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落寞事
姑姑站在我家門口,臉上的褶皺比我記憶中深了許多。
她手裡攥着一張報紙,上面紅圈圈出了拆遷公告,指甲蓋被咬得坑坑窪窪,像是下了很大決心才來的。
"老弟,咱爹留下的院子,我也有份。"姑姑開門見山,聲音卻比我記憶中小了幾分。
父親坐在八仙桌旁,默默抽着大前門,煙霧繚繞中看不清表情,只見他粗糙的手指輕輕敲打着桌面,節奏有些紊亂。
母親在廚房裡的動作突然停了,鍋鏟重重地敲在鐵鍋上,發出刺耳的"咣當"一聲,彷彿是對姑姑話語的無聲抗議。
那是一九九八年的春天,改革開放二十周年,城市改造如火如荼,我們生活了三代人的老院子被列入拆遷計劃。
磚瓦斑駁的院牆外,推土機已經整裝待發,像一頭蓄勢待發的鋼鐵巨獸,隨時準備吞噬我們的記憶。
老院子里,那棵爺爺親手栽下的槐樹依然枝繁葉茂,樹皮上刻着幾道深深的劃痕,那是我小時候用小刀刻下的"長大"標記,每年都要量一次。
院角的水缸上,青苔依舊厚重,那是我和表弟夏天最愛的納涼地,一坐就是半天,嘴裏嚼着冰棍,講着天馬行空的夢想。
我剛從縣技校畢業,在"東方紅"電器廠做裝配工,每月工資只有三百出頭,和那些下海經商的同學比,簡直是九牛一毛。
那天下班回家,背着廠里發的公文包,裏面裝着我第一個月的工資單和一枚廠里發的銅質五年服務獎章,雖然我才剛入職,但這是廠里發給每個新員工的"鼓勵"。
推開家門,我看見姑姑正翻着我放在桌上的工資條,她的眼神有些急切,像是在找什麼救命稻草。
"才三百二?廠里剋扣你了吧?"姑姑拿起工資條,語氣中帶着一絲我聽不懂的失望。
"老國營單位,哪能剋扣工資,這已經是正常水平了。"我有些不好意思,第一次拿工資,本想給父母一個驚喜。
"這都是你爸的錢,應該給我一半。"姑姑的話像一塊石頭,砸在我心裏,激起一片漣漪。
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應對,只覺得鼻子一酸,像是被人誤解了清白。
小時候聽大人說過,姑姑家條件好,在縣城開了副食店,為何現在卻對我這點微薄薪水都念念不忘?
"碗兒,去給你姑倒杯水。"父親打破了尷尬,順便給了我一個台階下。
我轉身走向廚房,聽見身後父親輕聲對姑姑說:"大姐,他剛參加工作,這工資是他自己掙的。"
廚房裡,母親正切着蘿蔔,刀刀入骨,像是要把什麼怨氣都發泄出來。
"媽,姑姑怎麼了?"我小聲問道。
"你姑啊,"母親冷笑一聲,"想來分錢唄,老院子拆遷,她聞着味兒就來了。"
母親的話讓我心裏一沉,記憶中的姑姑不是這樣的人啊。
那天晚上,我藏在牆角聽父母交談,才知道事情遠比我想像的複雜。
原來姑姑丈夫去年因車禍離世,沒有單位,全靠私人借款做手術,留下一身醫藥債,副食店也早已盤給了別人。
更讓我意外的是,父親這些年一直在默默資助姑姑家,從未向任何人提起,每月從工資里抽出一部分,悄悄寄到姑姑家。
"你就是太軟心腸!"母親埋怨道,聲音壓得很低,但掩飾不住內心的不滿。
"她當年分家時,挑好的都拿走了,如今又來要拆遷款!你怎麼就記不住她的好歹?"
父親只是搖頭,輕聲說:"她是我姐啊。"
這句話很輕,卻重若千鈞,讓我第一次真正理解了什麼叫"血濃於水"。
母親嘆了口氣,不再說話,只是拿起針線,開始縫補父親破了洞的襯衫袖口。
窗外月光慘白,如同一層薄紗,照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樹上,樹影婆娑,斑駁如淚。
小時候,姑姑常在樹下給我講故事,故事裏總有英雄打敗惡龍,從不讓我聽那些悲傷的傳說。
那時候她是全院最漂亮的姑娘,也是最疼我的長輩,每次來都會給我帶糖葫蘆或者麥芽糖,我總是第一個衝出去喊"姑姑來啦!"
什麼時候,我們之間多了這麼多芥蒂?是什麼讓那個溫柔的姑姑變成了今天這副為難親人的模樣?
帶着滿腹疑問,我做了一夜的夢,夢裡還是小時候,我在槐樹下聽姑姑講岳飛的故事,姑姑的聲音清脆如泉水。
第二天上班,我特意早起一個小時,繞道去了姑姑家,想親眼看看她現在的生活。
姑姑家在城郊一處簡陋的平房,是單位分的老房子,牆皮剝落,門框歪斜,院門上的紅漆已經褪色,只剩下斑駁的痕迹。
院子里晾着幾件洗得發白的衣服,風吹過,像是在無力地招手,一種說不出的凄涼感撲面而來。
推開門,屋裡的場景讓我心頭一緊——姑姑正在給表弟煎藥,灶台上的土鍋冒着熱氣,藥味苦澀,瀰漫著整個房間。
屋裡潮濕陰暗,牆角滲着水印,床頭堆着藥盒和欠條,欠條上蓋着紅手印,數目不小。
表弟臉色蠟黃,看起來瘦了一大圈,見我來了,勉強笑笑:"碗兒哥,你咋來了?"
"路過,來看看你們。"我有些尷尬,不知該如何開口。
姑姑見我來了,愣了一下,然後迅速收起桌上的欠條,塞進抽屜里:"碗兒,吃了沒?姑給你煮個雞蛋。"
不等我回答,她已經起身去找雞蛋,動作有些慌亂,像是害怕我看見什麼不該看的東西。
"姑,不用了,我馬上上班去了。"我連忙阻止,突然注意到牆上掛着一張全家福,照片已經泛黃,但裏面的笑容卻那麼真實。
那是十年前照的,姑姑一家三口站在縣影樓門口,姑夫摟着姑姑的肩膀,表弟站在中間,三人臉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照片旁邊是一個小木盒,盒子上雕刻着精美的花紋,那是爺爺傳下來的傳家寶,分家時給了姑姑,裏面本該裝着姑姑的嫁妝首飾。
"姑,我昨天話說重了,你別往心裏去。"姑姑突然開口,語氣中有深深的歉意。
"我不是真想要你工資,就是...日子難,實在沒辦法了。"她的聲音哽咽了,眼圈紅紅的,像是忍了很久的淚終於要決堤。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父親的沉默和堅守,也理解了姑姑的無奈和掙扎。
離開姑姑家,我心情複雜,像是突然長大了許多。
回家路上,我路過一家老照相館,那是縣城最早的照相館,大半個縣城的人都在這裡照過全家福。
櫥窗里泛黃的照片中,赫然有一張是年輕的姑姑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父親,姑姑臉上掛着疲憊卻幸福的笑容。
老照相師見我盯着照片出神,便走出來搭話:"這是你姑姑吧?看長相,就知道是一家人。"
我點點頭,有些驚訝他還記得這麼久遠的事。
"你姑姑當年可不容易啊,你爺爺去得早,你爸小時候體弱多病,是你姑姑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省吃儉用給他抓藥,天天背着上學,生怕他有個好歹。"
老人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醒了我混沌的思緒。
原來父親和姑姑之間,有這樣深厚的情誼,而我竟然不知道。
帶着這個發現,我魂不守舍地上了一天班,眼前總是浮現姑姑年輕時抱着父親的模樣,和姑姑今天憔悴的面容形成鮮明對比。
下班後,我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縣城最大的書店,買了一本《醫學常識》,我想了解表弟的病情,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
路過銀行時,我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取出了我所有的積蓄——兩千三百四十五元,這是我上學時勤工儉學存下的,原本打算買一台錄像機。
春日的傍晚,夕陽把老院子的影子拉得很長,投射在坑窪不平的地面上,像是時光的褶皺。
我在路上買了些水果和營養品,敲開了姑姑家的門。
"碗兒,又來啦?"姑姑正在洗衣服,手上搓着肥皂泡,看見我,臉上露出一絲驚訝。
"姑,我想和你談談。"我直接開門見山。
屋內,表弟正趴在桌上寫作業,見我來了,忙不迭地收拾書本,想要給我騰地方。
"別動,你繼續。"我示意他不必客氣,然後從包里拿出那沓錢,放在姑姑手邊:"姑,這是我的一點心意,給表弟看病用。"
姑姑愣住了,手上的肥皂水滴落在地上,她看着那沓錢,眼淚瞬間涌了出來。
"不行,姑不能要你的錢,你還年輕,要娶媳婦蓋房子,這錢你自己留着。"她擦了擦手,想把錢推回給我。
"姑,我知道表弟病了,也知道姑夫的事,還有你這些年的不容易。"我深吸一口氣,"還有,我知道您當年是怎麼照顧我爸的。"
姑姑的手頓住了,淚水無聲地滑落,像斷了線的珠子。
"誰...誰告訴你的?"她哽咽着問。
"老照相館的李師傅,他還記得您抱着我爸去照相的事。"我拉着姑姑的手,"姑,這不是施捨,是我想傳承父親的那份無言的愛和感謝。"
"你爸告訴你的?"姑姑的聲音顫抖着。
我搖搖頭:"我偶然發現的,爸從來沒提過,但我知道他一直在默默幫您。"
姑姑捂住臉,無聲地痛哭起來,多年的堅強在這一刻崩塌,露出內心最柔軟的部分。
"你爸這孩子,從小就知道心疼人,小時候省下零花錢給我買針線,說是怕我手扎破..."姑姑的回憶像是打開了塵封已久的閘門,往事如潮水般湧來。
她告訴我,當年分家時,她確實拿了較多的東西,但那是因為她即將出嫁,家裡人心疼她,多給了些嫁妝。
後來姑夫生意失敗,又遭遇車禍,她變賣了所有值錢的東西,只留下那個小木盒,因為那是爺爺臨終前親手交給她的,囑咐她無論如何都要傳給下一代。
"你知道嗎,你爸這些年一直在幫我,每月都寄錢來,從沒間斷過,我問他哪來這麼多錢,他就說是加班費。"姑姑的聲音哽咽,"我知道他撒謊,他那工廠哪有那麼多加班,肯定是省下自己的錢。"
聽着姑姑的話,我心中五味雜陳,為父親的無聲付出感動,也為自己的誤解愧疚。
"姑,關於拆遷款的事..."我小心翼翼地開口。
"那都是氣話!"姑姑連忙擺手,"我哪能真要你們的錢,就是一時走投無路,想着試試,其實進門那刻我就後悔了。"
她擦乾眼淚,從柜子里拿出那個小木盒,打開蓋子,裏面是一枚青銅鑰匙和一張泛黃的紙條。
"這是你爺爺留下的,說是祖上傳下來的老宅鑰匙,雖然老宅早就沒了,但這鑰匙承載着我們家的血脈和根。"姑姑鄭重地將盒子遞給我,"我一直想找個合適的機會給你爸,但總覺得時機不對。"
我接過盒子,感受到了它的分量,不僅是物理上的重量,更是家族傳承的責任。
"姑,別擔心表弟的病,我和爸媽會想辦法的,咱們是一家人。"我握住姑姑粗糙的手,感受到上面的老繭和皺紋,那是歲月和苦難留下的印記。
回家路上,我的心情出奇地平靜,像是經歷了一場洗禮,看清了親情的本質和力量。
拆遷前的最後一個周末,我主動提議全家人在老院子吃頓團圓飯,父親同意了,母親雖然嘴上不情願,但還是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菜肴。
姑姑帶着表弟早早就來了,手裡提着自家腌的鹹菜和一壇老酒,那是姑父生前最愛的燒刀子,一直捨不得喝,如今拿出來,是想與至親共飲。
院子里,槐樹下擺了一張大圓桌,鍋碗瓢盆的聲音此起彼伏,像是一首和諧的樂章。
母親和姑姑在廚房裡忙碌,竟然有說有笑,彷彿多年的隔閡在這一刻消融。
我幫着擺碗筷,聽見母親問姑姑:"當年你怎麼會挑中老李家?他們家條件也不好啊。"
姑姑笑了笑:"還不是看他老實,知道疼人,像我爹。"
這一刻,我似乎看到了年輕時的姑姑,眼中閃爍着對愛情的憧憬和對未來的期待。
父親和表弟蹲在院角修那口老水缸,水缸邊緣有些裂縫,父親用水泥小心地填補,動作熟練而溫柔。
"小時候,你爸就是這麼修缸的,一修就是一下午,認真得很。"姑姑站在我身邊,眼中滿是回憶。
拆遷當天,我們站在院子里,看着童年的記憶一點點被推倒,磚瓦倒塌的聲音像是歲月的嘆息。
姑姑站在父親身邊,兩人的肩膀不經意地靠在一起,像是回到了兒時。
"老弟,"姑姑聲音啞了,"咱爹要是在,該多好啊。"
父親點點頭,輕輕拍了拍姑姑的手背,什麼話都沒說,但他們兄妹間似乎有種不需言語的默契。
母親在一旁拭淚,她拍了拍我的肩膀,輕聲說:"你爸和你姑,從小相依為命,感情比一般的兄妹都深,我當年嫁過來,你姑對我可好了,是我這些年太計較了。"
我握住母親的手,第一次真正理解了家人之間那種複雜而深厚的情感。
推土機轟鳴着駛進院子,我們不約而同地後退幾步,看着童年的樂園變成一片廢墟。
姑姑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小布包,裏面是老院子的一把土,她小心翼翼地分給我們每人一點。
"帶着點老院子的土,到哪都不忘根。"姑姑的話樸實無華,卻蘊含著深厚的情感。
晚上,我們在安置房裡圍坐一桌,新房子雖然沒有老院子的韻味,但因為親人的團聚而溫暖。
桌上的餃子冒着熱氣,那是姑姑和母親一起包的,餡料十分講究,薺菜蝦仁,寓意着團圓和新生。
院牆雖倒,親情永在,一家人如今比過去更加親密。
母親給姑姑夾了一個餃子,輕聲說:"大姐,這些年委屈你了。"
姑姑眼眶濕潤,搖搖頭:"都是一家人,說這些做什麼。"
她從懷裡掏出那個小木盒,鄭重地放在桌中央:"這是咱爹留下的傳家寶,今天全家人都在,我想當著大家的面,把它交給老弟保管。"
父親接過盒子,動作輕柔,像是捧着一件稀世珍寶,他沒有打開,只是輕輕撫摸着上面的花紋。
"大姐,這盒子爹留給你的,你留着傳給小峰。"父親推辭道。
姑姑搖搖頭,堅持道:"爹臨走時說了,這盒子最終要交給能守住家業的人,你比我更合適。"
父親沉默片刻,終於點頭接受,然後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紅包,塞給姑姑:"這是拆遷補償款,按理說你也有份。"
"我不要,那是你們的。"姑姑連忙推辭。
"大姐,咱爹的遺產,你有權分一杯羹,這是你應得的。"父親語氣堅定,不容拒絕。
姑姑看了看錶弟,終於點頭接受,眼中淚光閃爍:"謝謝老弟,你比我懂事。"
我坐在一旁,看着這一幕,心中充滿感動,原來親情從來不是計較得失,而是互相理解和包容。
老院落的故事翻過去了,新的篇章正在書寫,我們之間的聯繫不因院牆的倒塌而斷裂,反而因為這場風波變得更加牢固。
窗外,城市的燈火次第亮起,遠處建築工地的燈光透過窗戶灑進來,照亮了我們的臉。
那一刻,我看到父親和姑姑相視一笑,眼中是相同的光芒,那是血脈相連的親情,是任何風雨都無法沖淡的羈絆。
在這座正在飛速變化的城市裡,有些東西在消失,有些東西在重生,而親情,則如同那棵老槐樹的根,深深扎在心底,歷久彌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