身扶他起來:"表弟,起來吧。"
"大過年的,別這樣。"
"只要你以後真的不賭了,這筆錢當我送給你的。"
"不行!"舅舅厲聲道,"我們老王家的人,再窮也不能欠債不還。"
"這筆錢,必須還給你。"
舅舅走到衣櫃前,從裏面拿出一個布包,打開後,裏面是一沓錢和一個紅色的小盒子。
"這是一萬塊錢,我這些年的積蓄。"舅舅把錢遞給表弟,"你拿去還給你表哥。"
"剩下的一萬,我會想辦法儘快湊齊。"
表弟接過錢,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掉:"爸,這是您的養老錢..."
"混賬!"舅舅怒斥道,"這些錢不是養命的錢,重要的是做人的道理!"
"你欠下的債,就該你還!"
"你拿着這錢,親手還給你表哥!"
表弟擦了擦眼淚,雙手捧着錢遞給我:"表哥,這是一萬,剩下的一萬,我一定儘快還給你。"
我看了看錶弟痛苦的表情,又看了看舅舅堅決的眼神,知道再推辭也是無用,只好接過錢:"那...好吧。"
"等等,"舅舅又拿起那個紅色小盒子,"小峰,這個也給你。"
我接過盒子,打開一看,是一塊上海牌手錶,款式老舊,但保存完好。
"這是你舅媽留給我的唯一值錢東西,"舅舅的聲音有些哽咽,"我一直捨不得賣,現在給你,就當是我的一點心意。"
"舅舅,這..."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是好。
"拿着吧,"舅舅拍了拍我的肩膀,"你是個好孩子,比我兒子強多了。"
晚上,我們看完春晚,準備回妻子娘家住一晚,明天再過來給舅舅拜年。
沒想到,舅舅突然站起來,說什麼也不讓我們走。
"大過年的,走什麼走?就在這住下。"舅舅固執地說。
我解釋說妻子娘家那邊也要去看看,已經約好了,不能失約。
舅舅還是不依不饒,眼睛裏閃爍着我看不懂的光芒。
最後我只好說第二天一早就回來,這才勉強平息了舅舅的不滿。
我們收拾好行李,準備離開。
就在我發動車子準備開出小區的時候,舅舅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猛地攔在了車前。
"小峰,你給我下來,有話說清楚!"舅舅的聲音透過半開的車窗傳來,臉上帶着慍怒。
我一頭霧水,不知道舅舅為什麼突然發這麼大的火。
妻子和兒子在后座上也嚇壞了,母親更是臉色發白,不停地問我怎麼回事。
"媽,您別急,我下去看看。"我安撫好母親,打開車門走了下去。
舅舅緊緊拉着我的胳膊,眼神異常激動:"小峰,你知道那表值多少錢嗎?"
我一愣:"什麼表?"
"就是我給你的上海牌手錶!"舅舅急切地說,"那是你舅媽當年的嫁妝,老古董了,值好幾萬呢!"
"加上我給你的那一萬,正好抵了你借給小勇的兩萬!"
我這才明白舅舅為什麼這麼著急,原來是怕我拒絕他的表。
"舅舅,您別擔心,我不會拒絕您的心意。"我輕聲說,"但那表是您的紀念物,我不能要。"
"錢的事,慢慢來就好。"
舅舅搖搖頭,眼睛裏閃着淚光:"小峰,你不懂。"
"我這輩子沒什麼出息,沒給姐姐長臉,沒給兒子做好榜樣。"
"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欠的債還清。"
"那塊表,是你舅媽最後的心愿,她說要留給最有出息的晚輩。"
"在我們老王家,你就是最有出息的孩子。"
我鼻子一酸,忍不住抱住了舅舅。
這個倔強的老人,寧可付出自己最後的念想,也要維護家族的尊嚴。
"舅舅,我收下表,但錢的事,不急。"我輕聲說,"表弟現在改了,以後他會還的。"
舅舅擦了擦眼角:"你相信他改了?"
我點點頭:"我相信。"
"為什麼?"舅舅問道。
"因為他有您這樣的父親。"我真誠地說,"他會明白您今天的良苦用心。"
舅舅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行,那就聽你的。"
"不過表你得收着,那是傳家寶。"
"以後你兒子大了,再傳給他。"
此時,母親也下了車,走到我們身邊:"老三,你這是幹什麼呢?"
舅舅看到母親,語氣變得柔和:"姐,沒事,我和小峰說點事。"
"你們先回去吧,明天早點來。"
母親將信將疑地看了看我和舅舅,然後點點頭:"那行,你們別站在外面了,冷。"
回去的路上,母親一直沉默不語,直到快到妻子娘家時,她才開口:"小峰,你舅舅給你表了?"
我一驚:"您知道?"
母親微微一笑:"那表我當然知道,是你舅媽臨終前交代留給家裡最有出息的後輩的。"
"你舅舅一直視若珍寶,連小勇都沒捨得給。"
"現在給了你,說明他真的把你當成自己的驕傲。"
母親的話讓我心頭一熱,眼眶也濕潤了。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錢財易得,親情難求。
舅舅用他的方式,教會了我和表弟人生最寶貴的財富——誠信與責任。
第二天一早,我們回到舅舅家拜年。
表弟早早地在門口等我們,神情比昨天輕鬆了許多。
他接過我們帶來的禮物,笑着說:"表哥,我找到工作了,是建築公司的會計。"
"工資不高,但我會慢慢還你錢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好好乾,別讓舅舅擔心。"
表弟鄭重地點點頭:"我發誓,再也不碰牌桌了。"
舅舅站在樓下,和母親擁抱告別。
然後,他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峰,舅舅以前一直覺得,自己這輩子沒什麼值得驕傲的。"
"現在看到你,我才知道,我們老王家,終於出了個有出息的孩子。"
我眼眶一熱,鼻子有些發酸。
舅舅很少表達情感,這樣的話對他來說,已經是極大的肯定了。
"舅舅,您別這麼說。"我哽咽道,"我什麼都不是,只是運氣好。"
舅舅擺擺手,打斷了我:"去吧,路上小心。"
"記得有空常回來看看。"
這句"常回來看看",在當時並不是一句輕鬆的邀約。
那個交通不便的年代,從縣城到省城,開車也要四五個小時。
我點點頭,和妻子、兒子上了車。
母親坐在副駕駛座上,不停地向窗外的舅舅揮手。
車子緩緩啟動,從後視鏡里,我看到舅舅和表弟站在路邊,目送我們離開的背影。
舅舅的身影在陽光下顯得異常挺拔,好像回到了我童年記憶中那個強壯的模樣。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家人之間,有些矛盾看似難以調和,但只要大家坦誠相待,總能找到解決的辦法。
母親轉過頭,看着我說:"小峰,你舅舅其實很疼你。"
"他寧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欠你的錢還上。"
我點點頭:"我知道,媽。"
"其實我不在乎那錢..."
"不是錢的問題。"母親微笑着說,"是做人的道理。"
"你舅舅這輩子沒出息,但他明白一個道理:做人要有骨氣,要言而有信。"
"這比什麼都重要。"
我沉默了,心中充滿感慨。
是啊,金錢易得,誠信難求。
舅舅雖然一生貧困,但他保持着最樸素的做人原則,這或許就是最寶貴的財富。
"媽,您當初為什麼不告訴我表弟賭博的事?"我突然問道。
母親嘆了口氣:"我也是前段時間才知道的。"
"你舅舅怕我擔心,一直沒說。"
"小勇是個好孩子,只是走錯了路。"
"年輕人嘛,犯點錯誤很正常,關鍵是能不能改。"
我點點頭,不再多言。
車窗外,冬日的陽光透過樹縫灑落下來,斑駁陸離。
我忽然想起小時候,舅舅背着我在公園裡奔跑的畫面。
那時的我,從未想過長大後會面臨這樣複雜的家庭關係。
但無論如何,血濃於水的親情,終究會化解一切隔閡。
"媽,明年春節,我們還回來。"我對母親說。
母親欣慰地笑了:"好,回來。"
"家,永遠都在這裡。"
車子駛入高速公路,向遠方延伸。
副駕駛座上,母親輕輕摩挲着手中的那塊上海牌手錶,眼神溫柔而遙遠。
"小峰,你說這表真值幾萬塊錢嗎?"她突然問道。
我微笑着搖搖頭:"恐怕不值,最多幾百塊。"
"我也這麼想。"母親笑了,"你舅舅啊,就是愛面子。"
我們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那塊並不值錢的手錶,承載的是一個家族的尊嚴和信念。
在後視鏡里,省城的輪廓漸漸變小,但我知道,在那座城市裡,有我們的根,有我們的家人,有割不斷的親情。
即使生活不盡如人意,我們依然會為彼此付出,彼此包容,彼此守望。
因為這,就是家人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