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習慣了將自己包裹起來,以尖刺示人。其實剝開那層外殼,她內心有着無比的柔軟。
①
下班回家,離家門還有半條樓梯唐靜就聽到一陣吵叫聲。她打開門,聲音戛然而止,兩道目光投在她身上。她不動聲色地換鞋,放包,走到沙發上坐着。
兩個老太太互看了對方一眼,先開口的是婆婆,「臉怎麼這麼臭,誰又招你了?」
「沒,上了一天班,累了。」唐靜沒精打採的。今天挨了領導罵,心裏有點不舒服。
婆婆站起身,哼了一聲,「真嬌貴」,踩着拖鞋轉身進了廚房。
「靜,你跟媽說說。」媽握住唐靜的手。
唐靜看了眼在廚房忙碌的那個矮胖的身影,心想可能這就是婆婆和媽的區別。
「沒什麼,媽,你們咋回事?」唐靜壓低了聲音。
「這老太太不講理,相信什麼算命,拿你的生辰八字去求子,我說那人是騙她錢,她還不信,跟我吵了一路。」
「人家那是大師,你別亂說。」廚房裡傳來婆婆的聲音,洪亮有力。
「那是封建迷信。」媽回婆婆一句。
「你還別犟,等仨月看看你就知道了。」婆婆又開始唱起小曲,聽起來心情不錯。
唐靜這才弄明白怎麼回事,老太太是嫌她懷不上,替她求神拜佛去了。偶遇母親,母親身為一名人民教師、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哪能眼看着親家母把錢扔給一個算命的,自然出手阻止。
②
唐靜的丈夫許安出身農村,畢業後留在了市裡一家研究所,整日埋頭實驗之中,不擅與人打交道,心思很單純,唐靜便是被這份純粹所吸引。她在一家公司做投資分析師,以大數據分析的態度做事,見過世態薄涼,悲歡離合,遇見這樣一個赤子心愛她的男人,她自覺是撿了寶,分外珍惜。夫妻二人工資不低,付了這三室一廳的房子首付,每月分期還款。
許安是獨生子,唐靜是獨生女,偏偏家裡的兩個老人又都是寡婦。買房子的時候,唐靜就提出來要離母親近一點,許安同意了。沒過多久,婆婆跟着搬來了,說是反正是空出來一間,她過來幫他們收拾房子,也省得請保姆了。
唐靜不想同意,她和婆婆實在是脾氣不對付。婆婆這人,嗓門高聲音大,為一塊兩塊斤斤計較十分摳門,還總是擺在檯面上嫌棄她。說她不懂得節省,總把東西亂扔亂放,還懶。她自豪地說,「我兒子就很勤快。」
自古婆媳關係就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爭,唐靜算是領會到了。她從小也是個被捧在手心裏長大的公主,哪受得了這氣,剛開始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事和婆婆吵過幾架。倆人氣鼓鼓的,都不肯說軟話,丈夫夾在中間兩頭為難,兩頭說好話,還兩頭受氣。
唐靜心疼丈夫。
婆婆心疼兒子。
於是兩個人開始各自收斂磨合,但總有一些東西是磨合不了的。於是就盡量少說話,減少吵架的次數,唐靜能忍住,婆婆那略顯刻薄的嘴卻收不太緊。
唐靜知道婆婆想抱孫子。但結婚一年半,她的肚子始終沒動靜,婆婆就開始抱怨了。唐靜也摸清了她的脾氣,也就是碎碎叨叨,沒什麼壞心。而且罵人從來是當面罵,背後不說是非,兩人吵來吵去就當是鍛煉嘴皮子功夫了。而近段時間唐靜公司挺忙的,每天下班了只想往沙發上一癱,連動也不想動,於是也沒什麼精力和老太太頂嘴了。
她不頂,老太太唱獨角戲也就沒了意思,也收了場,偶爾提起一嘴。
原來,老太太暗地裡去給她求神拜佛去了。
③
唐靜還沒等到婆婆說的所謂的三個月後,母親就先進了醫院。醫生一檢查,說是胃癌。母親說不動手術,她心理有陰影,當年唐靜父親就是肺癌手術後沒多久,就去世了。
醫生建議放療加化療同時進行,母親同意,便住了院。剛開始母親自由活動是沒問題的,唐靜就每天正常上班,下了班去陪母親。沒過幾天,公司領導派她跟着一起去出差。唐靜心裏很清楚,如果這次出差順利,年前升職加薪就穩了。
但母親那兒得有人照顧,許安是會照顧人,可他跟她一樣,一個實驗項目正在緊要關頭,只能下了班去探望一下。
婆婆主動提出去照顧母親時,唐靜是驚訝的。畢竟就以往來看,婆婆和母親算不上見面掐,也是互相看不順眼的。母親和唐靜一樣,都嫌婆婆粗魯,野蠻,不怎麼講理。
婆婆將唐靜趕走了,「快走快走,談你的工作去,你媽交給我了。」語氣說不上多好,可唐靜竟生出了幾分安心。
原本定的出差半月,可誰知這次走了將近一個月。合同沒談攏,領導不走,她哪敢走,心下干著急。婆婆隔一天給她打一個電話,說兩句寬心的話,語氣聽起來像是罵人,但又能讓她有安心工作的動力。
等唐靜回來的時候,母親已經連站着也費勁了,去衛生間也得靠人攙扶坐上輪椅,基本上屬於半癱狀態。加上一吃飯就吐,就越發無力。
放療副作用大,掉頭髮,頭暈頭痛。母親將頭髮剃成了光頭,帶上了帽子。看着母親憔悴的模樣,強顏歡笑沒說兩句,便借口上廁所轉身出去了。
一出門淚就止不住了,母親在唐靜的人生中從來是扮演堅強的角色,自唐靜六歲失去父親後,母親便是她的天,有她,便覺心安。可如今天要塌了,她又怎能打破母親的最後一絲要強……
④
唐靜在三月後真的懷孕了。
母親還住着院,依舊沒法吃東西,每日依靠營養液維持。醫生建議不要再進行放療,提議先回家靜養一段時間再說。
母親回了她自己的房子,婆婆跟了過去幫着照顧。唐靜肚子六個月大時,在婆婆的強制要求下,請了產假回家待產。接着,婆婆帶着母親也搬了過來,方便一起照顧。
羊水破的那天,離預產期還有一個多月。唐靜從睡夢中驚醒,立馬打了120。她平躺在床上沒動,為了減少羊水流失。而此刻,許安還在研究所加班。
唐靜叫了一聲,婆婆馬上推開了她房間的門。婆婆接着給許安打了電話,讓他直接去醫院。掛了電話她迅速收拾好待產包,隨後拿給唐靜兩塊麵包,「先吃點麵包,生孩子可是體力活。」
唐靜接過去就開始往嘴裏塞。另一間卧室里傳來母親的聲音,「怎麼了?」婆婆說過去交代一下。沒過多久,又端着熱牛奶進來了。
一切準備就緒,母親留在家裡,婆婆跟唐靜一起上了救護車。一到醫院,唐靜直接被推進了產房。
手術台上的唐靜被疼得三魂丟了兩魂,拚命地吱哇亂叫。這時,有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她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拚命的抓着,死命的抓着,她聽見有人在她耳邊說話,說了什麼沒聽清,但有一種莫名的安心,像是依偎在母親懷裡那種安心……
孩子落地了,唐靜看着那模糊的小小的一團,再轉頭看了旁側滿臉通紅,汗如雨下的矮胖的老太太一眼,終於沒了氣力閉上了眼。
由於早產,孩子在保溫箱里待了半個多月,出了保溫箱後,她們便直接回家了。這半個月里,婆婆每日都兩頭跑。一邊是她,一邊是母親。
唐靜心裏不是滋味。
許安休完假之後,又回去上班了,畢竟這一家子人都得靠他養着。
⑤
孩子五個月大的時候,母親去世了。
臨走之前,她一個一個地跟她們交代話。「秀雲啊,」母親伸出手來。秀雲是婆婆的名。婆婆走過去握住她的手,「哎,在呢。」
母親使勁睜着眼看她,哆嗦着聲音,「謝謝你啊。」
婆婆低下頭,硬了語氣,哽咽着說道,「謝什麼,你可不許走啊,我…我還沒跟你吵夠呢!」
母親低聲笑了起來,「小靜啊,你有兩個媽啊。」
拉了拉外孫的小手後,母親帶着微笑閉上了眼。
母親跟唐靜說,讓她好好照顧婆婆。其實母親不說,唐靜也是這麼想的。這一年多里,婆婆幫忙照顧母親……照顧母親的吃喝拉撒睡,換洗衣物,推着輪椅遛彎。而她這個閨女,先是為了工作,後來懷了孕,對她的母親,不及婆婆對母親的十分之一。
⑥
母親說得對,她有兩個媽。如今送走了一個,還有一個當需好好盡孝。
婆婆六十歲生日的時候,唐靜送了她一對玉手鐲。婆婆嗔她浪費,「鄉下老娘們的手,幹活磨的繭子劃痕的,那玩意戴不來,磕着碰着就白花錢了。」
唐靜硬給她帶上了,「磕着碰着了就再買新的,我孝順媽的,必須收着。」
婆婆看着她,「瞅瞅這閨女,嫌自己錢多啊。」她嘴上嗔着,卻還是讓唐靜幫她戴了上去。唐靜看着她的手,突然想起來自己生孩子那天,抓住了她的手就不再撒開,最後鬆開的時候她的手成了紫黑色,都沒知覺了。
其實婆婆從來都是刀子嘴豆腐心。
記得婆婆剛剛搬來時,和母親也不熟,還沒吵過架。那時候唐靜下班早了,就能看到她一個人在小區花壇邊坐着,向著夕陽而坐,看着來來往往的人。暖黃的光灑在她的背影上,顯得格外的落寞。一個大半輩子都生活農村裡的老太太,為了常看到兒子,離開自己熟悉的地方,獨身一人來到這陌生之地,不會用智能手機,也沒熟人可以嘮嘮嗑。那時的她與這裡格格不入,但只要見到兒子,便又換上一副喜悅的面容。
這老太太將自己扮成了刺蝟,她怕在這陌生的地方受欺負,所以將自己包裹起來,以尖刺示人。其實剝開那層外殼,她內心有着無比的柔軟。
事實上,婆婆喜歡吵吵鬧鬧的生活,她說那樣有活着的勁頭。她有事沒事就想和唐靜母女找一些話題吵嘴,只是因為她把她們當成了家人,那種無論怎麼吵架都不會散的家人……
⑦
在母親去世後的第六年,婆婆也走了。
婆婆走之前,她一手抓着唐靜的手,另一手顫顫巍巍的從枕頭下抽出存摺塞進唐靜手裡,「攢了一輩子,也沒攢多少。老太太我知道自己不中了,閨女你拿着吧。許安他這人不賴,就是不通人情世故,有些事還得你出面處理,你們兩個可要好好的,好好的照顧我孫子。」
存摺上一共有八萬塊。八萬對他們夫妻倆來說不算什麼,可對婆婆這樣一個農村來的老太太而言,卻是半輩子的辛苦錢。
從前,唐靜總是覺得婆婆和丈夫秉性大不同,可如今她發現,「有其母必有其子」這個詞,用在婆婆身上原是個褒義詞。
唐靜接過存摺,另一隻手緊緊反握住婆婆的手,「媽。」唐靜突然俯身在婆婆額頭上親了一下。
「這是幹啥?」婆婆瞪大眼看她。
「刻上我的印記,下輩子,還是婆媳。」
婆婆笑了,緩緩閉上眼,笑容定格在她皺紋爬滿的臉上,陽光落下來,迸發出無限的明媚。
淚水悄無聲息的劃落,唐靜知道,在這世上,她的兩個媽媽,兩個喚她「閨女」的女人,再也不會回來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