鋪底
晌午的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照在我的手背上,我感受着那片溫暖,卻怎麼也暖不到心裏去。
桌上攤着一張公證書,那上面沒有我的名字。
我獃獃地望着那張紙,像是望着四十多年人生突然揭開的一角。
"姐,這事我真不知道。"弟弟眼圈發紅,聲音像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我只是笑了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四十多年的人生,我一直以為自己是那個最懂事的孩子。
現在想來,所謂的"懂事",不過是一場無聲的交易。
一九八七年,我剛滿十八歲就嫁人了。
那時候,縣城還保留着五十年代的模樣,低矮的筒子樓一排排立着,街道兩旁的柳樹抽出嫩綠的枝條。
我們全家五口人擠在一間十五平米的屋子裡,夏天熱得像蒸籠,冬天冷得鑽心。
記得那年春節,爸爸從單位帶回一台十四寸的黑白電視機,全家人圍着看春晚,弟弟眼睛都不眨一下。
"閨女,你看你弟多喜歡這電視。"爸爸摸着弟弟的頭,眼裡滿是期待,"他這麼用功,將來肯定能考上大學。"
我看着弟弟認真的側臉,心裏湧上一股莫名的自豪感。
"爸,我嫁人之後,每月都會寄錢回來,讓弟弟好好念書。"我信誓旦旦地說。
那時的我,天真地以為,家人之間的付出是不需要計較的。
嫁人後的日子,比我想像中艱難得多。
丈夫在縣供銷社做會計,收入不高,我們租住在單位宿舍的一間小屋裡,夏天屋頂燙手,冬天牆角結霜。
我每天起早貪黑,在單位食堂打工,下班後還要去街邊擺個小攤賣些零嘴兒。
每個月,我都會從微薄的收入中抽出一部分寄回家。
"你這閨女,真是懂事。"每次回娘家,鄰居王大媽都會這樣誇我,"不像隔壁張家那丫頭,嫁人後連爹娘都不認了。"
我聽了,心裏暖洋洋的,彷彿"懂事"是世上最高的讚譽。
弟弟很爭氣,考上了省城的重點大學。
那天接到錄取通知書,全家人笑得合不攏嘴,爸爸破天荒地買了一瓶汾酒,倒了滿滿一圈。
"來,為咱家第一個大學生乾杯!"爸爸舉起杯子,臉上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我陪着笑,心裏卻忍不住想:如果當初我也能讀書,會不會也有不一樣的人生?
轉眼間,弟弟大學畢業,留在省城的一家外貿公司工作。
那時候,縣城開始拆遷改造,原來的筒子樓要拆掉,每家每戶可以按人口分得安置房。
"小雪,你和你婆家是兩口子,分了一套小的。"爸爸有些為難地說,"我和你媽、你弟三個人,分了一套大的,但還差點錢。"
"爸,我和丈夫這兩年做小生意,手頭寬裕些,家裡缺多少,我們來補。"我不假思索地說。
就這樣,我和丈夫湊了兩萬塊錢,幫父母買下了縣城新小區的一套七十平米的房子。
房產證辦下來那天,我忙着張羅着搬家的事,根本沒注意那薄薄的一張紙上寫的是誰的名字。
九十年代中期,我和丈夫的百貨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縣城的市場經濟逐漸活躍起來,家家戶戶開始追求新鮮的商品。
我們的百貨鋪子從一開始的十幾平米小店,擴展到了繁華路段的一間三十平米的門面。
"小雪,你們生意這麼好,該考慮買房子了。"媽媽來店裡幫忙時,總會這樣念叨。
"媽,我和老許正打算再攢兩年,買市中心那塊的房子。"我笑着回答。
"那多貴啊,你們量力而行。"媽媽皺起眉頭,"倒是你弟弟,在省城買房子壓力大,你們能幫襯就幫襯點。"
我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
每次家裡提起弟弟,我都習慣性地接受安排。
"你是姐姐,又懂事,弟弟還小。"這是父母常掛在嘴邊的話。
我也習慣了這種說法,彷彿"懂事"這個詞已經和我的名字長在了一起。
一九九七年,縣城的房價開始上漲,我和丈夫咬咬牙,在市中心買了一套小戶型的房子。
同一年,弟弟在省城也買了房,首付缺了一大筆錢。
"姐,能借我三萬塊嗎?"電話那頭,弟弟的聲音有些羞澀,"我工資卡給你,慢慢還。"
"哪用得着還,你是我弟弟。"我二話不說,把剛攢下準備擴大店面的錢全部匯了過去。
丈夫對此有些不滿:"小雪,咱們自己還有貸款要還,店裡也要投入,怎麼能一下子拿出這麼多?"
"老許,弟弟在省城不容易,首付這種大事,咱們不幫誰幫?"我理直氣壯地說,"再說了,父母把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咱們不能讓他們失望。"
丈夫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麼。
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和丈夫的百貨生意越做越大,從單一的小店發展成了一家中型超市。
縣城的經濟發展迅速,我們又添置了兩間門面房,專門出租給其他商戶。
每次回娘家,我都會帶上豐厚的禮物,父母看着滿桌子的補品,笑得合不攏嘴。
"我家閨女,出息了。"爸爸總是這樣誇我。
但每次誇完我,下一句必定是:"你弟弟在省城壓力大,工資都用來還房貸了,你多照顧照顧他。"
我習慣性地點頭,彷彿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
那時弟弟剛結婚不久,我和丈夫送了一輛小轎車作為新婚禮物。
"姐,這太貴重了。"弟弟有些不好意思。
"傻弟弟,姐姐不疼你疼誰?"我揉着他的頭髮,就像小時候那樣。
這句話,是我的肺腑之言。
在我心裏,弟弟永遠是那個需要我照顧的小不點。
從他蹣跚學步,到他考上大學;從他工作結婚,到他事業有成,我一直以一個姐姐的身份,默默地付出着。
父母常說:"你是姐姐,又懂事,弟弟還小。"
這句話,我聽了二十多年,從來沒有產生過質疑。
直到那個冬天,父親突發腦溢血,被緊急送進了醫院。
我接到電話後,立刻放下店裡的事,趕到醫院。
父親躺在病床上,面色蒼白,呼吸微弱。
"爸!"我握住他的手,淚水忍不住流下來。
父親微微睜開眼睛,看着我,欲言又止。
"爸,有什麼事就說吧。"我安慰他。
"閨女,這些年,你受委屈了。"父親的眼裡噙着淚,"房子和鋪子,都在你弟弟名下。"
我愣住了,像是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
不是因為財產,而是因為這麼多年來,我竟然不知道這個事實。
那天晚上,我一個人在醫院的走廊上踱步,心裏翻江倒海。
原來,當年我和丈夫湊錢給父母買的房子,產權寫的是弟弟的名字。
原來,我們全家唯一的那處老房子,拆遷後置換的兩間鋪面,也都在弟弟名下。
我坐在醫院的長椅上,手中緊握着一個舊錢包,那是我十八歲生日時父親送我的禮物。
二十多年來,這個錢包陪伴我度過了無數艱難的日子。
錢包上綉着一朵牡丹花,象徵着富貴和團圓。
現在,這朵牡丹似乎也在嘲笑我的天真和愚蠢。
"小雪,你在這啊。"母親拖着疲憊的身子走過來,"你爸情況穩定了,你回去休息吧,明天再來。"
我抬起頭,看着母親蒼老的面容,心中的委屈和困惑一下子涌了上來。
"媽,爸爸剛才跟我說了房子和鋪子的事。"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緒,"為什麼所有東西都是弟弟的名字?"
母親愣了一下,然後嘆了口氣,在我身邊坐下。
"閨女,你別多想。"她拍拍我的手,"你早早就嫁人了,我和你爸擔心你婚姻不穩定,想給你留條後路。"
我啞口無言。
原來在父母眼裡,我不只是懂事的孩子,還是需要被保護的孩子。
但這種保護,卻以一種極端的方式表現出來——剝奪我應有的財產權益。
"媽,我結婚二十多年了,從來沒讓你們操心過。"我的聲音有些哽咽,"你們為什麼會覺得我的婚姻不穩定?"
母親有些尷尬地移開目光:"這不是防患於未然嘛,再說了,你公婆那邊要是知道你還有娘家的房子和鋪子,指不定會起什麼心思呢。"
我苦笑了一下:"媽,老許對我很好,我們這麼多年同甘共苦,他不是那種人。"
"那可說不準。"母親搖搖頭,"現在人心都複雜,你公婆一直念叨着要你們給錢翻修老家的房子,不就是看中你們有錢嗎?"
我張了張嘴,最終沒有反駁。
確實,我公婆一直希望我們能資助他們翻修老宅,但那是他們的心愿,並不代表他們貪婪或心術不正。
這些年來,我和丈夫也確實盡了一個子女的責任,每年都會給兩邊父母一些錢。
"姐,你別生氣。"不知何時,弟弟也來到了醫院,站在我們身後,"我一直想把財產平分的,但爸媽不同意。"
我看着弟弟疲憊的臉龐,心中的怒氣稍稍平復了一些。
"他們怕你婆家人知道了會對你不好。"弟弟繼續說道,聲音裡帶着愧疚。
窗外的樹葉被風吹得沙沙作響,像是在訴說著這些年來無言的秘密。
我看着弟弟眼中的真誠,突然對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親人感到陌生。
他是我的弟弟,但同時也是父母眼中的希望,家族財富的繼承者。
而我,只是那個"懂事"的姐姐,一個被排除在家庭財產之外的局外人。
那一夜,我在醫院的走廊上度過,思緒萬千。
回憶起小時候,弟弟總是跟在我身後,叫我"姐姐",聲音甜甜的。
我牽着他的小手上學,幫他洗衣服,教他寫作業。
那時候,我們是那麼親密無間。
什麼時候開始,我們之間竟然有了這樣深的隔閡?
父親的病情逐漸穩定,一周後出院回家休養。
這期間,我一直守在醫院,照顧父親的飲食起居,換藥、翻身、按摩,事無巨細。
弟弟每天也會來醫院,但因為工作繁忙,只能短暫停留。
"姐,你辛苦了。"他每次離開前都會這樣說。
我只是笑笑,沒有多說什麼。
內心深處,我已經不再期待任何回報或認可。
父親出院那天,我和弟弟一起把他送回家。
進門的瞬間,我突然意識到,這個我幫父母買下的房子,我竟然沒有任何所有權。
我恍惚間想起小時候家裡那張舊木桌,每當有好吃的,母親總是先給弟弟盛一大碗,然後是父親,最後才是我。
那時我從不計較,以為這就是家庭的常態。
直到多年後我才明白,原來不是所有家庭都是這樣的。
鄰居家的女兒嫁人後,父母依然為她考慮,給她留了一套房子。
而我,卻連自己出錢買的房子,都沒有署上自己的名字。
那天晚上,我和丈夫長談了一夜。
"老許,你知道嗎,我幫父母買的房子,產權是弟弟的名字。"我說出這句話時,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丈夫沉默了一會兒,然後緊緊握住我的手:"小雪,我一直覺得你對娘家付出太多了,但我尊重你的選擇。"
"我一直以為,家人之間不需要計較這些。"我苦笑道,"但原來,我只是一廂情願地付出,卻連最基本的尊重都沒有得到。"
丈夫嘆了口氣:"人心都是肉長的,誰不會難過?但你父母也有他們的考慮。或許在他們眼裡,這是一種保護。"
我抬起頭,看着丈夫真誠的眼睛,突然感到一陣溫暖。
這麼多年來,他一直默默支持我,從不抱怨我對娘家的付出。
相比之下,我的親生父母卻對我充滿猜疑和防備。
"老許,謝謝你一直理解我。"我靠在他肩膀上,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第二天,弟弟突然來到我家,帶着一疊文件。
"姐,我已經安排好了,房子和鋪子,我們平分。"他鄭重地說,"這是公證材料,你看一下。"
我愣了一下,然後搖搖頭,把材料推了回去:"不用了,爸媽的安排沒錯。"
弟弟愣了一下:"姐,這不公平。"
"公平?"我笑了,"咱們家什麼時候算過這種公平?"
看着弟弟困惑的眼神,我繼續說道:"從小到大,爸媽對你的期望就比對我高。我嫁人早,沒讀過什麼書,在他們眼裡,我這輩子就這樣了。而你,是他們的希望,是他們的未來。"
"姐,你別這麼說。"弟弟眼眶紅了,"爸媽一直很愛你,只是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我擺擺手:"我知道他們愛我,但他們更愛你。這沒什麼不對,每個人都有偏愛。"
陽光依舊透過窗戶灑進來,我看着自己布滿繭子的手,這雙手撐起了一個家,也在不知不覺中鋪就了弟弟的路。
"爸媽給你鋪了路,你給我鋪了底。"我輕聲說,"這輩子,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弟弟沉默了許久,最後抬起頭,眼中噙着淚水:"姐,我一直把你當成我最尊敬的人。小時候,是你教我寫字,陪我玩耍;長大後,是你鼓勵我考大學,資助我買房子。"
"我知道。"我笑了笑,"你是個好弟弟。"
"那你為什麼不接受我的平分提議?"他不解地問。
我深吸一口氣:"因為我不需要了。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尋求爸媽的認可,希望他們能像愛你一樣愛我。但現在我明白了,他們的愛不需要通過財產來證明。"
弟弟沉默了,眼神複雜地看着我。
"而且,"我繼續說道,"我已經有了自己的家,有了愛我的丈夫,我們一起打拚出了自己的天地。我不再需要依靠娘家的那點東西了。"
那一刻,我彷彿卸下了肩上幾十年的重擔,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
"姐,你真的不在乎那些房子和鋪子嗎?"弟弟有些不確定地問。
我笑了:"我在乎的是公平和尊重。如果爸媽一開始就跟我說清楚,我不會有任何怨言。但他們選擇瞞着我,這才是讓我傷心的地方。"
弟弟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然後堅定地說:"那我更要堅持平分。這不僅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我自己的內心平衡。"
我看着弟弟倔強的表情,突然覺得他長大了,不再是那個需要我保護的小男孩了。
"好吧,如果這能讓你感到心安,我接受。"我最終妥協了,"但有一個條件。"
"什麼條件?"弟弟急切地問。
"以後別再叫我'懂事'了。"我半開玩笑地說,"我想做一個普通的姐姐,偶爾任性,偶爾撒嬌,不必時刻都那麼'懂事'。"
弟弟笑了,眼中閃爍着淚光:"好,姐姐。"
那天之後,我和父母坐下來,進行了一次長談。
起初,他們有些尷尬和愧疚,不知道如何面對我。
"爸,媽,我不怪你們。"我開門見山地說,"但我希望你們能理解,我也是你們的孩子,我也需要被尊重和信任。"
父親嘆了口氣:"閨女,我們是擔心你啊。你婆家那邊,我們總覺得不太靠譜。"
"爸,老許對我很好,這麼多年來,他從來沒有干涉過我對娘家的付出。"我認真地說,"如果沒有他的支持,我怎麼可能幫襯得了娘家這麼多?"
母親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們也是怕萬一......"
"媽,沒有萬一。"我打斷她,"即使真的有那麼一天,我也有能力照顧自己。我不是那個需要你們保護的小女孩了。"
那天的談話,我們說了很多,笑了很多,也哭了很多。
最終,父母接受了弟弟的提議,將房子和鋪子的產權重新進行了公證,我和弟弟各佔一半。
但對我來說,產權已經不再重要。
重要的是,經過這次事件,我們全家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更加透明和平等。
父親病癒後,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餐桌上,父親舉起杯子:"來,為我們家重新團圓乾杯!"
我看着父親蒼老的面容,心中湧起一股暖流。
無論經歷了什麼風風雨雨,這終究是我的家,這些人終究是我最親的人。
陽光依舊透過窗戶灑進來,我看着自己布滿繭子的手,這雙手撐起了一個家,也在不知不覺中鋪就了弟弟的路。
"爸媽給你鋪了路,你給我鋪了底。"我輕聲自語,"這輩子,咱們誰也不欠誰的。"
那一刻,我終於明白,所謂家,不是算計得失,而是互相託付,共同守護的根基。
我們是彼此的鋪底,也是彼此的依靠。
曾經以為,"懂事"是一種美德,現在才明白,真正的美德是在尊重和愛的基礎上,坦誠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