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片中的房子,是我家親戚所在的行政村支書的家,看上去,是不是很樸素?這種全裸的磚房,是村子裏的獨一份,在這個洋樓林立氣象一新的村莊里,顯得分外的樸實本分,甚至有些寒磣。
二十五年前,建好底層之後,已經拉了饑荒,沒敢想加層的事。將就着住進去,好歹是新房子,夏日裏,屋內似烤箱,一家人從此又黑又瘦。過了十年,終於有了點錢,往上添了一層,看上去終於像樓房了,因為手頭緊,只能讓它裸着,又不影響居住生活。
又過了十年,出嫁多年,早已小康有餘的女兒看不下去,情願出一筆錢,讓父母把房子簡單裝修一下,省得外人打門前經過時嘴角邊總是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然而,此時他已接任村支書大半年,人言可畏,為了避免別人無端地,不懷好意地風言風語,裝修的事只能是以後再說。
支書他有個姐姐嫁在了本行政村的一個河岸上的小村子,姐夫做了村民小組長多年,後來,有津貼好拿了,每年九百元,有人便眼紅得不行。一個叫跛腳四的人,發明、編排了小組長的罪狀:將上面批給本小組用以興修水利的錢吞掉了,花在了小樓的裝修上,整整二萬七千五百元,要不是這筆錢,他家的小樓能這麼漂亮?
可信度明明極低,思維正常的人都知道,這筆錢就算真的有,也決然到不了村民小組長的手裡。不可思議的是,偏有人願意相信,並煞有介事地議論個不停,不久後,跛腳四如願以償地得到了小組長的位置。
失去職位倒也沒什麼,無端地被人污了清白才是糟心之所在。
自從做了支書,偶爾得到一包好煙也不敢大大方方地當著別人享用,免得有人懷疑是公款消費。
其實,村裡總人口也就一千多,村集體不存在哪怕一分錢的公共收入,上面下撥多少是多少,一個蘿蔔一個坑,即便想占集體便宜也無從佔起。
這些年,幾次三番地辭職不幹,是真辭職,真不想幹了。上面也為難,只好苦口婆心哄着他幹下去,因為實在找不到更合適的人了。
他有高中學歷,又當過兵,履歷漂亮,為人又算方正本分,有他在起碼可以維持當地的日常太平。村莊的空心化是那樣的讓人無奈,年輕的,有點文化的,還有體能尚好的中年人基本是常年不在家,外面的世界機會多多。
平日里,處理一些看似雞毛蒜皮,家長里短的小事,其實也不省心。有兩家低保戶,脫貧已久,有房有車,衣着光鮮,收入水平已是中等偏上,按規定早應取消低保資格。有幾戶確有困難的家庭眼巴巴地盼望低保待遇,隔段日子便來村部訴苦,也着實可憐。不過,這是上一任留下的東西,他也不好自作主張去得罪人,只能等着上面來文件精神,順水推舟。
兩眼盯着一畝三分地捱日子的人很少了,土地的重要性已經下降了許多,卻有人依舊視若身家性命。兩個七十多歲的老頭,互相指責對方以切香腸的手段佔去了幾尺耕地,互罵之後是互毆,在水田裡滾打了許久,頭臉上,身上全是泥,都認不出誰是誰了。
他們的子女都在外地,鞭長莫及。扶着兩位倔老頭回家洗去污泥,換上乾淨衣服,自然只能是村幹部來。送去鎮上的衛生院,倆老頭又競相說自己傷得很重,骨頭斷了,要開刀要輸血要去大醫院,又說沒錢。
只好邊曉之以理,邊給他們的子女打電話,還得謹慎着說,避免引起更大的矛盾。這種事,這種年齡的老頭,派出所也很為難。
倆人各自在衛生院躺了一周,都想讓對方賠醫藥費,還想要營養費誤工費等等。報銷過後,各人自費的部分卻麻煩了,倆老頭死活不認賬,只好由村委先行墊付。好在,錢不多,隨後他們的子女也認賬了。
至於他們的土地邊界紛爭,雙方似乎都有理,也只能是先維持現狀,其實也解決不了。
山裡有一個八十多歲的老頭,一輩子沒幹什麼好事,為人太過不堪,即便對子女也很過分。子女們移居別處,又都不待見他,即便過年也不屑於回來看他一眼。一個村子,只剩他一人在留守,無聲無息地過日子。村支書的他,不能不管,隔兩天便去看一眼,悄悄地去,不能驚動他。
如果被他發現,挨一頓罵必須的:看望看望,一點實惠沒有,誰要你管了?給我來幾斤燒酒,來幾斤肉,你又捨不得,以後別來了,充好人不花本錢,你倒好意思!
職責範圍內的事,硬着頭皮也得去做,雖然很糟心。
前年,有外地老闆來這裡包地,大面積種植芋荷,五百元一畝,村裡的多數耕地都包了出去,也算順利。
幾個月後,芋荷長勢良好,豐收已在望。有一戶忽然出了幺蛾子,說弄錯面積了,他家的地實際面積應在五畝半以上,卻只拿到五畝的錢,明顯虧了,必須再給點。
說了幾次,外地老闆煩了,掏給他二百塊錢,讓他閉嘴。
他是閉嘴了,別人卻不答應了。陸續來了五六戶,都說土地面積有出入,都想再弄一筆錢。
於是,頂着烈日,拉着軟尺逐塊地丈量,當面記錄,大家當面看過,忙了好幾天。回到村委,經過精確計算,有幾戶確實應當進錢,最少的十六元,最多的三十八元。另有兩戶,卻要退錢,一戶二十二元,一戶二十八元。當然了,要他們出錢是不可能的。
村幹部,日常要做的基本就是這些事,願意也罷,不願意也好,不存在推諉的理由。
女兒家一輛將到報廢期的小車,外觀還行,依舊能跑路,一文不花送給他代步。村裡又有人議論了,轉彎抹角表露出來的意思,仍然是與公款有些關係。
他已經不想解釋了,索性告訴大家,這車買來的,花了好幾萬。
如果上面一直找不到人來接任,這支書他還得幹下去,各種膈應,不好受也得受着。房子他是不想去裝修了,湊合著住吧。兒子一家在外地置業安了家,看不上這幢全裸的二層樓,過年也不願意回來。
女兒家生意很忙,一直催促他辭職別干,然後去幫着她照看店鋪,他不是不想去,然而……再說吧。