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越來越多人開始追求「靈魂契合」。
電影《花束般的戀愛》中,年輕的男女主角一見如故,興趣、喜好都非常相似,都會把不用的耳機捲成一團、把電影票根當作書籤,甚至連腳上穿的帆布鞋都一模一樣。女主第一次去男主家時,驚訝地指着書櫃說:「這根本就是我的書櫃嘛!」
日常生活中,許多年輕人也同樣樂此不疲地將小細節當作親密關係的試金石。
「你是 infj,ta 是 istj,你們很難走到最後。」
這句玩笑的背後,隱藏着很多現代人共有的心理癥結:我們越來越傾向於通過極小的偏好,判斷對方是否為理想伴侶。

《 花束般的戀愛 》
「靈魂伴侶」的概念從未像今天這樣被熱烈地討論和追逐,卻也從未像今天這樣容易破碎。人們抱持着浪漫的期望進入關係,卻屢屢在日常的平凡與細碎中失望離場。
為何微小的品味偏好在現代親密關係中變得如此重要?所謂的「靈魂伴侶」,到底是真理,還是一場幻覺?
01
很多人覺得,最浪漫的愛情瞬間發生在深夜的咖啡館,對方剛巧也讀過你最愛的那本冷門小說,懂得那首你在播放列表裡循環百遍的歌。
現代愛情里,這種微妙的偏好,或許更準確一點地說,這種對興趣偏好和文化消費的極致個性化傾向,被稱之為「微型口味」。
就如社交媒體上廣泛流傳的那句,「如果對方喜歡香菜或者討厭芹菜,那我們根本不可能做朋友,更別提成為戀人」。聽起來有些荒唐,但這種現象卻真實地發生在我們每個人身邊。
美劇《黑鏡》第 4 季中有一集《hang the dj》,人們依靠算法精準地尋找靈魂伴侶,甚至給每次戀愛設定有效期,以此逐步接近所謂「100% 契合」的靈魂伴侶。這些極端設定,正是現代人的生活寫照。
我們害怕浪費時間,更害怕浪費感情,彷彿只要算法足夠精準,就能從一開始便找到完美的關係,不再失望受傷。

《 黑鏡第四季 》
英國作家、哲學家阿蘭·德波頓曾聊到一個令人心酸的觀點:「我們所愛的,往往不是對方真實的模樣,而是我們自己投射在對方身上的理想化想像。」 當我們將愛意建立在這些小細節的完美重疊上時,這種想像便變得尤為脆弱 [1]。
法國社會學家讓-考夫曼也提出過一個詼諧而深刻的比喻,稱之為「牙膏理論」。
他說,夫妻或情侶之間,牙膏怎麼擠、怎麼蓋蓋子、放在哪裡,都會成為日常爭吵的導火索 [2]。這些細節衝突的本質,是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對自我主體性的反覆確認。當對方的小習慣與我們不同時,我們感受到的不只是日常瑣碎的不便,更是一種自我價值的衝擊與挑戰。
「為什麼你就不能像我一樣從底部擠牙膏?」這句話背後的真正含義是,「我們為什麼不能對生活有同樣的理解?」
02
我們喜歡的是自己,
還是他人?
你有沒有發現,當下我們的社交賬號關注的人越來越多,但現實中能聊得來的卻越來越少。
大家興奮地在社交媒體上高喊:「天哪!你也愛這個?咱們就是同類人!」同時,毫不猶豫地屏蔽掉和自己觀點不同的人。
日本社會學家宇野常寬將此稱之為「島宇宙」:每個人都活在由興趣組成的小小星球上,彷彿隨時準備好關起大門,不讓異見者靠近 [3]。
隨便打開一個軟件,mbti 性格類型、豆瓣收藏的電影書籍清單、關注的生活方式博主,恨不得一眼就識別對方是不是和自己同一個宇宙的居民;交友/約會 app 成了興趣匹配的賽場,所有人都被簡化成了一系列標籤,就像去超市挑選商品一樣方便。
我們熱衷尋找的所謂「靈魂伴侶」,也許更像是在尋找另一個自己:相同的品位、類似的觀念,甚至連討厭的東西都必須一致。
換句話說,我們愛的可能不是別人,而是魔鏡里的那個理想自我。

《 廊橋遺夢 》
《紐約時報》有一個非常有名的專欄,描述着人們進入愛情的許多種方式。其中一篇的作者問了這樣的問題:你是怎麼知道你已經墜入愛河的?這是答案之一:
36 歲的保羅·拉斯特是一名 netflix 熱門愛情劇《愛情二三事》的編劇與導演,他年輕時一直夢想遇見一個和自己一樣熱愛地下朋克搖滾的伴侶,「一個擁有藝術家精神的人」。
多年之後,在洛杉磯一場無聊而喧鬧的生日派對上,他躲進了廚房,意外地遇到了萊斯利·阿爾芬,一個同樣熱愛朋克搖滾的作家。
「我們看對了眼,聊上了頭,」拉斯特回憶道,「她是那樣聰明,那樣美麗,令我覺得不可思議。」 [4]
聽起來似乎是靈魂伴侶的標準劇本。
這種現象也越來越常見。《冷親密:為什麼愛越來越難》作者 eva illouz 指出,現代人對靈魂伴侶的定義,似乎成了某種條件化、標準化、可量化的商品。它更多是建立在消費品位的相似性上,而非傳統意義上的情感連結 [6]。
不過,在現實面前,這種故事很難被寫下去。心理學家 finkel 等人的研究表明,這種興趣匹配能瞬間創造出強烈的親密感,卻往往缺乏維持長期關係真正需要的東西,比如寬容、耐心和適應彼此差異的能力 [5]。
沒錯,一旦這些共享領域不再存在——當你開始喜歡聽情感頻道的播客,ta 卻沉迷理財課程——你們之間的距離就被逐漸拉開了。
而這道裂縫不是立刻破裂的。它是一點點積累,藏在「我們好像沒話題了」的沉默里。
03
為何靈魂伴侶反而容易破裂?
一開始,他們真心相信是彼此的 the one。
三聯生活周刊的一篇文章《我和「靈魂伴侶」離婚了》,講述了一對曾被旁人艷羨的夫妻——小河和陸揚。他們起初因精神世界極致契合而深深吸引,然而,婚後的生活很快暴露了現實的差異:
小河坦言無法接受陸揚「每天晚上看球賽、喜劇,只想簡單快樂地活着」的態度。在她看來,那並非生活本應有的模樣。她需要不停地前進,需要「每天比前一天有翻天覆地的變化」。可陸揚卻疲倦地表示只想安穩地生活,精神世界不需要每天都煥然一新 [9]。
阿蘭·德波頓在《愛情筆記》中寫道:「我們誤以為伴侶是自我實現的工具,而非獨立個體。」[10]
很多關係的結束,都不是轟轟烈烈的瞬間,而是在某個再普通不過的日子,突然發現彼此竟然已經如此陌生(其實是不一樣的人)。很多「瑣碎」的事情最後都佐證了對方不再是最初想像中那個跟自己靈魂一致的人。
eva illouz 在《愛的終結》里,用「侵蝕」(erosion)這個詞來描述這種過程:微小事件不斷積累,直到被受訪者形容為再難以維繫的那一刻,就「再也回不去了」 [7]。

《 花束般的戀愛 》
嫁給作家菲利普·羅斯的著名女演員克萊爾·布魯姆,曾這樣描述羅斯宣布想要離婚的場面:
「你為什麼對我這麼生氣?」我努力表現得平靜。
菲利普繼續對我說道,一直說了兩個小時,幾乎都沒有停下來喘息:
他說我說話的聲音太輕了,讓他覺得非常疏遠,他覺得我是故意那麼跟他說話的。他說我在餐館裏表現得很奇怪,一直盯着手錶,自言自語地哼哼。
他說我在他生病的時候驚慌失措,不知道該怎麼應對,在他住院做開胸手術的時候都找不到護士,害得他不得不在走廊上跑來跑去地找……[8]
04
差異的重要及美妙
最初墜入愛河的時候,所有細節的契合都像奇蹟一般美妙。兩個人愛同一本書、看同一部電影、討厭相同的蔬菜,甚至去到咖啡店裡,點的都恰好是同一產區的咖啡豆。
但這並非關係的真相。關係心理學研究指出,人和人之間本就存在着不可避免的差異,這是親密關係的常態而非特例。
偶爾的一些莫名其妙小摩擦,比如洗衣機到底要不要分類洗、窗戶為什麼總關不緊、貓糧是不是應該買進口款……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都可能帶來新的衝突。
心理學家約翰·戈特曼在對大量情侶長期跟蹤研究後發現,約 69% 的親密關係衝突屬於「永久性衝突」,也就是說,這些差異並不會隨着時間消失,而將持續伴隨伴侶雙方一生 [12]。
真正的親密,並不在於完美無缺的默契,而恰恰在於你是否願意接受對方那些「不那麼合拍」的小習慣。
正如阿蘭·德波頓在《人生學校》里說:「真正長久的親密關係,不是兩個靈魂完美重疊,而是在看清彼此的不完美之後,仍然願意溫柔地相處下去。」[11]
我的一對情侶朋友,女生每個周末只要有空就會去徒步,而男生卻是那種能夠一整天待在家裡,寧願望着窗外發獃的人。最開始,他們都曾試着去喜歡對方的愛好,女生陪他在家,結果幾小時後就坐立不安;男生勉強穿上登山鞋,回家卻疲憊得什麼話都說不出。
後來他們意識到,與其強迫對方融入自己的世界,不如各自安心待在自己喜歡的地方。於是,她繼續外出冒險,他依舊安靜地待在家裡,晚上一起吃飯時,交換着一天發生的小事。
我調侃她,你倆可一點都不「靈魂伴侶」。
她說:「我嚮往的親密,不是非得喜歡一樣的東西,而是當我從外面回來,跟他說我遇見了什麼樣的風景;他也會告訴我,今天在家看書時讀到的某段印象深刻的內容。這種分享遠比單純地喜歡同樣的東西要真實得多。」
差異不是遺憾,而是關係里的留白。它讓我們對彼此始終保持好奇,也始終願意靠近。

其實我們終其一生尋找的,並非那個與自己完美契合的「另一個我」,而是願意在看清差異後,依舊溫柔地站在身邊的人。
don』t fall in love, rise in lo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