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意婚約
那個雨夜,桂蓮搓着粗糙的手,低聲問我:"老師,你真不後悔這些年來的事?"
我搖搖頭,望着窗外被雨水洗刷的村莊,心想:人生怎會有如此奇遇?
一片漆黑中,只有豆大的雨點拍打在窗欞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那是一九八九年的夏天,我剛從師範學院畢業,二十二歲的年紀,滿腔熱血要去"教書育人"。
分配書上寫着"黃土嶺村",一個藏在群山深處的小山村,從縣城坐大半天的班車,再步行兩個小時山路才能到達。
那天下午,我背着裝滿書籍的帆布包,踏進了這個將改變我一生的村莊。
村支書老劉,五十來歲,曬得黝黑的臉上寫滿了滄桑,他熱情地拍着我的肩膀:"小王老師,歡迎啊!咱村好些年沒來過大學生了!"
老劉帶我轉了一圈簡陋的村小學,四間土坯房,一張破舊的黑板,幾排搖搖欲墜的長條凳,就是全部家當。
"住的地方安排好了嗎?"我問。
老劉摸着後腦勺,有些為難:"村裡條件差,學校沒宿舍,要不…先住桂蓮家吧,她家有空房間。"
我點點頭,對這個陌生的名字毫無預感。
桂蓮,三十齣頭的年紀,村裡的寡婦,丈夫三年前上山打柴失足摔下山崖,留下她和五歲的女兒小紅相依為命。
她家是村子邊上一間青磚瓦房,比起其他茅草屋稍顯體面,聽說是她丈夫在世時手把手蓋起來的。
第一次見到桂蓮,她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身褪色的藍布衫,黑髮挽成一個簡單的髮髻,臉上沒有過多表情。
"這是縣裡派來的王老師,暫時住你家那間西屋,行不?"老劉說。
桂蓮抬起頭,用水淋淋的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點點頭:"行。"
就這樣,我住進了桂蓮家。
西屋很簡陋,一張木板床,一個方桌,一把竹椅,牆上掛着一張已經發黃的"上海灘"劇照,想必是她丈夫生前的愛好。
第一晚,我躺在陌生的床上,聽着窗外不知名的蟲鳴,想着未來的教書生涯,不知不覺睡去。
半夜,一陣轟隆的雷聲把我驚醒。
外面下起了傾盆大雨,風吹得窗戶"哐啷哐啷"直響。
突然,我感覺有水滴落在臉上,抬頭一看,屋頂漏雨了!
我手忙腳亂地找容器接水,這時門被推開,桂蓮端着一個臉盆走了進來。
"老屋了,下大雨就漏。"她聲音平靜,彷彿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雨越下越大,我的房間已經有三四處在漏水,桂蓮不停地搬來盆子碗碟接水。
"得上房頂看看。"她說著,搬來一個木梯。
"這…這麼大的雨,太危險了!"我勸阻道。
桂蓮看了我一眼:"不補,明兒你全身濕透。"
我無法反駁,只好跟着她頂着大雨爬上屋頂。
屋脊上,我們弓着身子,用塑料布和磚頭臨時修補着漏洞。
雨水打在臉上,順着脖子灌進衣領,冰涼刺骨。
桂蓮的動作嫻熟利落,看得出這樣的事她已經做過無數次。
"你丈夫…"我想找話題,卻不知如何開口。
"死了三年了。"她簡短地說,手上的動作沒停,"山上打柴,摔下去的,屍首都沒找着。"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沉默地幫她一起幹活。
忙活到凌晨三點多,雨小了些,漏洞也基本堵住了。
我們回到屋裡,渾身濕透,狼狽不堪。
桂蓮給我遞來一條幹毛巾:"擦擦吧,別著涼。"
我道了謝,看着她疲憊的背影消失在門外。
那一晚,我和桂蓮都累得倒在各自的床上,沉沉睡去。
然而,這一睡,卻惹來一場風波。
清早,天蒙蒙亮,幾個上山幹活的老婆子路過桂蓮家門口,看見我和桂蓮分別從屋裡出來,頭髮還都濕漉漉的。
村裡人的眼睛比顯微鏡還毒,不到晌午,全村都傳開了:新來的王老師和寡婦桂蓮"有一手"。
我正在教室里給孩子們上課,講到一半,村支書老劉黑着臉把我叫了出去。
"小王啊,聽說昨晚你和桂蓮…"老劉欲言又止。
我一頭霧水:"我們昨晚修屋頂啊,下大雨漏水了。"
老劉搖搖頭:"村裡人都傳開了,說你們…那啥了。"
我頓時滿臉通紅:"沒有的事!絕對沒有!"
"哎,農村不比城裡,這名聲壞了,桂蓮以後可怎麼活?她一個寡婦帶個閨女,本來就不容易。"老劉嘆口氣。
"可我們真的什麼都沒有啊!"我急得滿頭大汗。
"嘿,這話沒人信。咱們村裡講究'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你是讀書人,可不能毀了姑娘家清白。"
就這樣,我被"勒令"與桂蓮成親。
婚禮簡單到幾乎沒有任何儀式,只有幾個鄰居來喝了碗米酒,說了幾句吉利話。
桂蓮低着頭,那雙粗糙的手一直在圍裙上搓來搓去,我知道她比我更難堪。
我的人生,就這樣被一場大雨和一群閑言碎語,推向了一個從未預想過的方向。
日子就這麼開始了。
我在村小教書,桂蓮在生産隊幹活,晚上回來照顧她女兒小紅。
起初,我們相敬如賓,各睡一間,彷彿只是合租的陌生人。
桂蓮幾乎不怎麼和我說話,每天天不亮就出門幹活,天黑透才回來,做好飯菜放在桌上,然後帶着小紅回自己屋裡去了。
小紅是個懂事的孩子,瘦瘦小小的,大眼睛裏透着早熟的機靈。
一開始她對我充滿戒備,總是躲在桂蓮身後偷看我。
我試着和她搭話:"小紅,來,老師教你認字好不好?"
她搖搖頭,把臉埋進母親的裙子里。
村裡人對這門婚事議論紛紛。
有人說我是被騙進了"虎口",有人說桂蓮是個"掃把星",剋死了前夫又勾引了我。
更有甚者說我是城裡來的,遲早會拋下桂蓮母女跑路。
這些話傳到我耳朵里,我只能置之不理,專心教書。
桂蓮似乎早已習慣了這些閑言碎語,從不辯解,更不解釋。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漸漸被桂蓮的堅韌打動。
她五點起床做飯,日落才回家,手上的老繭層層疊疊,臉上的皺紋也一天比一天多,卻從不抱怨一句。
有一次,我回家看見桂蓮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的手在寒冷的水中泡得通紅,指節因常年勞作而粗大變形。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什麼叫做生活的重量。
半年後的一個晚上,我提議在家辦個掃盲班。
當時村裡的成年人大多不識字,每次收到親戚的信都要找我念,有些私密的內容,他們又難以啟齒。
"咱們村裡有多少人不識字?"我問桂蓮。
她難得地思考了一下:"大概有三十多個壯勞力吧,還有些老人家。"
"我想晚上辦個掃盲班,你覺得怎麼樣?"
桂蓮第一次抬頭直視我:"好啊,我幫你去說。"
她第一個支持我的提議,還幫着挨家挨戶動員。
就這樣,我家的堂屋成了臨時教室。
晚上,煤油燈下,十幾個莊稼漢擠在小屋裡,認真地描着"一、二、三"。
桂蓮坐在角落,也跟着學。
她的字歪歪扭扭,像剛學走路的孩子,卻寫得格外認真。
有時她會偷偷地把寫好的字紙藏起來,好像生怕別人看見她的"丑字"。
我悄悄發現,她枕頭下有一沓練習紙,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她的名字和我的名字。
那一刻,我心裏湧起一股暖流。
村裡人漸漸接受了我們這對"奇怪"的夫妻。
我幫他們寫信、算賬、教孩子,桂蓮為生病的鄉親熬藥、照顧,我們慢慢融入了這個小山村的生活。
一年過去,我和桂蓮的關係也有了微妙的變化。
雖然我們仍然分房睡,但已經能夠坐在一起吃飯,聊聊村裡的事,聊聊小紅在學校的表現。
小紅也不再躲着我,每天放學回來會興高采烈地喊我"爸爸",雖然我知道她是被桂蓮教的。
我默許了這個稱呼,也慢慢接受了這個小家庭。
晚上,掃盲班結束後,我有時會和桂蓮坐在院子里納涼,看着滿天繁星,偶爾聊幾句。
"你…不想回城裡嗎?"有一次,桂蓮突然問我。
我搖搖頭:"挺好的,孩子們需要我。"
她沉默了一會兒:"對不起,耽誤你了。"
我知道她指的是那場莫名其妙的婚事。
"沒什麼對不起的,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我笑着說。
桂蓮抬起頭,月光下,我看見她眼中閃過一絲欣慰,又迅速低下頭去。
這樣的日子平靜而溫暖,我甚至開始想像我們會這樣一直過下去,直到老去。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
第二年秋天的一個傍晚,一個風塵僕僕的男人出現在村口,詢問桂蓮家的方向。
那是一個看起來四十齣頭的男人,雖然憔悴,但眉眼間透着堅毅,正是桂蓮"死去"的丈夫周大林。
原來他當年被山洪沖走,昏迷不醒,被下游的漁民救起,因腦部受傷失憶,在外流浪多年,直到最近才漸漸恢復記憶,想起自己的家和妻子兒女。
村裡炸開了鍋,人們紛紛涌到桂蓮家門口,看這出"活戲"。
桂蓮站在院子里,臉色蒼白,雙手緊緊攥着衣角,一動不動地看着門口的男人。
"桂蓮…"周大林喊了一聲,聲音嘶啞。
"大林哥?"桂蓮的聲音幾乎微不可聞。
就在這一瞬間,我看見桂蓮眼中湧現出一種我從未見過的光彩,像是沙漠中的旅人看到了綠洲。
他們相擁而泣,三十多歲的桂蓮,臉上第一次綻放出少女般的光彩。
小紅站在一旁,懵懂地看着這個陌生的"爸爸",又看看我,眼中滿是困惑。
那一晚,我輾轉反側,無法入睡。
命運真是捉弄人,當我剛剛開始接受這段關係,學着去愛這個家的時候,真正的丈夫卻回來了。
第二天一早,我主動向村支書提出離開。
"這事兒鬧的…"老劉搓着手,一臉為難,"不過也是喜事,周大林沒死,一家人團圓了。只是你…"
"我沒事,本來就是個誤會。"我笑着說,心裏卻五味雜陳。
收拾行李那天,整個村子的人都來送我。
桂蓮站在人群後面,眼睛紅紅的,嘴唇緊抿着。
周大林倒是大方,走上前來跟我握手:"謝謝你照顧我的家人。"
我點點頭:"應該的。"
臨行前,桂蓮遞給我一個布包:"帶些乾糧在路上吃。"
我接過來,感覺裏面似乎不只是食物,但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我沒有打開看。
村口,小紅突然跑過來抱住我的腿:"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蹲下身,摸摸她的頭:"爸爸要去很遠的地方教書,你要好好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
小紅抽泣着點點頭。
看着她的樣子,我心裏一陣絞痛,這一年多來,我已經把她當成了自己的女兒。
離開黃土嶺那天,天氣晴朗,陽光明媚,彷彿是為了紀念這個特殊的日子。
在去往縣城的路上,我打開了桂蓮給我的布包。
裏面除了幾個煮雞蛋和窩窩頭,還有一個小布袋。
布袋裡裝着一枚樸素的木戒指,想必是她親手刻的,上面粗糙地刻着"桂"字。
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歪歪扭扭地寫着:"謝謝你,我這輩子不會忘記。"
我把木戒指戴在左手無名指上,任憑淚水模糊了視線。
回城後,我被分配到一所普通中學任教語文。
三十年來,我安心做了一名教師,教書育人,桃李滿天下。
雖然終身未娶,但我從未感到孤獨。
每當夜深人靜,我會摩挲那枚已經有些磨損的木戒指,想起那個雨夜的黃土嶺,想起那個教會我生活的女人。
我嘗試着給黃土嶺寫過幾封信,詢問桂蓮一家的近況,但從未收到回復。
我猜想,也許他們搬走了,或者信件在崎嶇的山路上丟失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我漸漸接受了這個結局,專註於我的教書生涯。
學生們都好奇我為什麼不結婚,我總是笑而不答,只說"緣分未到"。
有幾個女教師對我示好,我也都婉拒了。
不是不想擁有自己的家庭,只是心裏那個小小的位置,早已被一個樸素的山村婦女佔據,再也容不下其他人。
2019年秋天,學校迎來了一批新生。
在整理新生檔案時,我無意中看到一個熟悉的地名——黃土嶺村。
那個學生叫周紅,今年剛好十七歲,父母是周大林和李桂蓮。
我的心猛地一跳,這不正是小紅嗎?
開學那天,我特意站在教室門口,等着看這個闊別三十年的"女兒"。
當那個扎着馬尾辮的女孩走進來時,我一眼就認出了她,她長得像極了年輕時的桂蓮,有着同樣清澈的眼睛和堅定的表情。
"你好,我是周紅。"她禮貌地向我鞠躬。
"你好,我是王老師,可能…你不記得我了。"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
她歪着頭看我:"您是…?"
"我曾在黃土嶺村教過書,認識你父母。"
她眼睛一亮:"啊!您就是王老師!我媽媽常提起您,說您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老師,教會她識字,也教會她勇敢面對生活!"
我心頭一暖:"你媽媽…還好嗎?"
"媽媽很好,她現在是村裡的婦女主任,還辦了個掃盲班呢,說是跟您學的。"周紅笑着說,"爸爸去年走了,肺病,媽媽說他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錯過了我小時候的成長。"
聽到周大林去世的消息,我心中五味雜陳。
"對了,老師,媽媽知道我考上這所學校後,特意讓我帶了東西給您。"周紅從包里拿出一個包裹。
我接過來,輕輕打開,裏面是一條手工編織的圍巾,還有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桂蓮和一群婦女在一起,她站在中間,臉上帶着自信的微笑,已經不再是那個沉默寡言的村婦了。
照片背面寫着:"給我生命中最重要的老師,沒有您,就沒有今天的我。"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人生沒有白走的路,每一步都是必經之旅。
我曾以為那是一場意外,如今看來,那是生命給我最好的饋贈。
那天晚上,我又收到了一條短訊:"老師,媽媽想問問您,有空回黃土嶺看看嗎?村子變了很多,她想親自感謝您。"
我望着窗外的月光,摩挲着手上那枚已經陪伴了我三十年的木戒指,回復道:"一定。"
在黃土嶺的那一年,我不僅是一名老師,更是一個學生,學着如何在命運的泥濘中,尋找堅強生長的力量。
命運給我們開了一個玩笑,卻也給了我們彼此的祝福。
人生路漫漫,或許轉角就是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