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痕里的責任
凌晨三點,電話鈴聲撕裂了夜的寂靜。
我心一驚,這個點來電話,准不是好事。
"喂?"我的聲音因為睏倦而沙啞。
"小傑,是我,你二舅。"電話那頭,二舅的聲音帶着一絲我從未聽過的顫抖,"姥姥...走了。"
姥姥走了。
這四個字如同重鎚,砸得我胸口發悶,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剛才的事,一點徵兆都沒有,就在睡夢中......"二舅的聲音哽咽了,"醫生說是心臟驟停,沒受罪。"
窗外,八月的夜空點綴着稀疏的星光,我望着那片深邃的黑暗,突然想起了一個人。
"老姨...知道了嗎?"我下意識地問。
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
"聯繫上了,她說...她說要回來。"
掛了電話,我久久不能入睡。
站在窗前,望着那片星空,思緒飄向了很遠的地方。
三十年了,老姨離家已經整整三十年。
那是1986年,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遍大江南北,"下海經商"成了新風尚。
我對那年的記憶並不真切,只依稀記得院子里的那場爭吵。
那天,老姨拎着一個藤編的手提箱來我家,說要南下廣東做服裝生意。
彼時,在機關工作是多少人羨慕的"鐵飯碗",老姨卻要放棄縣供銷社的工作去闖蕩。
父親當時是縣教育局的一名幹部,他堅決反對老姨"下海"。
"好端端的幹部不當,去當什麼倒爺!"父親的聲音在院子里回蕩,"現在政策是活了,但誰知道風向會不會變?你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姐夫,你別犟了!"老姨也提高了嗓門,"現在不興吃大鍋飯了,下海有什麼不好?鄭州的李大姐才開店半年,就掙了一萬多!"
"掙錢容易,丟了臉面不值當!"父親的倔脾氣上來了,"我是為你好,你爸走得早,你姐又不在了,你讓我怎麼跟姥姥交代?"
"交代什麼?我又不是去做壞事!"老姨的臉漲得通紅,"你就是老古董,腦袋裡裝的都是舊思想!"
一場激烈的爭吵後,老姨摔門而去。
此後的音信全靠姥姥傳遞,父親和老姨一個電話都沒通過。
我望着天邊漸漸泛白的曙光,眼前浮現出姥姥坐在炕頭織毛衣的樣子。
姥姥每次提起老姨,總是輕輕嘆口氣,然後說:"你老姨那個倔脾氣,跟你爺爺一模一樣。"
記憶中的姥姥,總是穿着一件洗得發白的藍布褂子,手裡拿着一個褪了色的搪瓷缸子。
那缸子是老姨上學時用的,姥姥一直留着,偶爾拿出來看看,然後小心地放回柜子里。
我曾經問過姥姥:"老姨為什麼不回來看您?"
姥姥只是笑笑:"她有她的路要走,等她走累了,自然會回來。"
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父親的電話,讓我去安排姥姥的後事。
姥姥生前最大的願望就是葉落歸根,所以我們決定把她安葬在老家的祖墳旁。
正當我忙着聯繫殯儀館、購買壽衣的時候,二舅又來電話說老姨坐上了北上的火車,預計傍晚到達。
"你去火車站接她吧,三十年沒見了,怕她認不出來。"二舅說。
我看了看錶,還有幾個小時,剛好可以把姥姥的事情安排妥當。
傍晚時分,我正準備出門去火車站接老姨,門鈴突然響了。
打開門,一個瘦削的女人站在門口,行李箱上落滿了灰塵。
她穿着一件有些皺的米色風衣,臉上的妝容因為長途奔波而有些花了。
"小傑?"她眼睛紅腫,聲音嘶啞。
我愣住了。
記憶中活潑開朗的老姨,當年不過三十齣頭,如今兩鬢斑白,眼角布滿了細紋。
若不是那雙眼睛依然炯炯有神,我幾乎認不出她來。
"老姨,你怎麼自己來了?我正要去接你。"我趕緊接過她手中的行李。
"車提前到了,就打了車過來。"她笑了笑,眼裡卻噙着淚,"坐了三十個小時的硬座,腿都麻了。"
我這才注意到她走路有些不穩,趕緊扶她進屋。
"你這是......"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疲憊的樣子。
"票難買啊,好不容易託人買到張硬座。"老姨擺擺手,"姥姥...在哪兒?"
"在殯儀館。明天一早我們去。"我倒了杯熱水遞給她。
老姨接過水杯,手卻抖得厲害,水灑了一些在衣襟上。
她似乎沒有察覺,只是定定地看着那杯水,眼淚無聲地滑落。
"姥姥最喜歡喝熱水,每天早上起來第一件事就是燒水......"她的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
我不知該如何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坐在一旁。
屋子裡安靜得只能聽見鐘錶的滴答聲。
"你爸...他還好嗎?"老姨終於開口,打破了沉默。
"爸爸去縣城安排姥姥的事了,明天就回來。"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他...其實很想你。"
老姨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卻笑不出來。
"三十年了,他那個'老古董'思想變了嗎?"她問,語氣里有一絲苦澀。
"變了很多。"我點點頭,"前幾年他還主動讓我去深圳找工作,說大城市機會多。"
老姨聽了,眼裡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
"是嗎?那挺好。"她低聲說,"都是為了家人好,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晚上,我執意要讓老姨睡我的床,她卻堅持打地鋪。
"折騰了一輩子,這會兒睡地鋪也是應該的。"她固執地鋪好了被子,"別磨蹭了,你明天不是還要忙姥姥的事嗎?早點休息。"
我拗不過她,只好回到床上。
夜深了,窗外偶爾傳來幾聲蛙鳴,夏夜的風帶着一絲涼意拂過窗帘。
我睡得很淺,被一陣低低的啜泣聲驚醒。
藉著窗外透進來的月光,我看見老姨蜷縮在地鋪上,肩膀輕輕抽動。
她把臉埋在枕頭裡,努力壓抑着哭聲,卻依然掩飾不住那撕心裂肺的悲痛。
"老姨..."我輕聲喚道。
她似乎被嚇了一跳,慌忙擦拭眼淚。
"吵醒你了?對不起......"她的聲音沙啞。
"沒事,我也睡不着。"我下床,坐到她身旁。
老姨的眼睛在月光下顯得格外明亮,那是淚水的反光。
"小傑,我對不起姥姥啊..."她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充滿了懊悔,"這些年,我賺了錢,有了自己的廠子,可從沒給姥姥買過一件像樣的衣裳。我只會往家裡寄錢,寄了那麼多錢,可錢有什麼用?錢能替我盡孝嗎?"
我靜靜地聽着,不知該如何回應。
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樹的影子在月光下搖曳,像是一個佝僂的老人,無聲地見證着這一切。
"你知道嗎,你姥姥把我寄的每一分錢都存起來了,一分都沒花。"老姨擦了擦眼淚,"二舅告訴我的,說她總念叨我會回來的,要把錢留着給我蓋房子、娶媳婦......"
老姨的聲音哽咽得幾乎聽不清,"可我回來了,她卻等不及了。"
我遞給老姨一張紙巾,看着她哭紅的眼睛,突然明白了姥姥生前為何總是望着南方發獃。
她在等一個遊子回家。
"姥姥經常提起您,說您有出息,在外面闖出了一片天。"我輕聲說道,"她很驕傲,總是跟鄰居炫耀她閨女在廣東開廠子,是個'老闆娘'。"
老姨聽了,哭得更厲害了。
"有什麼出息?就是個'倒爺',當初你爸說得沒錯。"她苦笑道,"頭幾年確實掙了些錢,可那日子哪是人過的?睡地下室、吃即食麵,一天到晚提心弔膽,就怕被人騙了、被人搶了。"
"後來呢?"我問。
"後來嘛......"老姨擦了擦眼淚,眼神飄向遠方,"運氣好,碰上了好時候。廠子一點點做大了,手底下也有了幾十號人,這些年生意是越做越順當。可是......"
她頓了頓,聲音低了下去。
"可是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就像缺了一塊。常夢到姥姥坐在炕頭織毛衣,夢裡她總沖我笑,說'閨女,回來吃飯'......"
老姨說著,又掉下淚來。
"真傻,明知道是夢,醒來還是會哭。這些年,不知道多少次想回來看看,可就是拉不下那個臉。怕你爸數落我,更怕...更怕姥姥問我為什麼這麼多年不回來......"
我輕輕拍着老姨的背,感受着她瘦弱的肩膀在顫抖。
窗外的月光灑在地板上,映出兩個孤獨的影子。
"老姨,姥姥從來沒有怪過您。"我柔聲說,"她常說,鳥兒長大了總要飛的,她理解您。"
老姨抬起頭,眼中閃爍着淚光。
"真的?"
"真的。"我點點頭,"姥姥最心疼您了,總說您吃苦。每次收到您的來信,她都要看好幾遍,然後小心地收好。"
想到這裡,我突然想起了姥姥的那箇舊木箱。
姥姥在世的時候,從不讓任何人動那個箱子,說裏面裝的是她的"寶貝"。
"老姨,您先休息吧,明天一早我們去看姥姥。"我幫她掖了掖被角,回到了床上。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姨趕到了殯儀館。
姥姥安靜地躺在那裡,臉上帶着祥和的表情,彷彿只是睡著了。
老姨一見到姥姥,就撲在靈前失聲痛哭。
"媽,閨女回來了......"她的哭聲撕心裂肺,讓在場的每個人都紅了眼眶。
父親也到了,站在一旁,眼睛濕潤,卻強忍着不讓淚水流下。
他看了老姨一眼,欲言又止,最終只是默默地遞上一張紙巾。
告別儀式簡單而莊重,按照姥姥的遺願,不設靈堂,不鋪張浪費。
姥姥一生節儉,即使是離開這個世界,也不願意給子女添麻煩。
下午,我們回到姥姥的老宅整理遺物。
那是一座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院子里種着姥姥最愛的月季和茉莉。
屋子裡的陳設簡樸,一張八仙桌,幾把椅子,牆上掛着一幅已經泛黃的全家福。
照片上,年輕的姥姥抱着尚在襁褓中的舅舅,身旁站着十來歲的老姨,大姨和我媽。
那是1960年代初的照片,姥姥的眼睛裏滿是對未來的期許。
老姨看着照片,眼淚又落了下來。
"那時候多好啊,一家人在一起......"她輕聲說道。
我們開始收拾姥姥的東西,老姨特別留意那個搪瓷缸子,小心地包好,說要帶回廣東。
在整理房間時,我在床底下發現了那箇舊木箱。
箱子上落了一層薄灰,顯然有段時間沒人動過了。
我輕輕擦去灰塵,打開箱子,裏面整整齊齊地摞着一摞信封。
"這是......"我拿起一封,上面是老姨的字跡,地址是廣東深圳。
翻開信封,裏面除了一封信,還有幾張已經發黃的百元大鈔。
"老姨,您快來看!"我驚訝地喊道。
老姨走過來,看到那箱子里的信件,先是一愣,然後蹲下身,顫抖着手拿起一封。
"這是我寫給姥姥的信......"她的聲音哽咽,"還有我寄回來的錢......"
箱子里大概有幾十封信,整整齊齊地按照日期排列。
最早的一封是1986年冬天的,信紙已經泛黃,但字跡依然清晰可辨。
"媽,閨女在深圳站穩腳跟了,有了固定住處,您不用惦記......"老姨念着信上的內容,淚流滿面。
每一封信里,都有老姨寄回來的錢,從最初的幾十元到後來的幾百元、上千元,姥姥一分都沒有動,全都原封不動地保存在信封里。
我們翻到最後,發現了一封未寄出的信,信封上寫着老姨的名字,是姥姥的筆跡。
老姨手抖得厲害,小心翼翼地打開信封。
信上說:"閨女,你爸走得早,你姐夫那個脾氣我也知道。他是心疼你,怕你吃苦。這些年,你的信我都收到了。我知道你過得不容易,但你闖出了自己的路,媽為你驕傲。你別記恨你姐夫,各人有各人的道理。等你想家了,就回來,家門永遠為你開着。媽等你。"
信的落款是去年冬天,看來姥姥已經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想給老姨留下這最後的話語,卻未能寄出。
老姨捧着信,淚如雨下,身體因抽泣而顫抖。
父親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這一切,眼中也泛起了淚光。
我把信遞給父親,他的手微微發抖,接過信讀了一遍,深深地嘆了口氣。
"姑姑......"父親終於開口,聲音低沉而沙啞,"是我不對,當年不該那麼固執。"
老姨抬起頭,看着父親蒼老的面容,輕輕搖了搖頭。
"姐夫,你也是為我好。"她擦了擦眼淚,"這些年,我生意是做成了,可心裏總覺得空落落的。常夢到姥姥坐在炕頭織毛衣......"
她頓了頓,聲音哽咽,"做生意的人,見多了人情冷暖,才知道親情有多珍貴。"
父親沉默了很久,最終伸出了布滿老繭的手:"姑姑,當年是我固執。人各有志,我不該攔你。這些年,你能在外面闖出一番天地,比在縣城當個小幹部強多了。"
老姨握住父親的手,眼含熱淚:"姐夫,我不怪你。你是為我好。我知道的。"
兩個倔強的人,在時光的打磨下,終於放下了曾經的芥蒂。
姥姥入土那天,天氣格外晴朗。
陽光灑在新壘的土堆上,幾隻蝴蝶在周圍的野花間翩翩起舞。
送走了最後一批弔唁的親友,只剩下我們幾個最親近的人守在墳前。
老姨站在那裡,神情恍惚,像是在回憶什麼。
"小傑,你知道嗎?"她突然開口,"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就是沒能在姥姥活着的時候回來看她一眼。"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輕輕拍拍她的肩膀。
"所以,我決定回來。"老姨的聲音突然堅定起來,"我要在縣裡辦個服裝廠,把技術和設備都帶回來。"
父親和二舅都驚訝地看着她。
"這些年學了點本事,也該回來了。"老姨望着姥姥的墳墓,眼裡有淚光閃爍,"也好看着姥姥。人這輩子啊,跑得再遠,終歸要記得回家的路。"
黃土上,野花隨風搖曳。
陽光透過樹葉的縫隙,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我彷彿看見姥姥站在不遠處,臉上帶着慈祥的微笑,手裡依然拿着那個褪了色的搪瓷缸子。
她等了三十年,終於等到了遊子回家。
風吹過麥田,掀起一波波金色的浪。
在這片生我養我的土地上,有一種力量,無論走多遠,都會將我們帶回家。
那是根的牽引,是血脈的呼喚,是淚痕背後的責任與愛。
老姨要在這裡重新紮根,用她的方式,延續姥姥的愛與寬容。
而我明白,人生最大的遺憾,不是錯過了遠方的風景,而是錯過了身邊的溫暖。
在姥姥的墳前,我默默立下誓言:不管未來走多遠,都要記得常回家看看。
因為家,永遠是心靈的港灣,是疲憊生命的棲息地。
黃昏時分,我們離開了墓地。
老姨緊握着那個搪瓷缸子,迎着夕陽,堅定地邁出了回家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