撿起的尊嚴
"滾出去!今天你要是不去撿廢品,就別進這個家門!"
碗筷砸在地上的聲音在樓道里回蕩,像是冬天的雷,震得我心裏發顫。
我氣得渾身發抖,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卻倔強地不讓它流下來。
趙明站在門口,醉醺醺的身子靠着門框,嘴裏還嘟囔着什麼,臉上那副無所謂的樣子刺痛了我的心。
他的工裝外套上有一股濃烈的酒氣,混雜着汽油和機油的味道,那是他這些年來的標誌。
那是1997年的深秋,窗外的梧桐葉子黃了又落,像極了我這些年的心情。
東北的秋天來得特別快,前一天還是秋高氣爽,第二天就可能飄起鵝毛大雪。
下崗潮席捲了我們這座東北小城,像一場無情的暴風雪,捲走了太多人的生活依靠。
我劉桂珍,五十二歲,紡織廠的老工人,二十九年的工齡,就這麼被一紙文書給"優化"了。
廠里的很多姐妹都跟我一樣,拿着那點微薄的遣散費,回了家,盯着天花板發獃。
我總會想起廠里那台老式的紡織機,我守了它二十多年,如今它大概也和我一樣,被扔進了歷史的角落裡。
沒想到,半年後,在左鄰右舍的議論聲中,我會嫁給比我小十二歲的趙明。
"劉大姐這是瘋了吧?嫁給小自己這麼多歲的男人?"
"聽說那小夥子就是個修車的,能有啥出息?"
"哎呀,年紀大了寂寞吧,找個伴兒暖被窩。"
這些話像刀子一樣刺在我的背上,可誰又懂得孤獨的滋味?
丈夫早逝,留下我和兒子相依為命,如今兒子在南方打工,一年難得回來一次。
大城市的機會多,我不能因為自己的孤獨就把他拴在身邊。
趙明是社區修車鋪的師傅,手藝不錯,為人熱情,常常幫我修單車都不收錢。
他的眼睛很亮,笑起來像個大男孩,那是我在下崗後的日子裏見過最溫暖的笑容。
他說他欣賞我的堅強,說我比那些小姑娘有韌勁,可我知道,我只是需要一個陪伴,一個能在夜深人靜時聽到另一個人呼吸的溫暖。
結婚那天,我穿了件大紅色的唐裝,是多年前買的,一直捨不得穿,如今穿在身上,竟然還有些緊。
趙明穿着一身新買的西裝,頭髮抹得油亮,手裡捧着一束不知從哪裡摘來的野菊花,笑得比秋天的太陽還燦爛。
沒有大辦酒席,就請了幾個街坊鄰居吃了頓飯,簡簡單單,卻是我這輩子第二次穿上新衣服嫁人。
日子就這麼過去了,平淡卻也踏實。
結婚第二年,事情就變了。
趙明開始頻繁組局喝酒,常常深夜才醉醺醺地回來,用鑰匙在門上劃拉半天也開不了門。
第二天又無精打采地去修車,眼圈發黑,精神不振。
我記得他曾經多麼自信地說要把修車鋪做大,可如今,那個夢想似乎隨着一杯杯白酒被衝散了。
我一次次勸他,他卻說:"大姐,你不懂。男人在這個年代,不喝點兒怎麼混?哥幾個都下崗了,喝點怎麼了?"
我看着他紅通通的臉,心裏又酸又疼。
那天晚上,他又喝得爛醉如泥,連門都推不開,是我聽見動靜去開的門。
他渾身酒氣,踉踉蹌蹌地栽進沙發,嘴裏還嘟囔着:"哥幾個說,你命好,找了個大姐照顧你..."
我的心一下子冷了。
望着廚房抽屜里那點可憐的存款,突然怒從心頭起。
原來,他們是這麼看我們的婚姻的。
這個家,我不能再這樣看着它爛下去。
"你給我滾出去撿廢品去!別以為你比我小就能這麼混日子!老娘當年頂着鹹菜餎餷子也把日子過出了人樣!"我拽着他的衣領,把他推出了門。
把門關上的那一刻,我靠在門背後,眼淚終於決堤。
那個冬夜格外冷,北風呼嘯着穿過樓道的縫隙,發出鬼哭狼嚎的聲音。
我坐在窗邊,望着樓下的路燈,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想起當年在紡織廠,我是出了名的巾幗不讓鬚眉,多少次加班加點都沒喊過一聲苦。
如今,我卻在這個小小的家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力。
時鐘滴答滴答地走着,我的心也跟着一點點沉下去。
十一點多,我聽見樓下有動靜,起身探頭一看,趙明推着一輛破舊的三輪車回來了,車上堆着紙殼和廢鐵。
夜色中,他的背影顯得那麼單薄,像是被生活壓彎了腰。
"大姐,我回來了。"他的臉被凍得通紅,酒已經醒了大半。"這些能賣十幾塊錢。"
他的聲音有些嘶啞,像是被凍壞了。
我鼻子一酸,轉身給他倒了杯熱水,看着他凍得發紫的手指一點點回溫。
那天晚上,我們誰都沒再多說什麼,可我知道,有些東西在悄悄地改變。
我不知道的是,這次"撿廢品",成了我們生活的轉折點。
趙明在廢品站遇見了他技校的老同學王德忠,如今已經從一個車間小組長變成了小修理廠的老闆。
"明子,這是你?咋在這兒撿廢品呢?"王德忠認出了蹲在廢品堆里挑選可用零件的趙明。
趙明抬起頭,臉上有些掛不住,但還是打了個招呼:"老王,好久不見。"
"你那手藝擱這兒糟蹋了。我那廠里正缺個懂技術的,來跟我干吧,咱們合夥。"王德忠拍着他的肩膀說。
回家後,趙明猶豫着告訴了我這件事。
"老王說他那修理廠接了不少單子,修各種機械設備的,就是缺個懂行的師傅。"
我看着他眼中久違的光彩,心裏五味雜陳。
"他當年在技校可是我帶的學生,如今都有自己的廠子了。"趙明低着頭,聲音里有說不出的複雜情緒。
原來,他曾是技校的實習老師,教機械維修,下崗後自尊心受挫,才借酒澆愁。
"你不去試試,怎麼知道行不行?"我輕聲說,"總比天天喝得爛醉如泥強。"
他抬起頭,眼裡有些驚訝,又有些感動。
那天晚上,我從箱底翻出了一個小布包,裏面是我這些年的積蓄,不多,也就三千多塊錢。
"拿去吧,入個股也好,有個盼頭。"我把錢遞給他,心裏卻忐忑不安。
這可是我的全部家當,萬一賠了,我們下半輩子怎麼過?
可我看着他眼中重新燃起的希望,知道這是值得的。
接下來的日子,趙明像變了個人。
他戒了酒,每天早出晚歸,晚上回來還會在紙上畫各種機械圖紙,研究新的修理方法。
修理廠漸漸有了名氣,他和王德忠還開始收購一些廢舊機器零件改造翻新,成本低,效果卻不錯。
我記得那天他回來,手裡拿着兩百塊錢,得意地說:"大姐,這是第一筆分紅,以後會越來越多的!"
那兩百塊錢,在我眼裡比兩千還要值錢,因為那是他重新找回自信的證明。
有一次,隔壁李大嬸酸溜溜地說:"劉大姐,你那小老公現在挺出息啊,不會嫌你老了吧?"
我笑笑沒吱聲,心裏卻像灌了蜜一樣甜。
因為頭一天晚上,趙明剛給我買了一瓶據說很貴的護膚霜,說是要讓我的皮膚跟着他一起"返老還童"。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好起來,我們的小家也漸漸有了新的模樣。
有天晚上,我發現他在陽台上搗鼓一個廢舊單車的車架。
"這是做什麼?"我好奇地問。
"社區要辦個手工藝展,我想做個單車花架,把你那些綠蘿掛上去。"他笑着說,眼角的皺紋里藏着欣喜。
那輛破舊的二八單車是我當年的嫁妝,騎了二十多年,早就不能用了,一直放在陽台上生鏽。
如今在他的手裡,竟然變成了一個別緻的花架,車輪變成了花盆的支架,車把變成了攀爬的支點。
他把我種了多年的綠蘿精心地安置在上面,那些綠色的藤蔓很快爬滿了整個車架,生機勃勃。
"大姐,你看,舊的東西也能有新的用處,就像咱們,年紀大了,可日子還是可以過出新花樣來。"趙明摟着我的肩膀說。
我的眼淚差點掉下來,這個曾經渾渾噩噩的男人,如今竟有了這樣的感悟。
1999年末,社區手工藝展上,我們的"綠蘿單車"引來不少讚歎。
"這創意太好了,既環保又美觀。"
"你看這焊接的工藝,多精細,一看就是行家。"
一位記者還為我們拍了照片,說這是"變廢為寶的環保典範"。
照片登在了《xx晚報》上,雖然很小的一塊版面,但看到自己和趙明的名字印在報紙上,心裏的自豪感無法言表。
廠里的老姐妹們還特意打電話來道賀,說劉大姐找了個寶,我心裏比吃了蜜還甜。
那天回家,趙明忽然握住我的手:"大姐,謝謝你當初把我趕出去撿廢品。"
我笑了:"你這是揀回了自己的人。"
窗外,冬日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我們身上,那一刻,我感到無比的滿足和幸福。
院子里,大喇叭正播放着迎接新世紀的歌,《走進新時代》的旋律飄進我們的小屋。
那一年的冬天,廠區的老宿舍樓道里,飄散着各家各戶的餃子香。
我和趙明包了一頓餃子,準備跨年。
餃子是家鄉過年的傳統,我在麵皮里加了些鹼,這是東北老人的經驗,能讓餃子皮更筋道。
趙明學着我的樣子擀皮,雖然笨手笨腳,卻幹得認真。
"大姐,我這輩子能娶到你,真是我的福氣。"趙明突然說道,手裡的動作也沒停。
我愣了一下,差點把手裡的餃子餡兒灑出來。
這個曾經被我趕出去撿廢品的男人,如今已經成長為一個能擔當的男子漢。
我想起了我們結婚那天,他手裡那束不知從哪裡摘來的野菊花,如今早已枯萎,可我還是把它壓在了相框底下,像是封存了一段青春。
"大姐,我們下半輩子肯定會越來越好的。"趙明眼中閃爍着堅定的光芒。
我點點頭,笑着擦掉臉上的麵粉:"一定會的。"
院子里的大喇叭里傳來了倒計時的聲音,我們的小區要舉辦跨年晚會,年輕人的歡呼聲隔着窗戶都能聽到。
"三、二、一,新世紀到啦!"
我們摟在一起,望着窗外綻放的煙花,心中滿是期待。
趙明的手粗糙卻溫暖,我知道,那是修理工人的手,也是能夠撐起一個家的手。
新年的第一天,趙明帶着我去了他和王德忠的修理廠。
那是一個不大的院子,裏面堆滿了各種機器和零件,看起來雜亂無章,卻有着自己的秩序。
"大姐,這是我們的新廠房,明年就能搬進去了。"趙明指着不遠處一棟在建的小樓說。
我驚訝地看着他:"這麼快就有新廠房了?"
"生意越來越好,光靠這個小院子不夠用了。"他臉上滿是自豪,"以後我們還打算研發一些新設備,不光是修,還要造。"
王德忠走過來,熱情地拉着我的手:"嫂子,明子這人有真本事,就是之前有點兒消沉,如今可是我們廠里的頂樑柱啊!"
我心裏比吃了蜜還甜,趙明也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老王,少來這套,都是你給機會。"
"什麼我給機會,是你自己爭氣!"王德忠拍着他的肩膀,"對了,那個縣裡化工廠的舊設備,咱們改造好了嗎?"
趙明點點頭:"都調試好了,後天就能送過去。"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們討論技術問題,雖然聽不太懂,但能感受到趙明眼中的光彩和自信。
這一刻,我忽然明白,有時候愛一個人,就是要狠狠地推他一把,讓他找回自己的價值。
回家的路上,我們路過了當年趙明常去的小酒館。
"大姐,我已經半年多沒進去了。"趙明笑着說,眼神坦然。
"知道了,臭顯擺什麼。"我佯裝嗔怪,心裏卻樂開了花。
路過一個小攤,趙明買了兩個糖葫蘆,鮮紅的山楂裹着一層晶瑩的糖衣,酸甜可口。
"大姐,甜不甜?"趙明看着我小心翼翼地咬着山楂問。
"酸酸甜甜的,跟咱們的日子一樣。"我笑着回答。
他愣了一下,然後笑得更開心了:"對,有酸有甜才是真日子。"
2000年的春天來得格外早,還沒到驚蟄,社區的小花園裡就已經冒出了嫩綠的芽。
我和趙明的"綠蘿單車"被社區主任請去放在了花園的中心位置,成了一道小風景。
每天早晨,都有不少人圍着它拍照,議論紛紛。
有一天,社區舉辦了一個"迎接新世紀"的創意比賽,鼓勵居民用廢舊物品製作藝術品。
趙明興沖沖地回來告訴我這個消息:"大姐,咱們也參加吧!我有個想法,把廢舊的電風扇改造成小型噴泉。"
我看着他眼中的熱情,點點頭:"好啊,我來幫你。"
接下來的日子,我們的小陽台又成了"創作工坊"。
趙明把廢舊的電風扇拆開,重新設計電路,我則負責美化外觀,用彩色的碎布條和彩紙裝飾。
我們就像兩個孩子,為了一個共同的目標而努力。
有時候忙到深夜,我偶爾會抬頭看他專註的側臉,心中湧起一種說不出的感動。
這個曾經迷失在酒精中的男人,如今找到了自己的方向。
比賽那天,我們的"旋轉噴泉"獲得了社區一等獎,獎金雖然只有兩百元,但那份榮譽感是無法用金錢衡量的。
"趙師傅和劉大姐用他們的巧手,向我們展示了什麼叫'變廢為寶',這種精神值得我們每個人學習!"社區主任在頒獎時這樣說。
回家的路上,趙明握着我的手,眼睛亮亮的:"大姐,我想再進修一下,學點新技術。"
我驚訝地看着他:"怎麼突然想到這個?"
"時代在變,咱不能落後啊。聽說市裡技術學校有個電氣自動化的短訓班,三個月,我想去學學。"
我笑着點頭:"去吧,家裡有我呢。"
那三個月,趙明每天騎着單車往返於家和學校之間,風雨無阻。
晚上回來還要複習筆記,有時候累得趴在桌子上就睡著了。
我看着他桌上那堆專業書籍和密密麻麻的筆記,心疼又自豪。
訓練班結束後,趙明帶着一張結業證書回來,臉上的笑容像個得了獎的孩子。
"大姐,我和老王商量了,準備接一些自動化設備的訂單,前景很好。"
我看着他信心滿滿的樣子,心裏像灌了蜜一樣甜。
那一年的夏天,修理廠擴建了,增加了自動化設備維修部門,趙明成了技術主管。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好起來,我們的小家也漸漸富足了。
有一天,趙明回來說:"大姐,咱們換套大點的房子吧,這個太小了。"
我愣了一下:"這不挺好的嗎?住了這麼多年了。"
"可是..."趙明欲言又止。
"可是什麼?"
"可是兒子要回來了,他在電話里說想回東北發展,南方太累了。"趙明有些不好意思地說。
我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他知道我們的事了?"
趙明點點頭:"我跟他通過電話了,他說想見見我這個'後爸'。"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些年,我最擔心的就是兒子不能接受我和趙明的婚姻。
"他還說,想在咱們修理廠幫忙,他在南方學了計算機,對自動化也有興趣。"趙明補充道。
我突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幸福,像是生活中所有的缺口都被填滿了。
我們很快找到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位置好,採光也好。
搬家那天,趙明特意把那輛"綠蘿單車"也搬了過來,安置在新家的陽台上。
"大姐,這是咱們的'傳家寶',得帶着。"他笑着說。
新家裡,我們給兒子準備了一個單獨的房間,雖然簡單,但很溫馨。
兒子回來那天,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然後大步走進來,先是叫了一聲"媽",然後轉向趙明,喊了聲"趙叔"。
趙明有些緊張地伸出手:"小濤,歡迎回家。"
兒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然後突然笑了:"媽,你瞧着年輕了不少啊。"
我的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這是對我最大的肯定。
晚飯時,三個人圍坐在一起,氣氛有些拘謹,但隨着話題的展開,漸漸融洽起來。
兒子談起了南方的見聞,趙明則介紹修理廠的情況,兩個人竟然聊得很投機。
"趙叔,你那個自動化設備維修部門,我很感興趣,明天能帶我去看看嗎?"兒子問道。
趙明連連點頭:"當然可以,隨時歡迎。"
我看着他們,心中的石頭終於落了地。
那晚,躺在床上,我對趙明說:"謝謝你。"
他轉過頭,有些不解:"謝我什麼?"
"謝謝你給了我和兒子一個完整的家。"我輕聲說。
他伸手握住我的手:"大姐,應該是我謝謝你,是你把我從酒精里撈出來,給了我第二次生命。"
窗外,新世紀的月光灑在我們的床前,溫柔而明亮。
有人說,婚姻是柴米油鹽的日子。
可我想,它更像是一次共同的跋涉,跌跌撞撞,卻始終有人在你身旁,扶持着走向明天。
那天,我站在陽台上,看着盛開的綠蘿和那輛老舊的單車,忽然明白了一個道理:
人生就像那些廢舊的物品,看似沒了用處,實則蘊含無限可能。
關鍵是要有一雙善於發現的眼睛,和一顆不輕言放棄的心。
趙明就是那個幫我發現生活之美的人,而我,也是那個推他一把的力量。
在這個正在蘇醒的時代,我們撿起的不只是廢品,還有彼此的尊嚴與希望。
這大概就是生活最美的模樣吧——平凡中見真情,挫折後更堅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